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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的嘱咐没有错。进了林子没有多久,常玮就迷失了方向。他想回来,却怎么也回不来了。左右、前后,都是树。密密的叶子把月亮和星星都遮挡住了,黑沉沉的,象掉进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见不到一点儿亮。只有他的手电在林子里划出一道银色的光柱。光撞在黑乎乎的树干上,更吓人,似乎每一棵树的背后都藏着怪物或野兽,会随时出其不意地蹿出来,从背后扑上来咬住你的脖子……
常玮吓出了一身汗。胆大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怎么会找不到路呢?他倚在一棵高大的椴树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瞪大眼睛仔细地想一想。白莹莹的椴树花飘在了他的脸上,本来挺香的小花,此刻吓得他却以为是毛毛虫……
刚走进林子没有多远时,看见一棵柞树上钉着块小小的木牌。他沿着木牌的方向往里走。可是,里面没有路,全是没膝深的水呀。他䠀了几步,水越来越深。分明是个水泡子。肯定不是路。他没有去冒险。北大荒的水泡子,他尝过它的厉害。刚来的那一年,到队旁边的水泡子去沤麻。大家都在泡子边上沤。他非要逞能,拽着一捆麻䠀到泡子中央,好劲!越䠀越深,泡子底全是淤泥和腐烂的水草,人踩在上面,下面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有着巨大的威力,拽着你的脚往下沉。要不是当时在场的人多,他早就没命了。这次,黑咕隆冬,就他只身一人,当然,他不会冒这个险了。在水中试着䠀几步,他便折了回来。
莫非,路真的就在那里?
走!再试试去!
常玮往肩上耸了耸书包,手电筒的光开路。他又来到这棵柞树下,木牌牌还在,他又来到水泡子边。这回,豁出去了,往里䠀!可是,水越来越深,冰凉凉的,象刀子直刺骨头。而且,脚底下滑溜溜的,象踩着条泥鳅。这里怎么会是路?他望望前面,手电筒扫在最远的地方,依然泛着水的黑幽幽的闪光。他犹豫了,又䠀了回来,打开手电,望望那块木牌牌。他妈的!木牌上一个字也没有。不会了!路肯定不会在这里了。否则,木牌牌上怎么也会有字的,起码也该有个箭头呀!
会不会应该沿着这块木牌牌再往前走二里地,再往右拐呢?都怪蓉蓉的信!多写个字多好,何必画那么多的树和箭头!不管怎么说,再试试!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步量,他以前计算过,自己一百三十步是一百米。那么,一千三百步就是二里地。一,二,三……他心里默默地数着。最后,索性嘴里高声地数了起来:一百,一百零一……
远处,传来狼嚎,象小孩哭。旁边树丛中,噌地蹿出一个东西,银灰色,象一道闪电,吓了他一跳。他赶紧用手电在身前身后使劲晃。野兽怕亮。有亮,它们就不敢近身。手电光中,他看清了,原来是只灰色的野兔子。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脖颈上的汗却已经哗哗如注了。
喘息过后,他想起来了,刚才数到多少了?忘了!全让这只野兔子给搅的!还得从头数!
严力一定等急了。蓉蓉呢,现在一定美美地躺在帐篷里睡着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大老林子里转呀,转呀,怎么也转不出去了。他真想撕开喉咙,大喊几声……
数到一千三百步了。往右瞅瞅,没有路。全是盘根错节的树木。他慌了,热汗刚刚消下来,冷汗又冒了出来。转悠这么半天,他饿了,肚子里空空的,腿象灌了铅一样,沉沉的,走不动了。他靠在一棵大树旁,喘着粗气。林风吹来,似乎所有的树叶一起响了起来,夹杂着远处几声凄厉的狼嚎,怪瘆人的!
常玮的心越来越慌。他踉踉跄跄地四下乱跑,连方向都摸不清了。裤腿和衣襟、袖口,被树枝、树杈扯着一道道的口子。手电的光也减弱了,照不亮多远。四周显得更黑、更旷、更吓人了!
忽然,前面白花花一片,象迎面下了一片雪。周围一切黑森森的,蓦地出现这样一片醒目的白,这样强烈的反差对比,更刺人的眼,人的心。常玮用手电一照,啊,是一片白桦林。手电光在白桦树光滑的树皮上跳跃,反射出来惨白的光,更叫人毛骨悚然。
常玮再也忍受不了。他哇哇大叫起来:“救人啊!救人啊!……”那变了调的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害怕。
他就这样失去了控制地喊了有十多分钟。森林响着凄凉的回声。谁会来救他呢?这样空旷寂寥的森林里,小分队的帐篷在哪里呢?会有人听见他这越来越哑的呼喊声吗?他绝望了。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隐隐约约看见白桦林深处有一星星隐隐约约的光亮。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揉了揉眼睛再望,是光亮。那光亮在晃动,上下划着光圈。是人!有人!竟然有人!森林之神在守护着他!他禁不住又大喊起来。
隐隐约约,风中传来轻微的答音:“往白桦林子里面走,里面走,一直走……”
终于有救了!胆大的人终究是强者,胜利者。他始终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可是,刚往前迈了两步,树木和大地旋转起来,眼前一片金光四射。“扑通”一声,象割倒的谷穗,他倒在地上。他的浑身松弛下来了,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晕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第一眼望见的是一只斑斓猛虎。他禁不住一下子坐起来,“啊”的一声大叫起来。
一只大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感到了那手心的温暖和力量。他回过头望了望,原来是一个满脸胡子茬的老头,披着一件黑色琵琶襟的外套。虽然是春天了,脚底下还穿着一双棉靰鞡,腿上打着绑腿,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蓝布腰带,腰带带着长长的穗子,细看,腰带上还绣着金色的花,象是矢车菊的图案。乍这么一看,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看他那面孔,怕有六十了。这一身利利索索的装束,似乎又显得年轻些。他正望着常玮,目光冷峻而沉静。另一只大手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散发着撩人的烈性酒味。显然,刚才,老头给常玮灌酒后才使他苏醒过来。
这时,常玮才注意到刚刚看到的那只斑斓猛虎不过是一张虎皮。这是一间木板钉成的木刻楞。四周挂着的不是兽皮,就是狍子和野猪之类的兽肉。一个粗粗的树桩立在屋子中央,上面放着一盏马灯。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什么人?没有听队上的人讲过,蓉蓉在信中也没有提过呀!在这茫茫的森林里,怎么还会孤零零地立着这样一座木刻楞?还有这样一位离群索居的老头?莫非,他真的象小时候所梦想的一样?走进了一个童话的世界?面临着一场神秘莫测的奇遇?
常玮疑惑不解又小心翼翼地冲老头问道:“您是谁?”
老头哈哈大笑。那笑声格外粗犷、响亮,震得小屋的木板墙直颤,钉在墙上的那张虎皮也随之颤动,仿佛活了起来,在一蹦一跳地跳跃。
“你不要先问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
常玮愣住了。莫名其妙地望着老头。
“你一定就是常玮吧?给你们的育林小分队送菜送肉来了,对吧?”
常玮完全惊呆了。在深夜一片寂静的森林中,这位老头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能掐会算?
“您……是谁?”常玮再一次问,心里冬冬直跳。
“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姓名。”老头又一阵哈哈大笑。然后,端来一碗肉,把那碗酒推给常玮:“这是狍子肉,吃吧!喝点酒,压压惊!”
常玮吃不下去。他想起河边的严力,帐篷里的蓉蓉。
“吃呀!”老头卷起一只大烟炮,催促着。
“老大爷,我们一共来了两个人……”
话说到这儿,老人打断了他:“还有一个人在哪儿?”
“在河边。我是来探路的。找到小分队的人,让他们赶紧到河边卸船。”
“是这样!最好现在就去,免得你们那位守在河边的老兄担惊受怕!”
“您知道小分队住的帐篷在哪吗?”
“你写个信吧!”
说着,老头拿过一支圆珠笔和一块白桦树皮。常玮接过白桦树皮和笔,不知所从。老头却坚定而果断地说:“快写吧!”
在白桦皮上写信,这可真有点儿传奇色彩。常玮还是头一次这样写信,他写得很有兴致,却不知道老头究竟变的是什么戏法。
短信写毕。写给小分队队长范国强(他是常玮的同学)。告诉他立即到河边接严力。老头接过白桦皮,打了个唿哨,一只大花猫不知从屋子里什么地方得令一样,倏忽蹿了过来,直扑进老头的怀里。
常玮看呆了。他越来越感到有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这间木刻楞。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呀!它似乎已经老了,眼睛昏昏的,不那么亮,浑身也脏得没有一点儿光泽。而且最奇怪的是它的毛那样长,几乎象裹上一团毛线,把它的身子乱乱地围了一圈。它正伸出舌头舔老头的手。老头正慈爱地抚摸着它那长长的毛,象摸着心爱人的长发。他和它那过分亲昵的劲头,让常玮感到一阵不舒服。
老头把那桦树皮让大花猫咬在嘴里,又打了个唿哨,猫又象得令一样跳下老头的怀抱,跑到门前,用前爪踹开木门,然后向后一仰,象运足了气,极富有弹力地蹿出门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的林中。
它不是一条狗,也能承担送信的任务?要是遇到狼之类的野兽怎么办?
老头一定看出了常玮的疑惑,便说道:“把你的心安安稳稳地放进肚子里吧,消消停停地睡上一觉!我的这只猫是猫仙!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猫仙?老头呢?莫非就是神仙了?
吃了一碗狍子肉,喝了一大碗烈性烧酒,常玮躺在铺着狐狸皮的木板床上。狐狸皮真热,象烤着一团微微的火苗,真舒服。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老头却早已鼾声如雷了。夜风变大了,象是伸出无数大巴掌,拼命地敲打着小屋的每一块木板,发出轰轰的响声。小小的木刻楞象一只漂摇的小船,被吹得在墨绿色的林海里摇呵,摇呵……他妈的!今儿划了一天的船,晕乎乎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推不开赶不掉了!常玮骂自己。
他不知怎么睡着的。一觉竟一直睡到阳光钻进木刻楞的窗子。明晃晃,碎金子般地撒在他的脸上。那只大花猫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了回来,正倚在老头的怀中酣睡,长长的毛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闪着发光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