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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权利这样对待我。
因为我曾经伤害过他。而且,是在那样的时刻——青春的时代,爱情、生活、事业、理想……一切正在蓬勃生长的时刻。象正在往上蹿的小树,突然被深深地砍了一刀。那刀痕将深深地留在树的年轮上,永远不会消失。
那一年麦收时节,在场部办公室的黑板报前,我遇到了他俩,请他们进屋喝杯茶,他们竟连理也没有理我,扭头便走了。我知道,他们还在恨我。以为我这不过是虚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故作姿态,是对他的侮辱。
他们错了。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完全是真诚的。就象当年真诚地整过他们一样。
谁能够洞察现在,又能够预测未来呢?谁又能够评价在那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一批现在看来狂热而幼稚,当时却是异常纯真而诚挚的知识青年的过与功,非与是呢?谁又不是在一次次的挫折和错误面前,渐渐地从幼稚走向成熟,而学得聪明起来了呢?……
章明明从那时到现在,都把我看成了一成不变的,象冥顽不化的一块石头。
石头,也有崩碎的时候呀。纵使是座山峰吧,有时也会崩碎下来形成泥石流……
我们亲手开发出来的七星河南岸的荒地,播下了种,长出了苗,结出了大豆的豆荚。那时候,我曾经组织起一支文艺宣传队,编节目,在全农场演出了不知多少场呢。我们唱,我们跳,我们憧憬未来……
头一年,收成和种子平衡,这算不得胜利,毕竟是个成功。这是在一片沉睡了几千年的荒草甸子上的收获呀!据说,当年小日本闯进这片荒原,也想种庄稼,不仅庄稼没有种成,连人带车都陷进飘筏甸子,差点儿没上来呢……我们,当然算是成功了!
第二年春播过后,场部又要我组织文艺宣传队,到省里参加文艺会演。这是给我们七星河农场,也是给整个北大荒壮声威,扬名声哩。
就在省里会演结束,回农场到各队汇报演出的时候,我又处理了一场爱情风波。
宣传队里有一个最小的姑娘,叫凤娟,才十八岁,是我们老场长的千金,能歌善舞,是宣传队的台柱子。我很欣赏她的才能。如果能好好培养她,准错不了。
“副场长,你是从北京来的。你说我将来能当个演员吗?不是象现在这样,是正式的,行吗?”
她常常问我。她知道我以前在学校时演过戏,大概以为我一定见多识广,能掐会算吧?我和她爸爸很熟,她和我也无拘无束。
“行呀!怎么不行?”
“可惜,我生在北大荒,长在北大荒……”
“也不能这么说!北大荒是片沃土,能长出好庄稼,照样也能成长起人材!”
她听了我的话,总是显得特别高兴,一蹦三跳地跑走了。
过了几天,演出结束,总结休整的时候,时间空余,没事了,她又跑来找我,又是这样一番话。她是个很可爱、天真的小姑娘。
我们熟了起来。老场长见了我,常常说:“我家凤娟常夸你呢!没想到你文武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算我眼光没看错!”
有一天黄昏,宣传队休息,我到场部办公室开会回来,刚一进屋,我惊呆了。我以为我走错了房间。单身汉的房子,北大荒老人们称为“跑腿的窝棚”,要多乱有多乱,而且多少以这种脏乱而自豪呢,似乎那才具有男子汉的气概,才具有忘我献身的精神呢……眼前,一切归置得这样干净、整齐,平常堆在床头的烂布鞋、脏大头鞋、破棉靰鞡,统统按大小个码好,整齐地摆在床下,上面还盖着一层报纸。平常揉得皱皱巴巴,褶子象地里的犁沟的床单,和东倒西歪的被子,被铺得平平展展,放得四四方方。平常乱放一气的报纸、水杯、暖瓶,被一一叠好,放好,在桌上摆下一个个整齐的图案……更使我兴奋的是床上摆着一个玻璃罐头瓶子,里面盛满清水,水中插放着一束野花,红红的达紫香,蓝蓝的野百合,黄黄的野蔷薇……小小的屋子弥漫着一股清香,仿佛北大荒那开遍花朵的草地上一下子蹦进了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心房里充溢着花香。
谁干的呢?
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回头一看,是凤娟。
“副场长!您的窝,我给整了整。您堂堂一个大场长,别弄得太窝囊了呀!”
是她干的。晚霞的余晖正流泻在她的肩头,给她全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环。我的心蓦地一动,象唤醒了什么东西,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咯咯笑着跑走了,身影消失在晚霞飘散的原野里。我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动窝。
我很快便克制了自己的感情。怎么可以萌动出这样的感情呢?这是绝对要不得的!趁着还没有打蔓,赶紧掐尖。
就在宣传队解散,各自要回原单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宣传队里一个拉手风琴的哈尔滨知青爱上了凤娟。每次演出结束,他都要陪着凤娟一起卸装,帮助她拿东西,送她回宿舍。宣传队里早就开始议论纷纷了,只是我最近才注意到。近来,我仿佛一下子变得敏感了,因为我的眼光也时时在追踪着凤娟的身影。
我找到手风琴手,严肃地批评他:“我们搞的是宣传队,不是搞对象!”
他垂下头不说话。
“你知道,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忘了我们前几年搞的‘夺人夺魂’运动了?”
他还是不说话。
“你倒是讲话呀!”
那一天,我为什么发了那么大的火?
他讲话了,只是一句:“我喜欢她!”
“喜欢?你配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竟暴跳如雷,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敢坦白地承认自己内心深处萌动的感情。我只能这样地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别人。
一切,都没有个好的结局。这一年秋天,收成的结果比没开荒之前要惨。收回的豆子还不够种下的。加上消耗的人力、物力、油料……一下子亏损了几十万元。场部再没有兴趣让我组织什么宣传队了。
第二年,又是这样的结果。以后,连着三年都是这样的结果。仿佛我们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仿佛我们的任务就是开着这几十台拖拉机,翻地、耙地,把种子撒进土里去,就算万事大吉。简直比原始人还不如,原始人在一片蛮荒面前,还要考虑一下一石头打出去,一箭射出去,要有结果,要取得维持生命的食物呀。我们的老场长和好些个头头们不管,也不听几位焦急的机务科、生产科的科长们一再反映。他们不愁吃穿,亏损再多,反正不掏他们的腰包,国家照样发工资。
那一年,暴雨从七月一直下到十月,沥沥拉拉,一直接上了天上飘来的雪花。七星河南岸的大豆颗粒无收。第二年春天,场长下决心了:停止播种!
“怎么,撂荒?”
我不同意。我找场长坚持我的意见。我愿带领人马去接着干。我就不相信那里会打不出粮食!
场长摆摆手:“算啦!还想照去年一样,亏得我们连条裤头也穿不上呀?”
“去年不行,今年应该更努力呀!我们发过誓的,不把……”
“发过誓?”场长笑了,“同志,现实!要看现实,不是光听誓言!”
现实是什么?是让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又重新荒芜吗?
这一年,七星河南岸的土地,又象以往那样长出了没人的荒草。站在七星河边,我第一次产生了疑问和动摇。我们把青春、誓言、热血和汗水,贡献给了这片土地,难道收获的就是这些荒草吗?要知道,为了这片土地,我们曾牺牲了个人多少感情!我甚至不遗余力地伤害过章明明和茅淑桂的爱情呀!我们的工作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莫非一切都是零?莫非真象歌里唱的那样:“我们播下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吗?莫非当初我们就不该踏进这片荒原,放下那五铧犁,翻起第一条泥浪吗?
可笑的是,这一年,我们七星河农场的亏损竟一下子减少了百分之六十,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场部又要我出面负责组织文艺宣传队,宣传这一扭亏为盈的可喜进步了。
我冷静了。许多知青都冷静了。象洪峰过后平静下来的水面……
宣传队没有组织起来,又一场运动来临了。象当年上山下乡来的时候一样,呼啦啦,象一阵风。现在,又呼啦啦,掀起了“返城风”。知识青年象炒熟的豆儿,一个个蹦走了。
章明明是先走的。他的一条腿,差点连同他的青春一起献给了北大荒。在一摞子困退材料上盖上最后一个大印,他离开场部办公室,就再没有回头。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他的背影。我很想追出去,叫上他,和他彻底交心恳谈。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他走远了,从北大荒广漠的土地上消失了。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告诉他“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我们发过誓,写过血书,说过‘不把荒地全部开发出来决不回家’”么?我有什么脸面再去教训他呢?这些空泛的话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他能相信吗?
一个人是多么容易轻而易举地推翻自己的一个誓言,一个信念呀!也许,是这誓言,这信念,当初根基就不牢,就象空中的楼阁?不!我从来都不这样认为。我们的誓言和信念本身并不错。那么,错的是什么呢?我回答不出。我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两个月后,茅淑桂也要办困退回北京了。大概是她的条件不够吧,场长没有批准。我知道了这件事,找到了场长。
“场长,茅淑桂和章明明一直相爱,让她回去吧!成全人家一对得了!”
场长一定觉得我这铁杆扎根派怎么居然也动摇了,睁大一双眼睛对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只讲感情不讲原则呢?”
我明白他的原则。我变得聪明多了。
过了几天,我听说茅淑桂因为走不了,哭得死去活来。听说,她已经和章明明发生了关系,肚子里已经怀了孕。她想赶快回北京,把胎打了。她不愿意呆在这里露丑。可是,她硬挣着面子,就是不肯找我帮助她办困退。我理解她的心情。
一天,凤娟突然悄悄地找到我:“你想帮助茅淑桂办回北京,是吗?”
我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
她调皮地一仰脸:“我怎么就不知道?”
不知怎么搞的,一见到她,我总感到不大自在。好象我做过什么错事,对不起她,心中有鬼一样。
“今晚,你到我家来一趟吧!”
“干嘛?”
“帮帮茅淑桂的忙呀!”
“怎么帮?”
她悄悄地告诉了我。
这一天晚上,我来到场长家门口。不过,我没有直接进去,只是站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影里等待。一直等到场部加工厂一个男知青提着一提包东西走进去十来分钟后,才见院门“吱扭”一声又开了。凤娟露出秀气的脸庞,冲我招了招手。我径直走进院子,也不敲门,一下子把屋门推开。场长见我进来,怔住了。
桌上放着一桌东西: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烟,一双皮鞋,一件的确凉衬衣……
我统统看在眼里,只是一句话没说。
那个知青见我走进来,待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对场长说:“您和雷副场长有事,我就先走了。我的事就拜托您二位了!”
“快坐吧!”
场长为我端茶让座。他有些慌张,倒茶时水洒在手上。那时候,知青刚刚开始返城,吃请受贿还没有到明目张胆的程度。
“有事吗?找我?”他坐定后,问我。
“您看茅淑桂的事……”
他听后哈哈笑起来:“你为她的事这么上心,是不是也得到她不少好处,觉得欠了她的帐,赶紧还哟?”
“是的。我是欠她,也欠章明明一笔帐!”我挺严肃地说。于是,我把目光落在桌上那一桌礼物上。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他的把柄抓在我的手里,自然不好讲话了。茅淑桂困退回京的事就这样办妥了。
走出场长家门的时候,我想,这就算我偿还了章明明和茅淑桂的那一笔帐了吗?不,那一笔帐,也许我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大柳树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是凤娟。她眨着大眼睛,笑着问:“怎么样?马到成功吧?”
我也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这鬼点子?你爸爸要知道了,不知该怎么骂你呢!”
“骂谁?喝人家知青的血才该骂呢!”她咯咯又笑起来,仿佛干了一件特别舒心的事。
忽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抬起头问我:“你也快要办回北京去了吧?”
“我?……”
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的心为什么又突然一动?我们谁也不再讲话了。这一晚,不知是怎样分的手。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往宿舍走的时候,我好几次踩进道边的水洼子里,弄得鞋湿湿的……
第二天,在茅淑桂的困退材料上盖上章,在她回京的准迁证上盖上章,都是我一手经办的。谁也没有请我这样做。茅淑桂和章明明至今也许都不知道,那是我盖上的大印,场长默许的。
哪里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行使副场长的权利,最后一次能够拿七星河农场的大印盖章。没过多久,农场总局来了一个红头文件,要清理“文化大革命”中坐火箭上来的青年干部。不合格的一律下来。场长把我的名字做为不合格者的第一名报了上去。
我下了台。莫名其妙地上去,又莫名其妙地下来了。但是,我总算明白了一些东西。
第二年刚开春,北大荒坦荡的大地上,冰雪还没有融化,我也准备回京了。一切手续办理,场长没有设阻。也许,他早希望我能离开北大荒,免得碍他的手脚呢。
临走的那一天早上,我谢绝了一切要为我送行的人,特意早早地起来了。我把宿舍里堆放的那十几个卷心菜统统用刀横劈开来,那里面藏着过了一冬的红苹果。我要把它们带走,不能让它们在我走后,随卷心菜烂掉,孤零零地烂掉。
把苹果装进了书包,提起行李回转身准备要走的时候,我愣住了。门口站着凤娟,手扶着门框,一句话也没有说。清晨的阳光分外明朗,她的背后是北大荒一望无垠的田野和田野上空那高远湛蓝的天空。阳光把它们和她映照得那样光闪闪。门框象一幅镜框,把它们和她都镶嵌进去,构成了一幅淡雅而开阔的画面。我的心象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禁不住抖动起来。
沉默了许久。我鼓足半天勇气,想说些什么,想表白、坦露一下内心深处真实的感情旋涡。她似乎也在默默地等待,期望着她人生中最渴望得到的最珍贵的话。北大荒的早晨真静,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风在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窗,只有一两只早起的小鸟啁啾鸣叫两声,向远处飞去……
我没有说话。不敢。
还是她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就走吗?”
我点点头。
“我送送你吧!”
“啊,不用!不用!”
我为什么赶紧连连摇头?怕什么呢?我为什么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我的真心话?是的,我曾经批判过章明明和茅淑桂,自己最终也逃脱不出爱情的魔网。是的,我曾经发过誓“不建设好边疆决不结婚”,“不把荒地全部开发出来决不回家”,可自己最终还是要灰溜溜地走了。我怕自己的心向自己发问这一连串我无法解答的问题。
凤娟没有再问我什么,帮我提起那沉甸甸的行李,走出房门,为我送行。我默默地在她旁边走着。一瞬间,我发觉,在清早阳光的照耀下,她显得那么美,似乎比以前也长大了许多。
走过七星桥时,我最后一次望了望河南岸那长满了荒草的荒原。在晨晖下,荒原在闪闪发亮。几只灰雁和长脖老等拉长几声凄凉的鸣叫,拍打着翅膀,掠过草尖,飞在还落满皑皑积雪的七星河上。不知怎么搞的,我流下了眼泪……
“回去吧!”我冲她挥挥手。
她把行李递给我,没说话,也没有走。
我扭身走了。走了一会儿,回过头一看,她还站在那里。我的心猛地一收缩,禁不住又跑了回去。站在她的面前,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也闪着泪花。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表达表达我内心的激动感情。忽然,我把那书包里放着的几十个苹果送给了她。
“这是北大荒的苹果……”我说不下去了。
她没说什么,接过苹果,只是沉吟了一句:“北大荒……”
啊!北大荒!我们得到过北大荒多少珍贵的东西,又失去了北大荒多少珍贵的东西!我们为北大荒贡献出多少,又为北大荒牺牲过多少!……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一个醒后叫人心酸的梦。能把这两者连在一起吗?常常不由自主地连上了,又常常不甘心就这样连在一起。难道我们就这样用我们自己的手,轻易地否定了我们过去的一切?我似乎怎么也不愿意。难道我们在北大荒这几年,真的一无所获,就象七星河南岸那片荒原一样吗?……
我回到了北京。没有人承认我曾是一名县团级干部。我依然还是一个知青。这样倒好。象只鸟,飞出去了,以为会鹏程万里呢,却只飞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最后又飞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忍耐不住待业的熬煎。最后,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我被分配到清洁队扫马路、倒垃圾。这就是生活给予我的酬报吗?
我曾经悲观过,消沉过。可是,都过去了。今天夜晚,不管怎样躲避,也躲避不了,终于和章明明相见了。心事了结了。我自己本身的结局,比他骂我、嘲讽我还要严酷。他满足地走了,居然还要请我喝杯咖啡,带点儿苦味的咖啡。多好啊!多妙啊!
躲避是躲避不了的。生活!命运!一切!迎着头,朝前走吧。我没有顾虑了。我不欠谁的了。我不必要求再换地段,换早晚班了。干什么,什么时候干,都无所谓了。一切,从头开始吧。我失去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昂贵的学费,毕竟学会了那么多东西,我会变得聪明些、成熟些。我还不老,还算年轻,今年刚刚三十一。我愿意从头开始生活,开始一切,再给我一次机会,考验考验我的誓言和信念吧!当初的誓言和信念并没有完全错。如果说,我的誓言还带有狂热、偏激和虚狂的话,那么,我的信念却是美好、纯洁和神圣的!别再欺侮和欺骗我们年轻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