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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院的墙外那条幽深的胡同,我们还常常见面,只是,再也不讲话了,似乎完全是一对陌生人。
春天到了。胡同里的槐树、合欢树还没有长出绿叶,毕业分配迫在眉睫,用不了两三个月就要见分晓。我没工夫再到大街上闲逛,或到剧场去看芭蕾舞、听音乐会。雷蒙,自然我也很少碰到了。各找各的归宿吧!他还在真诚地追求他那理想的革命吧。我,却要为留在北京,分到一个好单位而做最后的冲刺。用中国女排的话说,叫做“拼搏”。
有一天,学院门口停下一辆公安局的警车,从物理系带走一个男生。据说,他参加了前几天一场抢劫案件。学院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市委大学部下了通告,要加强大学生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尤其是要着重做好应届毕业生的思想工作。为此,学院特地请李燕杰给我们做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说。无形中,这给我们的毕业分配加了码,对我们分配极为不利。不少同学都在大骂物理系的那个大学生。
“哎呀!可不得了!你知道,就在学院前面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抢的东西,打的架,还出了人命呢!那人浑身上下被捅了十个窟窿,手中还死死攥住坏蛋的胳膊不放,一直到人们赶来,捉住了坏蛋。他被送进了医院……”方菲吓得要命,颤颤悠悠地对我说,“以后晚上咱们也少出去,要出去也早点儿回来……”
女人嘛,就是神经过敏。
没过两天,在学院的墙外,几个清洁工人在清扫垃圾。我忽然看到他们的胳膊上都戴了一道黑箍。这一定不是他们某一个工人的家属死了,不,肯定是他们清洁队的职工死了,要不,怎么大家都戴黑箍?我有点好奇,不过,那只是一时的。几分钟后,我就不再关心它,不再管它了,更没有去深想它了。
就在这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公函,打开一看,我怔住了。那是一份讣告,一张短短的信笺:
章明明同志:
您的同学雷蒙在三月二日夜,路遇抢劫集团,英勇搏斗,不幸光荣牺牲。特通知您,盼能于三月十五日上午九点到我处参加雷蒙同志的追悼会。
下面是清洁队的公章。
怎么?和抢劫犯搏斗牺牲的竟然是雷蒙!我的心一阵阵发抖,手中的信也在发抖。我们毕竟是同学呀,毕竟一起在北大荒摸爬滚打了几年呀。就在几天前,他还是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怎么现在竟死去了?这未免太突然了!他连个对象还没有呢,他还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呀!
我很奇怪,清洁队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同学?
十五日那天上午,我特意到学院请了假,来到清洁队。我还没走进礼堂,清洁队的老队长就捧着一纸包东西向我走来。大概见我胸前的白牌牌校徽,认出我一定是章明明了吧,他把纸包交给我,对我说:“你叫章明明吧。这是在雷蒙牺牲那天晚上,从他衣兜里发现的东西,是他准备寄给你的。”
我打开纸包一看:是那张十几年前我们一起在中国照相馆的合影照片和一封信——
明明:
你好!也许你还在骂我,可是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好好谈谈。我们这一代“老三届”,别人说是最倒霉的了。如果早出世一两年,我们也许都上了大学;晚几年,我们也还可以占着年龄的便宜。真的,我们却是什么便宜都不占。我们付出的真是太多了。可是,我有时常想,我们曾经付出的那么些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的,我们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并不一致。我们那时太年轻,太幼稚。我们付出那么些代价,总希求得到什么的呀!可我们没有得到。我们就永远不会得到吗?我们就应该一下子走向另一个极端,抛弃我们原来所有的人生观念,而向市侩,向世俗低头,向我们原来反对的鄙夷的人看齐吗?为了得到一个可怜巴巴的(比如你们毕业分配的)好工作而变成一个软骨动物吗?原谅我说得太刻薄了。那么,你不觉得我们以前付出的代价不是真正的一无价值了吗?
你一定还记得咱们原来七星河南岸那片荒原。你能相信它就永远是一片荒原,就不会长出金色的小麦,摇铃的大豆来了吗?
明明,我们一起谈谈吧!有机会再把淑桂请上,把咱们所有在北大荒呆过的知青一起请上。
又及:我寄给你一张当年我们的合影。底片在我这里。我又洗了一张。原先你的那张你已经撕了。那撕的责任完全是因为我。希望这次,我们都保存好它,一直到底。
来信!来找我!都行。
等你!
雷蒙 三月二日
不知怎么搞的,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三月二日就在那天夜里,他只身和一群歹徒搏斗,牺牲了。我真后悔那天在夜宵店和他吵了起来,拂袖而走。我为什么不多听听他的话呀!那熟悉的声音,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听不到了。经历了种种波折,他居然还保存着这样的纯真和诚挚,这样的信念和追求,真是少有的!虽然他曾经犯过许多幼稚的不可理解的过错,可是,仅仅就这一点,他比我们所有好象并没有犯过什么过错的人还要强上百倍。这一刹那,我的灵魂战栗了。我深深惭愧了。
当我走进灵堂的时候,我再一次吃惊了。
灵堂四周摆放着无数花圈。中间摆放着雷蒙的遗像,那是从我们两人的合影上截取下来,放大的。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在我刚进门的时候,就一直注视着我。不知怎么搞的,望着这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忽然想起我们刚到北大荒时,他用衣服捧着那一包大雁蛋的情景。他笑呀,笑呀,也是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前面站着雷蒙年老的父母,我认识。从小,我就常到他家温习功课。再旁边是一个哭成泪人的年轻姑娘。雷蒙救的一定是她了。
还有一个女人背朝着我,正往遗像的前面放一个小小的竹篮。等她放定,转过身来的时候,我怔住了:是淑桂。我们整整有两个学期没有见面了。她似乎消瘦、苍老了许多。她也看见了我,望了望我,眼睛里闪着泪花。
我走了过去,看见她放的是一竹篮苹果。
“你送的?”我轻轻地问。
“不!是刚刚从北大荒带来的。”
“谁?”
“凤娟。”
“她?”
“是她。为了调查了解雷蒙这些年走过的道路,记者特地到北大荒采访了一趟。凤娟知道了雷蒙牺牲的消息,掉眼泪了。她特地把这些苹果托记者带来,让我替她放在雷蒙的灵前。这是从卷心菜里保存了一冬的苹果。凤娟说:‘这是雷蒙发明的方法。北大荒人看见卷心菜里保存下来的苹果,就想起了他。’她还说:‘这是北大荒的苹果……’”
淑桂说不下去了。我们两人都在悄悄地抹眼角。“北大荒的……”北大荒留给我们多少回忆,多少值得珍惜的东西呀!人们往往这样,只有失去的东西才分外珍惜。人死去了,才格外念叨他的长处。那一篮子苹果在雷蒙的遗像前闪着红光。
追悼会开始了。
记者来了,照了好几张相,还约我开完追悼会好好谈谈。我能谈什么呢?我和雷蒙到底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呢?是啊,自古不以成败论英雄。人的一生中,谁没有过得意的时候,又没有倒过霉的时候呢?我学了将近四年的高等数学,我能计算得出雷蒙,我,淑桂……我们这一批人的生命价值吗?我能计算得出这些年我们为生活付出的和得到的究竟是多少吗?……
老队长讲话了。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的前面,立着雷蒙。我的旁边,站着淑桂。我能听见她怦怦的心跳。我仿佛也听到了雷蒙的怦怦心跳。我觉得我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
面对死者和生者,我仅仅就洒几滴眼泪吗?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写毕于天津志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