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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他!
我没想到,报到头一天见到的那个扫马路的真的是雷蒙。
冤家路窄!这一天,我们终于又见了面,说了话。就在学院的墙外边。
是晚上。我和同学们正从大华电影院看完一场新上演的美国电影《猜一猜,谁来吃晚餐》。散场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学院办公室大楼已经黑洞洞,在夜的怀抱中睡着了。只有办公楼后面远远的地方还朦胧地闪着桔黄色的灯光。那是校园深处我们的宿舍。学院墙外边这一节路上一盏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胡同一下子显得黑黝黝。密密的树影飘动着,更增加一种幽深的感觉。
我走得挺快,想快点儿回宿舍,再做几道微积分的习题。忽然,脚底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砰”地摔倒了,倒在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啊,是人!
“哎呀!真对不起!”那人连忙站起来,扶起了我,收起横在前面的一把铁锨。显然,刚才是铁锨绊倒了我。
等我们都站定,四目相对的时候,都惊呆了。他就是雷蒙。他的身后是两个绿色的垃圾筒。
“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沉默了许久,我先开了口。内心升起一种骄傲的情绪。说实在的,我有点幸灾乐祸,象站在高处的山顶望着下面蚂蚁小的人群。为什么不高兴呢?我有权利嘲讽、讥笑他一下!他原来在北大荒平步青云、雄姿勃发的劲头哪儿去了呢?他不是慷慨激昂地大喊什么“不把荒地全部开发出来决不回家!”“不把边疆建设好决不结婚”吗?一个堂堂的农场副场长,大小是位县团级干部哩,今天怎么竟沦落到这种地步,跑到这儿倒垃圾?这是命运给予他应有的惩罚。自作自受!活该!
“真巧,你就在这儿倒垃圾吗?我就在这个学院上学!”我对他说,心中不无得意。
“我知道。听说了。”
他知道!听说了!更好!
“运垃圾的汽车装满开走了,呆会儿再回来,我倚在这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在解释着。听得出,那话底气不足,有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至少我这样觉得。
时间,真是一个严酷的法官,能判断出我们各自的人生。想当初,在北大荒的时候,我站在他的面前,比现在他站在我的面前还要悲惨。我算什么?一个被处分、被批判、被发配进完达山伐木的农场最下等的农工。每次见到我,他是以领导的身分来教育我的。就是回到北京,我的面前再没有他这个梦魇一样的阴影了,可命运并没有好转。在别人面前,我依然是个下三烂、三孙子。没有工作,整天散逛的时候不用说了,就是有了工作,在街道的小制刷厂,每天累得贼死,三十岁的人还拿十七八岁学徒工的钱,那心里又是一种什么滋味?跟他雷蒙现在扫马路也差不了哪儿去!
可是,我毕竟熬出来了。几年来白天干活,做那毛森森的刷子,晚上复习功课。点灯熬油,大病两场,终于没有白费。淑桂和我两个人的工资,连吃饭穿衣都不够用,她却挤出一半的钱帮我买参考书,买笔,买纸,买补养身体的鸡蛋、奶粉……日子过得寒酸拮据。几年来,从北大荒回来时穿的什么衣服,现在还是穿的什么衣服,没有添置一件新的。走在大街上,到商店买东西,遭人家的白眼、冷遇……一切,都熬过来了!我毕竟考上了大学。在人们的眼里,我毕竟成了自学成才,在逆境中奋斗出来的一个大学生了。过去,已经成为历史。未来,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新的世界。
现在,站在雷蒙的面前,我可以挺挺腰,舒舒气,反过头象当年他教训我一样教训教训他了。让我来告诉他:以整人开始,以害己告终,这是生活的辩证法。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格言。吴王夫差,越王勾践,这是两面历史的明镜。有正数,有负数,先别光瞧着正数值大于负数而自鸣得意,正负相乘却成了负数,而负负相乘,却可以变成正数。这是数学四则运算中最基本的常识……
啊!一瞬间,我心中翻腾着,很想给他当面来点儿难堪。
他拄着铁锨,戴着一顶落满尘土的工作帽,穿着一身小帆布的工作服,直盯盯地望着我。大概有些惭愧了吧?
“这么晚才回来?”
显然,他在没话找话。也怪可怜的。涌在嗓子眼许多怨愤的话,真想象泉水一样喷出来,可是,真正说出口的话,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那就是我说的:
“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到我们宿舍里喝杯咖啡吧!”
咖啡!是的,三十多岁的人上大学,尤其是学数学,够吃力的。不得不熬夜,加班往前赶。那些可恶的X、Y、Z……咖啡是淑桂帮我买的,速溶的。很好,淡淡的苦味儿夹着一缕缕特殊的香味儿。那香味儿只有在苦味之后才会慢慢品到。
他忽然抬起头望了望我,张着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什么来。似乎我刚才这一句普通的话象刺,触伤了他的心。我忽然也觉得这句话怎么那么熟悉,好象以前在哪儿听到过。
他张开嘴,又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两柱灯光扫过来,明晃晃地射在我们的身上,晃得眼睛一时睁不开。
他扛起铁锨,对我说了句:“谢谢了!车来了,该干活了!”说着,他快走几步,走到垃圾筒旁,和车上跳下来的几个同他一样装束的小伙子,一起准备往上倒垃圾了。他的手刚扶着垃圾筒,回过头冲我喊了一句:“章明明,有工夫找我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他的话音是真诚的。忽然,我有些后悔。他已经是失败者了。战场上,还讲究优待俘虏呢,我不该这样对待他,尤其不该说刚才那句话。咖啡!请他喝咖啡,高级的,比茶还要高级的咖啡……
那一年,我整整在完达山里伐了一冬木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如果是一帮知青去,有说有笑,有骂有闹,也热火些。我们去的这一帮人无异于劳改犯。没有人管我们的生活,只有人管我们工作的数量。住在木刻楞里,倒不大冷,有的是松木柈子,可劲儿地烧啊。只是山里的黑瞎子常常撞我们的门板和窗户,吓得我半宿半宿睡不安稳。吃的是干硬干硬的馒头,冻得象冰砣砣,一口咬下去,只见几个白白的牙印。我们点着一堆火,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子挑着馒头,再在馒头上包一层白桦树皮或干草叶子,架在火上烤。树皮和叶子烤着了,烤煳了,馒头也烤焦了,烤热了。喝什么?雪水、冰水。烧开了,水面上飘着一层草梗和败叶,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到春天了,冰化了,雪消了,喝水成了问题。那帮老家伙有主意,用小刀割开桦树皮,象海南岛农场的工人割胶一样,从树皮里便会滴下清凉凉的小水珠,带着树木清新的味道……
这就是雷蒙给予我的全部生活。一冬过去了,棉袄被树枝子刺破了,成了棉花套。胡子、头发长长的,我完全成了一个山林中的野人。淑桂在林子里伐木的第二个月,就一病不起。她正赶上来“例假”,喝冰水,踩雪窝,睡冷炕,她一下子象根细弱的小草,被完达山的大烟泡连根拔起,彻底摧垮了。我们俩人连面都见不成了。最后为了照顾她,送她回场部给机关烧锅炉……
我更烦了!两地相思,还有什么心思刮胡子、剃头?一天到晚,听的是叮叮咚咚的砍树声,“嚓——嚓——”的锯木声,“哗——哗——”的树倒声,和“嘿哟——嘿哟”的喊山声……单调得要命。我的心象一片荒沙丘,早就麻木了。只是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有时想起淑桂,有时骂雷蒙,有时骂北大荒。北大荒,当年我为什么要积极地第一个报名来到你这里?你就是这样迎接我,对待我吗?
就在第二年开春,北大荒又给了我一次无情的惩罚。一次归楞,一棵重重的椴木滚下垛,砸在我的腿上。我被送下山,送到场部的医院。一条腿骨断了。幸亏抢救及时,打上石膏,养了整整一春,总算又接上了骨,可以下地走路了。
淑桂常常来看我,给我捎点儿罐头,点心,也偷偷捎几本书。那时候,看书都算犯法呢!雷蒙讲过:“我们要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学习毛主席著作!”淑桂也常常给我捎来几个红红的大苹果。我知道,这是去年秋天卷心菜长叶的时候,她悄悄藏在菜心里,保存下来的。雷蒙这个发明,她也学会了。
“别悲观!我就跟你好,看他们能怎么着!我就不相信他雷蒙一辈子不搞对象,不结婚!”淑桂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我说。
我感动了。拿着苹果,久久没有动,也久久没有说话。我不知说些什么好。
“吃呀!”她微微笑着,轻轻推推我的手。
我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苹果。
从那时起,我就咬牙,发愤,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让雷蒙看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孬种。“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这是当时一句挺时髦的话。我常常在心里念叨着,就是有劲使不出来,不知道干什么好。
“读点儿书吧!俗话说:艺不压身!”淑桂的父母都出自书香门第,是工程师。是她鼓励了我。
我开始捡起了扔下多年的数理化。在那寂寞的医院没事可干,这些书帮助我打发光阴。也是这些书,今天成全了我,使我考上了大学。
麦收的时候,我出院了。淑桂接的我,帮我拿着东西,带我到她的锅炉房里坐坐,吃午饭。路过场部办公室的一块黑板报时,我们遇到了雷蒙。他新近又升官了,被任命为副场长。他正在看黑板报。黑板报上大概写的是机关支援麦收第一线的好人好事之类吧。淑桂拉拉我的手,想不理他,绕开他走。谁想,他看见了我们,便打着招呼,迎面走来了。我和淑桂都做好了思想准备,看他怎么样。我们就是好了,而且要好到底!你随便说吧,批评吧,教训吧,大不了再把我扔进完达山,再伐它一冬木头,再砸断另一条腿……
他走近我们,上下打量着我。我没给他好脸色。他一定注意到了。不过,他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腿都好了?”
我没有回答。
“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谢谢!”
我说罢,拉着淑桂扭头便走了。用不着他这种假慈悲。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莫非想打一下,再揉一下,给个甜枣吃吗?我们不是三岁的小娃娃!
呵!茶!他要请我喝一杯茶……
历史有时竟有这样相似的时刻。今天,当他落魄的时候,居然又遇上了我。咖啡……我居然一报还一报,要请他喝一杯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