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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北大荒的春天。七星河的水真清啊,能见得到水底的石子和水草,一条一条的白鲢鱼、鲫瓜子、红尾巴的小鲤鱼……游来游去,象是在水晶宫中翩翩起舞哩。弯弯曲曲的河水象一条绿色的绸带,轻曼地飘曳在一片坦荡无垠的沃野上,它缓缓地流着,流着,突然,一个急打弯,拐一个直角,象位老人深深地拱下腰在鞠躬,要向前面什么神圣的地方顶礼膜拜。啊,在前面藏着一片茂密的树林。乍看起来,它不算大,在偌大的北大荒的版图上恐怕一时还找不到它的名字。可是,往里一走,白桦红松,紫椴黄檗……一株株枝桠相攀,树叶相偎,想走到头,不容易哩。它仿佛是七星河水忠诚的卫士或痴情的恋人,每天都在这里眺望着河水的流来,打弯,飘走,逝去……
大家管它叫做七星林。
这一天,一条小船吱吱呀呀唱着歌,从七星河的下游摇来了。虽然是逆流,又顶风,老远依然能听见几句歌声。细辨起来,是《乌苏里船歌》:“乌苏里江来长哟长,蓝蓝的河水起波浪……”歌唱得并不中听,声音有些嘶哑,还有的地方跑调。但是,可以听得出唱得高兴、带劲、来情绪,象一团团炽热的火在河面上燃烧。反正四周是一片开阔的河水和涌着绿浪的田野,除了惊起几只野鸭子、长脖老等之外,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他可以亮开嗓门,可劲儿地喊。唱什么都行!这里没有什么封资修,也不限制只许唱样板戏。要是在生产队里,他敢?
船摇近了。唱歌的就是常玮。他双手打着桨,脖子上青筋都唱得一根根蚯蚓一样绷了出来。躺在船尾的小伙子戴着一副近视镜,正眯缝着眼睛望着晚霞飘散的天空和暮霭升起的河水,不知是在听歌,还是在想心事。他不大爱讲话,一路上净听常玮讲和唱。他爱这样懒散地躺着,望着,想着,听着……他叫严力,是常玮的同班同学。三年前,一起从北京来到北大荒插队的。
“唱点儿别的吧!”
“唱什么?”
“唱什么都行,别老唱这个‘长又长’!”
是啊,一路上,常玮唱的总是这么一首《乌苏里船歌》。他们都不喜欢河水这么长又长。七星河最好一下子缩短,抬脚就到呢。常玮笑了:“好!不唱了!”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唱起来了。寂寞而单调的歌声轻轻地在长长的河面上飘荡……
船在七星林边拢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星星,一颗颗落进河水里游着泳。水面上流银荡玉。河岸是一片片郁郁沉沉的树影。晚风吹过,摇响一片哗哗响的林涛声。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来接他们。
已经联系好了的呀,就在这里呀!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接呢?沉甸甸的小船仿佛不满意似的,顺着河水一下下撞在岸边,吱吱扭扭地响着。七星林里有一支育林的小分队,十几个人,趁着春天这节气培养树苗,准备扩大七星林的面积。现在,七星林是整个农场的摇钱树、聚宝盆哩。这帮人,钻进林子就不回家,准备连干三个月。隔十天,就得给他们送点东西,主要是新鲜的青菜和猪肉,让他们解解馋,开开斋。当然,也还有他们的精神食粮:书信和报纸。
怪谁呢?怪他们两个人?今天上午,是常玮和严力说死说活,才从瘸腿队长吕春江那里要来这次送货的任务的。
当时,吕春江瞥了瞥他,又垂下眼角,用余光扫了扫严力,说:“你们俩,能行吗?”
“怎么不行?在北京,我是业余体校舢板队员哩!”
严力没有讲话。常玮拍拍胸脯说道。他尤其把舢板两个字说得语气加重。舢板,你懂吗?队长?土老冒儿?
“这可全是吃的,大家伙都等着呢!你们俩别给我扣进七星河里喂了鱼!”队长还是有点不信任。这是一个虎背熊腰的车轴汉子,一膀子使不完的力气。虽说近五十了,除了一条腿瘸了之外没个缺陷,满面红光,脸上竟然没有几道皱纹。在队里,他是一霸,说话厉害,干活厉害,谁都有点怵他。
“甭说翻了船,就是耽误了事,我们俩也不回来见你!”
常玮立下了军令状。严力捅了捅眼镜,点了点头。
“行啦,去吧,别跟我这儿泡蘑菇了!我知道你们俩秃小子憋的什么主意!”
队长一挥大手,把船交给了他们。临开船时,他又一瘸一拐特地跑来嘱咐常玮道:“碰见蓉蓉,你让她给我回来一趟,我有事!”
“行哩!”常玮一摇桨,小船箭一般飞走了。
憋的什么主意?队长说得一点儿不错。要不是育林小分队里有蓉蓉,他常玮才不去揽这苦差使呢!顺风的话,也要在七星河上划五个来小时的船哩,手掌上都要磨起大泡的。至于严力,和他的目的一样,那里也有他的心上人徐静。两个人打上中学时就好,这三年,俩人又一直在一起,这才分开多少天呀,想呢!别看他不言不语,蔫萝卜,辣心!
他妈的!这小船真不如舢板好划。嘎嘎悠悠,死沉!严力简直是个书呆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一路上,差不多全靠常玮一个人摇桨。又偏偏赶上顶风,船更是成心和他们找别扭。划呀,划呀,划出一身汗,一手泡,划到这儿了,天黑了。怨谁呢?本来说好的,黄昏时候到,有人接。现在,人家保证回去了,以为船不来,改期了呢。也没个电话,光有树,树……
月光清冷冷地洒着。林子黑幽幽地立着。小船累了,懒洋洋的象一条大鲇鱼,躺在岸旁。
“怎么办?”严力问常玮。
怎么办?不认识道。进这片大林子,找育林小分队住的帐篷,还不象大海里捞针一样?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傻了眼。爱情,爱情的火烧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了爱情,什么样的愣事、傻事、荒唐事做不出来呀!
“就这么干等一宿?”严力又问。他从小就胆小。
“你一个人等在这儿,怕不?”常玮问他。
“干吗呀?”
“你要是不怕,我进林子找他们去,让他们来卸船,用不了多少工夫!”
“你认识路?”
“不认识,可我知道记号。”
育林小分队刚进林子时,蓉蓉托送他们来的队长,也是她爸爸吕春江,带给他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个字,其它画的是树,是箭头,最后是一座尖顶的帐篷。猜谜一样,猜了半天,常玮明白了:进了林子二里地左右,有一棵柞树上,她钉了一块路标。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往右拐,再走二里地左右就是他们住的帐篷。在那帐篷上还画着一个大大的叹号。不用说,那是希望自己去一趟哩。
蓉蓉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敢让她爸爸给传递情书。她忘了知青刚到北大荒时,她爸爸绷起刷了浆糊的面孔,大声宣布,不许搞对象,不许写情书,不许……好劲,一连串的不许,仿佛真要是一搞了对象,北大荒就要闹地震一样。现在,风又变了,从上到下又鼓励知青搞对象了,说是这叫真正扎根北大荒。她爸爸又要瘸着一条腿,跑到大会上笑开一张皱纹绽放的大脸,希望大家早点儿办喜事,他还要当月下佬儿呢……当然,蓉蓉的信,他是要仔细送到的喽。
就是这封信,催得常玮非要揽了这趟差使不可。
严力知道常玮的脾气。他胆子壮,上学时,什么祸都闯过。为了一只鸽子,他能顺着学校楼上的排雨管一直爬到楼顶。吓得老师和同学都不敢看,也不敢喊,生怕他摔下来。那年,考业余体校舢板队,严力和他一起去的。那舢板快如飞,闪似电,弄不好就船翻人掉进水里。严力一个劲儿劝他:“算了,别冒险了!”他哪肯听?一个大步就跳上正在水里飘悠着的舢板。严力连舢板边都没有沾,一直在岸边看着他考试。他考中了。严力灰溜溜地回来了。
“算了!你可别冒险!光知道几个稀里糊涂的记号管什么用?你也一趟没进去过!”严力摇摇头。
“你这人就是胆小!有记号就行呗!反正进林子又不远,好找!你就等着擎好吧!超不过一个小时,我保证让徐静亲自来接你!”
常玮拿着一节手电筒,大步向林子里走去。
“常玮!”背后,严力喊了起来。
“怎么了?”常玮回过头。
“小心!不行就回来!”
走了老远,常玮还能听见严力在大声地嘱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