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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简直不敢相信这张薄薄纸上印的铅字。这太有点儿范进中举的劲头了。这太有点儿象小时候听过的童话。
毕竟是真的。生活中,也会出现童话的。虽然,并不是时时。但是,只要有一次,对于我们这么大年纪——青春已逝,却仍被人们称做“年轻人”的人来说,也够受用的了。生活也总算不是老那样苛刻,对我们这十几年的颠簸生涯,总算给了一些补偿。
淑桂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一纸录取通知书在她手中颤抖,象蜂儿振动着薄薄的羽翼,她竟怎么也拿不稳了。看她高兴的,仿佛考上大学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只是她不善于表露。那天晚上,她到我家来,我们俩激动得饭都没吃好。夜色很美,星星很亮,好象也很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好几颗。她坐在床头,一边替我织着毛衣,一边静静地听我说着,时时“嗯”两声,时时抬起眼睛望望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她的激动。星光月色在她的眼睛里辉映,那里有两个月亮和无数颗星星在闪光。
“高兴吗?”我坐在她的身边,扳着她的肩头。
“嗯。”她的毛衣针还在动。
“总算熬到头了!”
“嗯!”
“想想在北大荒,想想回北京这两年,多惨呀!”
“嗯!”
“我们先不要结婚好吗?四年的学习,紧张不说,而且……”
“而且”什么呢?我一时也说不清。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对她提出了这个要求。
“嗯!”她依然只是这一个字,温顺地望着我。那目光柔和得象一道道温暖的涟漪。
本来,我们早应该结婚了。三十岁的人,已经是晚婚模范了吧?还拖什么呢?可是,怎么结呢?三年前,我从北大荒病退回来。两年前,她从北大荒困退回来。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象翻过一座喜马拉雅山了。回来后,没有工作,待业在家。一直到今年初,我们两人才双双被分配到一家小小的街道制刷厂工作,钱少得要命不说,连个窝都没有。真可怜!说实在的,这次考大学,我憋口气,就是想跳出这个倒霉的制刷厂,改变改变自己的环境和地位。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除了是老三届,老师教的知识还是资本,别人看着多少有点儿羡慕之外,一无它长。简直象下棋一样,就看这一步走得如何了。没想到一步走对,满盘皆活!
这月发下那可怜的二百几十大毛工资,淑桂拿出一半,替我买了一个人造革的书包,一个塑料的活页夹子,和一个泡沫塑料的铅笔盒。铅笔盒上画着一只奔跑的小梅花鹿和一片开着五彩斑斓的花朵的草地。
生活,为我展现的也会五彩斑斓吗?
这个学院的性格大概很孤僻吧?它离北京大专院校群集的西郊很远,是少有的在城内的学院之一。而且,它也不在闹市口,偏偏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街旁栽满了浓荫夹道的中国槐和开着红绒绒小花的合欢树。它的性格象一个娴静的少女。这正和我学的专业——理论数学相似,而不象工科那样生性刚强,总和高炉、工地、桥梁这些钢铁伙伴胶合在一起,也不象文科那样生性活跃,总和亚里斯多德的诗论、莎士比亚的戏剧,或者罗丹的雕塑这些美妙的艺术手挽手地跳起一段节奏明快的迪斯科。
我很喜欢我们这个学院,包括她所处的地理位置。
就在我去学院报到的那一天,刚走进胡同不远,前面传来“唰——唰——”有节奏的响声。一个清洁工人,手里拿着一把长把扫帚,肩上挎着一个白铁的垃圾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点点筛下来,映得垃圾箱跳闪着光斑,直晃眼睛。
我以为我的眼睛看花了。这个正扫地的清洁工怎么这么象雷蒙呢?难道命运竟会这样奇特,把我们安排在这里相逢吗?而且最关键的,一个是即将报到的大学生,一个是手持扫帚的清洁工,这不有点儿太象滑稽戏了吗?
不。不可能。我很快推翻了自己一瞬间的判断,彻底否定了自己眼睛的观察力。那个清洁工已经拐进横着走向的小胡同里了。那一闪一闪光斑随之也消失了。那有节奏的“唰——唰——”的响声也消失了。
胡同里,密密的树荫匝地,又静谧得象一片深绿色的湖泊。几片合欢花飘飘悠悠,小降落伞一般飘了下来,象荡在湖面上轻悠悠的小船……
怎么会是他呢?他雷蒙在北大荒是个显赫的风云人物,堂堂的七星河农场的副场长,掌管着近万人口的生杀大权和上千顷土地的耕种收割呢!怎么会跑到北京一条胡同里扫大街?笑话!
想起他,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为什么今天我偏偏想起了他呢?潜意识?下意识?大脑皮层某一处记忆细胞受到了生物电的感应?……啊!象北大荒那飘筏甸子里淤积了多年的深深的水草,突然又冒着泡泡,飘浮上水面,要见见太阳……
我和雷蒙曾经是一对好朋友。高一时,我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他还没有入团。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话剧队,整天迷上了排戏。《雷锋少年时代》呀,《一百分不算满分》呀,《白雪公主》呀……戏演得不错,挺受老师、同学和家长们的欢迎。就是一到讨论发展团员对象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当他的入团介绍人。都说他太疯,不踏实。好朋友嘛,我主动当了他的介绍人。
入团了。我们俩高兴地跑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胸前佩戴着金光闪闪的团徽,照了一张三寸合影。
“文化大革命”了。我们都是学校第一批老红卫兵。有一天晚上,他穿着一身绿军装,腰里系着一条宽皮带,到我家找我。那时候,这一身装束最时髦哩。我也是呀!
他显得挺难受地对我说:“今天,我用这皮带打了人!”
“什么?”
我惊讶了。其实,那时红卫兵打人算什么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绘画绣花嘛……可是,我还是惊讶了。我不相信他会打人,正象我相信自己决不会打人一样。
“你知道我打了谁吗?”
“谁?”
“淑桂!”
淑桂那时也是我们班里的同学,她家出身资本家。她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了。他知道我和淑桂挺要好的。淑桂曾经偷偷送给我一只笔帽是个花猫脑袋的钢笔。他见过。
“你知道,刚开始,我也下不去手……”他抬起头,说道。他忍受不了这难堪的沉默。“可是,那么些眼睛都盯着你,就看你敢不敢下手。这是革命的考验呀!还有什么比革命更神圣、更重要的呢?为了实现世界一片红,我们要斩断私情。就象保尔对待冬妮娅一样。我想,这对你,比对我更是一场考验……”
他激动地讲着。我望见他那一双眼睛里充满的是真诚。那是因为我的眼睛里充满的也是真诚。他的话象火,燃着了我的心。我不仅原谅了他,而且一下子和他站在一起了。“革命”,神圣的“革命”呀!
那时候,我们是真诚的。那时候,我们是年轻的。那时候,老将军们都懵头转向了。那时候,是一片红海洋……
我和雷蒙是第一批报名来到北大荒的。在北京站,许多同学赶来为我们送行。我的眼睛在四处张望。我盼望着在这群送行人中,能够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可是,没有。最后一遍铃声响了,火车头拉响汽笛了,一直到车轰隆隆驶动了,她没有来。淑桂!我只能在心中轻轻呼唤着。她因出身问题,没有被批准到北大荒。
在佳木斯下火车时,还没有走出车厢,我和雷蒙都惊呆了。从车厢厕所里走出来淑桂。她是偷偷藏在厕所里跟着来的。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程啊!她垂下头,谁也不看,只看自己的鞋尖,仿佛犯了多少错误,在等候受审。来接我们的农场同志感动了,破格收留了她。她的头才抬了起来。我看见她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她干干地张着嘴,还没有说出一句话,就“扑咚”一下,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天一夜连饿带累,她倒在了北大荒的土地上……
清澈透明的七星河!河里游着鱼,河面上飞翔着白天鹅、灰雁和长脖老等。南岸,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清幽幽、湿漉漉的风吹得连天碧草泛起一层层绿浪。北岸,是长势正旺的麦田。暖风正在金色的地毯上打着滚儿,飘向远方,追逐着地平线上的云朵……这就是北大荒!这就是七星河农场!这就是我们决心把青春以至生命都贡献给它的边疆大地!
进场头一天晚上,我、雷蒙、淑桂先写下了一封血书:扎根边疆干革命,风吹浪打志不移。第二天,向农场党委表示了我们的决心。
我们三个人都被分配上了机务组。当我和雷蒙头一次驾驶着收割机,收割那一片平铺天边的金色小麦的时候,雷蒙高兴得朗诵起贺敬之的《放声歌唱》来了——
“啊,南方,桃花;北方,雪花……
啊,南方,稻浪;北方,麦浪……”
那哗哗的麦浪应合着,仿佛在为他鼓掌。
“嘿!明明,你快看呀……”
收割机突然停下了,准备抹头拐弯。前面明晃晃一片。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在四周一片金色麦海中,象是谁在那里放了一面无比硕大的神奇的魔镜。我们都惊奇地叫了起来。
老师傅笑着告诉我们:“那是水泡子!”
平淡的水泡子,在我们的眼里也有绚丽的光彩。雷蒙一步先跳下康拜,向水泡子跑去。他在草丛中发现一堆蛋壳泛青的大雁蛋,高兴地脱下衣服,把这些大雁蛋统统包了起来,捧着回来,一边跑,一边冲我大声喊着:“快看!快看呀!……”根本不顾水泡子的水打湿了裤脚,水草牵惹着裤腿。
我也跳下了车,兴奋得象个孩子,惹得车上的老师傅都笑了。
“哈哈!你看……”他把衣服放在地上,指着大雁蛋对我叫道。
啊!竟然有一个小雁啄破了蛋壳,露出了毛绒绒的小脑袋,正用一双惊奇的眼睛望着我们这一对新北大荒人……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热情,又是多么亲密呀!那只小雁,我们居然把它喂养大了,能够蹒跚地走路了呢。一直到它的翅膀长起来的时候,在我们出工翻地的一天上午,它飞走了,飞到七星河边那一片茂密的草丛中了……
飞走了!飞走了!一切,都飞走了!飞得无影无踪!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慷慨的誓言、血书,美好的回忆、友情,连同雷蒙自己。说实在的,这几年,雷蒙早已经在我的心头上抹去了,那么今天他怎么会象飞去的鸟儿一样,带着往昔的光彩和声音,又飞了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