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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倒是真想见见雷蒙了。可是,却怎么也见不到他了。人就是这样,想见了,却见不着了;不想见,却一下子鬼使神差似的碰上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调走了,不在我们学院墙外这条胡同扫马路、倒垃圾了。
这一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这已经是三年多过去了。是我最后一个学年。时间过得多么快呀!又是冬天了。胡同的槐树和合欢树的枝条枯枯的,清冷地梳理着寒风。看这萧瑟的样子,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也是一个晚上。我正和方菲从胡同口的一家夜宵店里出来。那一晚,我陪她看的芭蕾舞《吉赛尔》。回学院时,晚了,饿了,吃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馄饨的香味和芭蕾舞的乐曲,都还在心头萦绕。
就在学院墙外的垃圾筒旁,我见到了雷蒙。他和几个清洁工人一起正往汽车上装垃圾。我没有注意到他,正拉着方菲捂着嘴,快跑几步,想躲开这灰尘四扬的垃圾车呢。他看见了我,叫了我一声:“章明明!”
那盏坏了的路灯早已经安好了,今年又新换的碘钨灯。灯亮得很。我看见他戴着一顶棉帽子,帽耳朵呼扇呼扇的,裹着一件蓝棉大衣,拄着一把铁锨,站在汽车后面,睫毛落满灰尘,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概是惊奇我怎么会这么亲密地挽着方菲的手臂吧?
“你好!”
我向他伸过手,握了握,然后向他和方菲分别做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方菲。这是雷蒙,我们曾一起在北大荒……”
似乎一切都成为了过眼烟云,什么都消失了。我们又都成了好朋友。
其实,这不过是有礼有利有节的暂时的画面。象春天平静的水面,激荡的水流正在薄薄的冰下奔驰呢。
“你们……”雷蒙迟疑了一下,问道。
“我们准备毕业就结婚了!到时候,欢迎你来吃喜糖。”我兴致勃勃地说。
“欢迎你来!”方菲矜持地说。
“这……”雷蒙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闪着愕然的光,一张嘴张得大大的,象要说什么。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此刻,他一定想起了淑桂……
是的,淑桂。我也常常想起她。有时候,我也觉得对不起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上就要毕业,我又面临着毕业分配这一关。一关,一关,从在开荒队遭批判,完达山砸断腿,到返城、待业、分配到小制刷厂工作……要过的关怎么那么多?象唐僧到西天去取经,非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关卡吗?他取回来真经。我要得到的是什么呢?
这学期一开始,就传出小道消息、大道消息:今年毕业分配是三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外地,面向基层),外地的名额占去全系一半。“难,难于‘北上天’(北京、上海、天津)!”已经有人编出歌在喟然长叹了。许多同学已经开始为留在北京四下活动,开展穿梭外交了。我是下手晚的。不过,命运成全了我。我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这就是方菲。
方菲这三年多来一直和我坐同桌。似乎,只是在最近,我才发现了她。她比我大两岁,是个老处女,人长得还算漂亮,据说眼高得很,一般人她是看不上的,高不成,低不就,才一直到了这种年龄上,有着嫁不出去的危险。因为她比我大着两岁,我始终把她当做大姐姐看待。可是,爱情有时真是玄妙莫测,令人头晕眼花。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她一直悄悄地在爱着我。
这是偶然发现的。一天晚自习,我们各自演算着习题,谁也没有理谁。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我看到桌边地上落着一张纸。我以为是我掉下来的作业纸,便弯腰捡了起来,原来是一张演草纸。一看笔迹,我认出来了,是方菲的。再一看,我愣了。在习题符号之间,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无数我的名字:“章明明,章明明……”我不知道这张演草纸是她故意丢给我的,还是无意扔的。但这张草纸象闪电一样,照亮了我记忆中许多角落:好几次,她送给我芭蕾舞票,音乐会票(她喜欢音乐、舞蹈);好几次在食堂里吃饭,她坐在我的身边,说她不爱吃肉,把她碗里的肉统统扒拉在我的碗里;好几次看电影,她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回学院;好几次她见到淑桂,在第二天碰到我时都好象漫不经心地说:“你们那位一定有病,准活不长远……”;又有好几次,她借给我几本杂志,其中有几篇大学生相爱的小说,有一篇写的是一个女大学生为了爱情,与一个已经结婚的男同学毅然相爱……
我明白了。也犹豫了。
“听说了吗?这一次分配够呛呀!外地的名额在增加呢……”
我的耳朵里不时传来这样越刮越厉害的风。
“怕分到外地去,要不先结婚算了!学院就可照顾了!”
淑桂好几次这样对我说。这也是一条路子。我也曾这样想过。
可是,那张演草纸!一切,也许都在那张纸上!我的生活又来了一个直拐弯。我和方菲竟越陷越深。她的芭蕾舞票、音乐会票,源源不断地包围了我。她的音乐和数学天赋,她那张岁数大了却风韵犹存的脸,越来越吸引了我。我又把她和淑桂做了一番可怕的比较。当我知道不能再这样陷下去的时候,为时已经晚了。
她把我领到她家去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无法自拔了。那是她的闺房。家具、电视、洗衣机……一切应有尽有。
“准备了许多年,一直没有合适的。我一直在寻找。总算找到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我,都是你的!”
她扑在我的怀里。
是的,这里一切用不着我来操心。仿佛小时候听过的童话,只要闭上眼睛,吹口仙气,再睁开眼睛,什么就都有了。再简单不过!我和淑桂呢?房子,没有。家具,没有。一切,要白手起家。三十多岁的人……
方菲柔软的身体在我的怀中颤抖。是的,她也比淑桂有魅力。
我竟又往下滑了一步。我紧紧地拥抱了她。
“人生就是在寻找……”
“是的,寻找。寻找什么呢?”
“爱情……和一切……”
这一晚,我竟没有回家。躺在她那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我们交谈着……一切。似乎我已经得到了一切。
方菲高兴了。高兴终于把我从淑桂的手中夺到自己的手中。“这就是爱。爱是不顾一切的。瞻前顾后,想这想那,不是爱。”她这样说。
对于我,这是爱吗?我不敢回答。
我更不敢回答的是:为什么我最后选择了她?这里有着更深一层含义。那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我们学院的院长!这直接关系到我的毕业分配呀!
有时候,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我骂自己是于连·索非尔。我不再是在北大荒时那个为了真挚爱情而敢于贡献自己一切的人了。我变得卑琐而自私。可是,我又实在不愿意在熬了四年大学生活之后,在自己已经不算年轻的时候,又回到小制刷厂那个卑下的环境中,和淑桂过着还是象知青一样没家没业的生活。我更不愿意一下子便被分配到外地,诸如“新西兰”(新疆、西藏、兰州)。好不容易从外地回到北京,再颠沛流离到外地?我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勇气和热情。
当我把这一切向淑桂摊牌的时候,我想她一定会骂我、恨我,说我没良心,甚至会给我一记耳光。我都准备好了。可是,没有想到她显得出奇的平静,静得象凝结的冰。
沉默许久,她才问我:“你都想过了?”没等我回答,她自己答自己了,“是的,你都想过了,就这样吧!”说着,她转过身,扭头走了。我看见她的双肩在急剧抖动。她的双手捂着脸,突然跑走了。
我很想跑过去,追上她,向她忏悔,让一切恢复原来的样子。我没有。我禁不住诱惑。未来,在我的面前。我不愿意失去未来。于是,我失去了她。仿佛她象征着过去。干吗要恢复原来的样子呢?那不就意味着走回到过去吗?我这样说服着自己,似乎心安理得了……
我不知道这天晚上,我是怎样离开雷蒙的。三年前,我几次见到他时都带着一种高傲。现在,这高傲劲似乎减少了许多。仿佛生活又翻了一个跟头,不是他欠我什么,倒是我欠了他什么一样。
我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他说他最近到区委党校学习了一年半。(怪不得最近一直没有见到他呢!)本来,区委准备留下他负责团的工作。(他真的成了干部的材料了。命运竟意想不到好转起来。)可是,他没有留在这里,还是要求回到了清洁队。
他这个人,真是!我为什么心里一下变得复杂难辨起来?不理解他,又不得不佩服他,自己又有点惭愧,甚至觉得欠他什么旧帐……
“你怎么啦?见到那个雷蒙,好象有点不高兴?”第二天早晨,在食堂排队买早饭时,方菲问我。
“没有!没什么!昨晚没睡好……”我为什么要解释?为什么要这样慌张?我怕什么呢?怕丢失什么东西?丢失过去的,还是丢失现在的?啊,我最终还是怕丢失现在的。因为,现在和将来是连得最紧的。而过去,已经成了历史。
星期六的晚上,方菲又送我一张新上演的《祝福》芭蕾舞票。我们一起去了。回来时,又一起在胡同口的夜宵店里吃的馄饨。走进胡同,走到学院外那高高的围墙下面,走到那两个绿色的垃圾筒旁,我害怕见到雷蒙了。生活,是多么能嘲讽人呀!现在,轮到我害怕见雷蒙了。
幸好,那一天,我没有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