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本”与革命

一个偏于左派思想的青年,最近给我一封信,其中有一段告诉我他的处世态度。他说:“我对于同学,有许多不交言的;对于教职员,是没有一个能与之妥协的。同学们有一个对我说敷衍话的,我就以后再也不同他谈话。因为我不管什么时候,不同人谈话则已;一同人谈话,句句都是诚意的;一听人家对我说非诚意的话,我总觉得是‘亏本’——以诚换了非诚。所以我宁孤陋自守,不愿多与人接谈。”
在这位不愿“亏本”的青年,大概以为他自己是一个纯洁而与世奋斗的人;以纯洁之身与世奋斗,就不可不取一种无妥协的革命态度。他以为他的革命事业——他的纯洁的人格,他的革命的天性——非这样便无从表现——而为他所痛恶的这种恶社会,也就不会有变好的时候!这是一个无识的、独断的愚想。我知道现在有许多好的青年,许多生来便总有一种革命性的青年,大都不免被这个“主观的自尊逻辑”所迷惑着。自然,一个人处世接物是不应该没有一个“自我”的立脚定点,而去与世浮沉的。自然,我们无论对人对己是不可稍流于敷衍的虚伪生活的。但要知道这种态度,却有一个一定的用处——一定的范围。我们在我们自己的人生观和我们自己所抱的主义上,我们是不应当轻易地舍己从人。我们在保全我们自己的统一而光明的人格上,我们是不应当稍事敷衍。然这并不是说叫我们在日常生活上,无论对于一件什么事,无论对于一个什么人,必如此一一地用了这种态度去生活。倘若必须对于事事人人无论轻重大小都要如此,则我们自己岂不变成了一个为自己的锁链所束缚的囚犯?那岂不比泥塑的偶像,还要呆板些?那么,我们将见没有一步路可走,一句话可说了——因为在现在这种社会,是在任何时间空间里也难找到那纯然“诚意”而也一点不“亏本”的交接的。
只要我们的“大节”不变——我们的根本的哲学的体系,我们的“主义”与人生观不变,稍微差不多的小事,是可以“出”“入”的。我们只要以我们的主义和人生观为定点,不使之稍有移动,则以此为中心而向着四面去画弧的活动,是可以随局势境况而变更其手法的。孔子曾见了南子,但只要孔子没有犯色情狂的罪,与孔子的人格并不生关系。我自己不吃纸烟,但我与吃纸烟的人谈话,并不能就算是犯了什么罪。
况且,我们在现在的中国,并不是只做个独善其身的乡愿
便可以算事的。我们是要“兼善天下”地去改造社会。吃纸烟的人——过敷衍的虚伪生活的人,说非诚意的话的人,已经算是一个要我们去改造他的“社会问题”了!我们连这一个起码的社会问题,都不能设法使之解决,而只能以“宁孤陋”的态度敬而远之,则我们还配说什么改造、革命?我们对于社会的伦理的问题,并不是如何远避吃纸烟的人的问题,乃是怎么样才能使他不吃烟。革命的事业,在他的本质上便是一种“亏本”的交易——他的意义除了牺牲,还有什么?
我们方且要入地狱去从井救人,奈何对于同学们几句非诚意的谈话之“亏本”生意都不愿做?这样,我们还能出了学校,去干革命的伟大牺牲吗?勇敢的革命家,是不怕现实之丑恶而去回避的;他要从丑恶的现实之中一直通过,把丑恶拿来美化。真正的圣人,并不是要他能够守住“非礼勿动”的死格言,不去见南子,是贵他能见了那样一个绝色的南子而他还是他——一点没有堕落,并且还把南子变作了和自己一样的同志!
还有一义,便是“责善只能对于自己”,不可以已所“善”者责之天下人——但必须以己所善者去劝诱天下人。革命的另一根本含义,便是如此。倘若天下人都能如你一样,都能像你纯洁而诚实,则天下又何须改革?
青年们!革命原是一种传教的事业。在我们自身还未为革命而死去的前一分钟,我们还走在一个纯粹“亏本”的过程里;死了,然后我们的宏愿——亏本的意义才算完满。你若不愿做个革命的志士便罢!你要有所从事于革命,则你应当时时对于社会去找“亏”吃——这便是说你应当以你的全部身心贡献于那亏本的工作中去。至于和同学们谈话,从“亏本”中收得我们的教徒,扩展我们的革命成功之途径,那不过是一个全“亏本”过程的开始而已!
(载《中国青年》第32期,署名:楚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