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先求了解现实生活

罗志希先生在《晨报》副刊上,说吴稚晖先生“有特识而无常识”。吴先生有无常识,我们可以不必过问。我们现在只问我们自己可曾会也被罗君说着。
请饶恕我的冒昧——我觉得我们这些青年,尤其是我们这伙中等学生,实在有多数不能逃出罗君这句简切真实的评语。
我们试想,我们每天自从受了起床铃的命令开始我们一日的工作时起,一直到受了熄灯铃的命令重入睡乡,我们可曾做了些,或是学得些与我们生活上实际有用的事?不错!我知道诸君中尽有“举一反三”或是“闻一知十”的人,尽有不须那样做得或获得实际生活上的知识,而届时仍能应付的。然而我却要代表像我这样愚笨的朋友,觉得我们每日工作的大部——甚至全部,实在是和我们的生活,成为一个“风马牛”!
读斯宾塞的《群学肄言》,我们笑那牛顿是个书呆子!他硬要他的木匠替他的大小两猫,各开一门。他的数学的高深头脑,是如此地和他的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
但是,我们中有几多牛顿呢?我们已经很明白地知道了“盐基”和“酸”;但我们暑假回家时,却不能帮助母亲做好一碗菜。我们很记得“单子叶”和“显花植物”的生物的特征;但当端上一碗饭进口时,却不晓得它是经过些什么过程而成功。我们可以在形而上学中,辨别康德的“物如”和“时空之范畴”;却没有方法调和一对村农夫妻的心理冲突。坐标、轨迹、杠杆、力与数的道理可以做成一部书;然而寝室里横梁坏了,就还须得“不耻下问”地请教于工人。抵制日货呀!反对英美呀!至于旅大形势如何,位置何在,因何被日占领,为什么非争不可,当时的外交经过及条约又是怎样,长江联合舰队和铁道共管果是个如何的系统事实:这些却一些不知,或稍知而不大明白,或虽知概略而不详细。临时,推举了我当露天讲演员了!怎样办呢?满脸通红,两耳发烧,以急时抱佛脚来的一些模糊知识胡嚷一阵而已——虽然我每天在讲堂上,可以被教师指背一篇《威克牧师传》连一个拼音也不错!运动、游行,自然是容易的——但民众却仍未明白我们是为了如何一回事,我们的这一趟“生活”,就能算是已经应付下了吗?
我想我们若不能承认一个拥有“不兑现纸币”的人,为富翁;则我们也应当以同一的理由,承认我们自己的这些不能实用的知识,为学问吧?我们常常说我们是改造社会的;别人也恭维我们是改造社会的青年!但是我们却除了在三五朋侪抵掌酣谈之际,时而发出一个可以使四座起敬的特别见解之外——对于我们现在所要改造的那个对象——社会,却不了解。这又岂止是不能帮助母亲做好一碗菜的问题?夸诞而漫谈,在自己的生活上,和对于社会的道德上,又是一个何等可耻的自欺,与何等可怕的危险哩!“有特识而无常识”——那特识只是个无用的奢侈;牛顿富有超绝万众的特识,结果在一件事上还不免做个“书呆子”。我们也曾跟着说“少谈些主义,多研究问题呀”;也曾独立建议过“中国的改造,不可袭用任何主义,而须视国性与环境以定方法”的了!识见何尝不高超而特别?只是我们又曾研究了些什么问题?而眼前中国的一切情形,我们又曾知道了多少?今天如此,明天还是一样——因为起床铃和熄灯铃的缘故,我们还是要英文、数学地闹了下去。看看三年了,五年了,毕业生而兼社会改革者的青年——我,到了第×个国耻纪念时,露天讲演,或者还是免不了那样——红脸、乱嚷吧?——朋友!我们想想,我们究竟负不负这青年二字;我们究竟算有学问没有呢?社会上希望我们,而且把这副重担交给我们——我们则如何?岂不是我们越多,而社会越要“每况愈下”了吗?
是的!本来这也是不能怪诸君的。原来我们的教育家们、教师们,他们就是一手拿着《心理学讲义》,一手指着责备我们不该假寐而应该随班听他们背诵那商务印书馆所印的字的。现在怎么样呢?“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杜威先生不是说得有两句话吗?他说:“经验即是生活;生活即是应付环境。”学问是什么呢?学问不就是“增加经验”吗?增加经验,不就是在书本上——自古以来的那些古人的经验上,再加上我们现在所有的现实的经验吗?不就是把古人的经验拿来同我们的现实经验相调协吗?我们现在是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便应该先求到我们这个世界的经验,然后再去加上古人的经验,或是把古人的经验拿来,与之相合呀!我们要求得我们这个世界的经验,那便是说我们要了解我们的“现实生活”。怎么样才能了解我们的现实生活呢?我的直觉是:公民、史地、社会经济、文学——应该混合起来,而以社会上最近所发生的事实为材料。新闻、杂志的记事,便是一种每日发行的讲义。以一个问题为中心,把那些研究的对象——社会事实——贯串起来,道尔顿式的自修设计也可以;三五个或六八个同意者,团体的设计也可以。总而言之,是务在求得一个可以“兑现”的知识。历史是从今天早晨以前起,向后倒数了去的。地理是和我们生活上最近的感觉印象相联结的——我们不单只记忆新加坡的风土、气候、物产;我们还记得曾被拟为大英帝国之军港,并且知道那一回所以要筑为军港的前因与后果。一切这样类推了去,知识才有了基础;学问也才有了意义。
自然,我们要了解一个全世界,是不能单像这样做这些常识的——也许有时还需要一个形而上学。单有常识,不成其为学问,然而学问是以常识为基础,则甚明白。我们的常识,并不是“写信必读”“官商快览”一类的常识——它乃是一个最切近于现实生活的哲学或科学的原料。我并不是叫人专门只求了解现实生活——常识,我更不是叫人就抛弃了哲学和科学。我是说我们要有一个能够应付切身环境与日常生活的基本能力,然后再去讲科学、哲学。学问是经验的累积。它是拖带过去,伸向未来的。我们不可住在过去里面;我们要旅行于未来中去。“现在”是未来的开始;它便是乘了我们由过去之海而到未来的一只船。所以我们的学业之根基,只在这唯一的现在——现实生活。了解现在,我们才能在常识世界里应付环境而生活。倘若没有这些关于现实生活的常识,而徒讲些特识的哲学与科学,那便只是魏晋的清谈——虽有万千何晏、王导、刘惔之徒,其于世乱,还是无补——则又何须要有教育,要有学问?
(载《学生》杂志第11卷第5期,署名:楚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