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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把常玮送出木刻楞,一直把他送到昨天夜里见到的那棵钉有木牌牌的柞树下。这一段路并不太远。可是,昨天夜里,他竟转了那么久。
“就往里走吧!不出二里地,就可以看见帐篷了!”老头指着前面,一片水泡子的水依然在闪着光。
“那是水泡子呀,昨天我䠀了……”
老头笑了:“什么水泡子!前两天下雨积的水,这块地洼,越过这一段就没事了!”
常玮脱下鞋,绾起裤腿。老头挥挥手,转身告辞了。
“谢谢您!以后有工夫再拜访您!”
常玮冲老头背影大声地喊着。可是,老头没有回头,大步径走,很快就隐没在一片郁郁青青的林子里了。
果然,这片积水虽然很深,却只有一段需要䠀。过去之后,是一块平地,而且可以清晰地看出是拖拉机链轨的辙印。是道路。没错!昨夜,完全被这一小片积水迷惑住了,真背兴!如果,当时一咬牙,拼命往里䠀,不也就䠀过去了吗?还犯得上遭那么大难?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䠀过去了,还能有那样一场童话般的奇遇吗?还能结识这样一位带有传奇色彩,一直不肯留下姓名的老头吗?
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又必有一利。常玮这样说服着自己,往前走着。没走多远,已经看见绿色帐篷顶飘扬着一面小红旗了,还有几缕袅袅的炊烟,象张着白色的手臂,在欢迎着他呢。
帐篷前,常玮见到了育林小分队的队长,大块头范国强,蓉蓉和徐静也都在那里,嘿嘿地冲他笑。那笑容带有几分嘲讽,笑得他有些不大好意思。
“哟!我们的常大胆来了!”蓉蓉先不客气地冲他叫道。
常玮看见帐篷边放着一堆青菜和猪肉,放心了。昨夜里,他们把东西都从船上卸下来了。
“严力呢?”
“他呀!都是你干的好事!”徐静带有几分心疼的口吻嗔怪常玮。
“快进帐篷看看吧!”范国强说。
常玮跟他们一起走进帐篷。严力正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额头上盖着一条冷毛巾。
“怎么了?”常玮惊叫起来。
“嘘!粗喉咙大嗓的!”蓉蓉说。
原来,他睡着了。
“这个胆小鬼,昨天夜里连吓带着点儿凉,病啦!”徐静说,话音还是带有心疼和嗔怪。
“没事!吃上两片药,睡上一大觉,保证你们严力活蹦又乱跳!你别那么着急,好象你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一样!”
蓉蓉打趣徐静,徐静反过来搂着蓉蓉,捶着她的肩膀,骂着:“你这死鬼,还说我呢!还不都是你们这位常大胆给闹的!”
“你胡说!什么我们、你们的!”
两个姑娘闹了起来。这是两个气质,身材、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姑娘。
徐静长得文弱,个条瘦长瘦长,衣服肩膀处能衬托出她瘦削的骨骼。胸脯扁扁的,似乎没有发育起来。
蓉蓉不一样,她生在北大荒,长在北大荒。北大荒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也开花呢。不仅能长出好庄稼,也能滋养人。蓉蓉长得健壮。如果把徐静比成一枝秀竹,蓉蓉象白桦。她的身条给人一种端庄而丰满的感觉。高耸的胸脯和高耸的鼻梁一样秀美。肩膀圆溜溜,厚实实的,一看就有力量。常玮和严力他们初到北大荒时,正赶上麦收,在场院上扛麻袋入囤。蓉蓉灌了满满一麻袋麦子,足有二百斤,指着严力、常玮和大块头范国强叫阵:“你们谁能扛起来?”哼,她是有点瞧不起这些细皮嫩肉的北京知青哩。严力扶扶眼镜,没敢上来。常玮刚要过来,大块头推开他,一步先跨过去。蓉蓉和另一个本地小伙子搭肩,范国强刚把麻袋扛上肩,没走两步,“哗啦”一下,麻袋倒下来,麦子撒了一地。众人哈哈大笑。蓉蓉没说话,弯腰又把麦子撮满,然后扔下簸箕,一手掐腰,一手扶着高到她胸口的麻袋,冲周围的人叫了声:“搭肩!”上来两个人一㨄麻袋,上肩,好劲!二百斤的麻袋,一座小山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肩头,踏着跳板,颤颤悠悠,扛了上去,衬着蓝天、白云,那得意的劲头,那优美的姿态,赶得上体操运动员上平衡木。
自然,要动手打闹,徐静不是蓉蓉的对手。没打多一会儿,已经让蓉蓉拧住双手,胳肢得哇哇直叫了。
严力让她们给闹醒了:“什么事呀?一大清早,就闹起来了?”
两个姑娘不闹了。“什么事?你的好朋友回来了。你快问问他昨天夜里上哪儿逛去了!”蓉蓉说。
“嗬!你小子还回来呀!”严力见到常玮,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喂了狼呢!”
“狼看我胆大,没敢吃我!”常玮呵呵笑着。
大家都笑了。
“快吃早饭吧!今儿为迎接你们二位,我们小分队特地开斋,改善伙食!”范国强招呼着大家。
饭桌上,是常玮和严力新送来的蔬菜和猪肉,还有范国强他们新采来的黄花菜和蘑菇。满是大森林扑鼻的清新味道。一边吃,他们一边聊了起来。
“又栽上多少树苗了?”
“快一千株了!今年干一春,明年再来它一春,就这么干它四五年,咱们七星林,不是吹的,赶不上小兴安岭,起码也是咱们七星河两岸首屈一指的!”
“那咱们也为北大荒立了一功!”
“这还用说!”
……
啊!那时候,他们还是多么年轻,多么富有朝气呀!饭桌前,香味四溢,谈兴浓郁,他们的眼睛里,辉映着林木蓊郁的颜色;他们的面前,展现着北大荒壮阔的远景。仿佛就在不远的将来,一片郁郁青青的大森林就要布列方阵般齐步向他们走来!
饭吃完了。该分手了。队里那边,吕春江还着急地等他们回去春播呢。
都有些恋恋不舍。四个人,分做两排。两个人,两个人,不敢肩并肩,隔着老大距离,谁也不说话。沉默得让人尴尬,让人焦急,又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甜蜜。太阳正在高高升起,林中的雾霭消散了,鸟儿啁啾鸣唱起来。晨风中,送来湿润而清新的大森林的呼吸……
范国强走了过来,冲他们大声叫道:“行啦!别这么甜哥哥蜜姐姐地起腻了,严力病了,还没大好,先在这儿住几天。常玮你先回去,跟队长讲一声。怎么样,常玮,你一个划船回去行不行啊?”
严力和徐静抬起头,感激地望望范国强。范国强是个好人,他有个对象,叫穗穗,也是常玮的同学,留在北京没有来北大荒。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盼着她的来信。一直没有。这一次,常玮和严力来,还是没有带来穗穗的信。他们真觉得有些对不住范国强。仿佛不是穗穗没写信来,倒是他们没有写信一样。
“行啊!”常玮虽然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却摆出一副慷慨的大丈夫气概,“我先走,没问题!”
范国强对蓉蓉说:“你代表我们大伙送送他。”
蓉蓉高兴地答道:“好!”
帐篷在身后了。森林在身后了。该说些什么了。在众人面前,他们不都是灵巧的八哥嘴吗?怎么现在都成了扎嘴的葫芦,没词儿了呢?
来到了小船边。扶着船帮,常玮不上船。蓉蓉也扶着船帮,垂着头,望着小船。河水冲着小船直晃悠。他们的手也直晃悠。常玮真想抓住这只圆润润的小手。这小手,他摸过一次。唉!只一次。那一次……呵,那哪儿是摸,是抓!是象钳子一样抓住了她的手!这一次,他没敢。他咽了好几回唾沫,望望这只小手,又望望蓉蓉。勇气象是春天水洼中的气泡,鼓上来了,又落下去了。号称常大胆的常玮呀,也有胆怯的时候。
“你爸爸让你回去一趟,说有事!”不知怎么搞的,常玮想起了这句话。他成了传声筒。
“我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好告诉你爸爸一声。”
“我不回去!”
蓉蓉一撇嘴,一甩头发。
“干吗呀?赌气?”
“不是。”
“那为什么呀?”
“唉!你不懂!”
看她那神气,象是在说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呢。什么事呀?常玮不懂?青春的热血正在周身鼓胀、骚动。对于爱情和事业的渴望一起并进。他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壮小伙子了,孩子时代已经属于历史了。“你不懂!”这话应该是常玮对她说才合适呢。常玮瞥了瞥蓉蓉,蓉蓉正望着清幽幽的河水,一句话也不说了。
话卡壳了。总该再找点儿话说呀。
“蓉蓉,昨天夜里,你见一只大老猫给你们送信来了吗?”又是常玮先开的腔。
“见了呀!叼着一块白桦树皮。”
“你知道它是从哪儿跑来的吗?”
“知道呀!你昨天不就在那儿住了一宿吗?”
“你认识那个老头?”
“认识……”
“他是谁呀?”
“他……我不告诉你。”
蓉蓉调皮地一眨眼睛。她的眼睛真亮,真好看。
“他真是一个怪老头。”常玮摇摇头说。
“不,他是一个好老头。”蓉蓉摇摇头,说。
又拧了。话又卡壳了。
该分手了。没有不散的席。咬咬牙,常玮迈腿上船。总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怎么能这样缠缠绵绵!
“下次还来吗?”蓉蓉抬起眼睛,问他。
“不来啦!”常玮解开拴船的绳子,故意赌气地说。
“不来,死!”
蓉蓉使劲一推小船,小船荡在河中,顺水漂了起来。常玮听见蓉蓉咯咯的笑声。他向她挥着手。她也向他挥着手。
船划走很远,很远,常玮看见蓉蓉还站在河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