革命的宣传与革命的行动

有许多不明白“革命”原理的人,每每依着他们主观的常识,把“宣传”和“行动”分作两个各别的段落。他们以为所谓“宣传”者,作文章登报、发传单、大声讲演而已——凡此皆非行动,而行动之预备工作也!这是一个传统的由于“学优而仕”的原则推绎而来的见解。他们以为凡当要求发现一个实际革命行动时,则必须在行动之先,去尽量地做那牧师说教的工作,把人们都说得赞成我的主张了,了解了革命的必要的意义了,然而才去一致汹涌而起,则其事立成。他们这种似是而非的见解,自然是合于一般的世俗妇孺之见者的想法的;所以他们的这种说法,便自然也就成了一种普通承认的原理,仿佛确是一个哲学的真理一样。于是一般从传统的腐臭发酵中培植出来的士大夫们,便来代表了这种谬误的见解而淆乱革命过程中应有的正当工作。如所谓“醒狮派”,便是如此。他们竟愚蠢地标榜着说他们要先做两年宣传工作;两年期满——即待到一般人都明白了他们的国家主义有主张之必要时——然后才来实行他们的“外抗强权,内除国贼”。依他们的逻辑,好像是一种法国或美国考毕业得博士的办法——大概就令你已经到了一年零三百六十四日十一小时,也还未能够得上“实行”的程度;必待再挨过一小时,凑足两年之期,然后你这个在一小时前程度尚未及格的,才可以算作忽然而及格了——才能够允许你去“实行”。这个不通的理论,贻害了多少青年,而且更给了一般欺骗青年的教育家们多少自饰的方便。试看现在哪个青年不在那里自己怀疑着自己的实行能力未足,说:“我们现在尚在读书求学的时代,能力经验一概未足,怎么便能去做事呢?”又试看那个专以“办学”为营业,生怕学生参加社会活动影响了他们的饭碗的博士、硕士们,不也在那里用了这样的话,作为一种理由,钳制学生,好养成他们那所要养成的易于管理的“驯奴”呢?
自然,谁能不承认在一事未行之先,须先使人了解此事的真意!谁又能不承认每做一件事时,必须要先有能做这件事的相当的能力和经验!谁又能否认“教育”上的“学习”和“训练”之原理!然而我们应用这些原理时,我们也应当分别一下我们的教育对象是什么!假使我们要养成一个数理哲学家或是历史学教授,那便自然须使受教育者在一个概念、一个公式、一件古来的事实,尚未完全记忆、熟悉之前,要定一个期限尽量地使他们埋首腐心于书本、算草、故纸之中——到了他们能够记忆、背诵时,然后算作毕业。因为对于这些已往的“成事”、不变的理式,是可以这样的。到了学生物学、理化学,便已不能如此——书本讲解之外,便要侧重于园囿山林、解剖室、实验室或工厂中的实地试验了!何况我们是要造就一个二十世纪的公民,造就一个在两层压迫下的中国的国民革命者——何况我们是要把一个应付时势的国民革命之要求灌输到普通的民众生活中去!所以,在这种的教育对象——即这种的受我的宣传的客体——上,便应当知道宣传和实行——即教育与实务生活之经验,是不能分开,而当融成一气的。杜威说:“教育即是经验,经验即是生活,生活即是应付环境。”这句话,可用一件事把它的意义衬托出来——便如“小孩子学走路”;如果我们要想小孩获得走路的技能,便应当让小孩在不会走路时,从他的要求走路的生活中去自己“走”出他的走路技能来。此即所谓“错误学习”之教育原理——一切有关于应付生活环境的“经验”,概系从此得来□□社会运动(革命);乃关系于人类实际生活之最大者;乃系改变人类生活上一切环境的工作。不但在理论上不能许我们去把“学”和“做”(宣传与行动)分作两截;即在事实上,也绝不可能。在“学习”中去“做”,在“做”中去“学习”,——宣传与行动实系相因而生之循环的因果。有了“五四”“二七”的行动,才有“五四”“二七”以后的国民革命和反帝运动之宣传;有了这些宣传,才有“五卅”及省港罢工的行动。“五四”“二七”,在当时为一行动;对“五卅”说,那便成了一个为“五卅”而预备的宣传了!现在“五卅”及省港罢工,为一行动,但对于未来的革命事业说,则又为一种之宣传。故俄国革命,在目前的世界上,也可以看作一种行动,也可以看作一种宣传。徐锡麟刺恩铭,是一个以行动而做的宣传;黄花岗暴动,是一个带宣传性质的行动。辛亥革命的兴奋,固由黄花岗的行动而来;即“二七”以后的文字宣传,也给了“五卅”不少的经验和指导。
本着以上的理论,我们可以晓得,革命的宣传和革命的理论,只是一张纸的两面;在物理学上看,固是两个不同的“面”;在几何学上说,却是一个相同的“积”。宣传既不仅限于文字演说;行动也不单是炸弹、手枪、杀人、放火——教育不仅在教室内,知识不仅在书本上,实务生活亦是教育,日常动作即为经验。各科的教科书和讲义,不过是分类记录人类在一切实务生活——即行动中——所得到的经验的“誊清账”。我们固当学习前人留下来的已往的现成(死)经验(各种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我们尤应当学习我们自己这个时代、自己这个社会上的“活经验”。我们与其向一般人民“说教”,劝他们相信革命;我们毋宁引导他们去做革命的事,叫他们从革命中了解“革命”(实则,我们若不在行动中去引导民众,专只用文字口说宣传,希望民众了解革命,那只是一个梦想)。“革命”者,一种创造人类历史之行动的哲学也!无所谓宣传与行动之分。教育者,人类在其生活上一种扩大经验应付环境之手段也!
无所谓毕业。“人生”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人之一生,从出母胎到进棺材,永远只是在学习,在做“自然”的学生!俗所谓“做到老,学到老”也!博士硕士教员们,说青年们能力未足不能干事;“醒狮派”说两年期满后行动;都是欺人以遂其私的话。他们说青年们未毕业,不能做事;为什么他们那些“已”毕业而且“毕”得“博”而且“硕”的人,也不去参加社会运动“做”事呢?中国现在已经这样地迫不及待了!他们“有”能力的既不去做,自然只有靠我们这些“无”(?)能力的去在走路中学走路了!
有人怀疑“反奉运动”“国民会议”,以为这些都是不能成功的,因而遂不愿去参加的吗?请在上说的原理上,把眼光放通达些!即令这些不能成功,我们也要去做,因为即令结果失败,它已确是一个“行动的宣传”,它已确是一个“宣传的行动”。
我觉得广州青年比之北方和中部,受“能力不足”说的暗示,似乎更厉害些;所以在这篇之中,才顺手夹写了些关于教育与学习的话。
(载广州《民国日报》,署名:楚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