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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挽着那个还算漂亮的女人,临走的时候,似乎问过我一句:“你有了吗?”
我明白:他指的是对象。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候,正青春年少,政治上有资本,职务上有炫耀,我没有想找一个对象。那时候,凤娟象朵花,突然开放在我的眼前。可是,错过了,就象匆匆擦肩一样错过了,再也不会见到她了。那时候,我把恋爱同资产阶级思想等同起来,我把爱情同扎根边疆对立起来。当初,我是多么可笑!现在,我倒是想,尤其是想一个凤娟那样的人,却找不到了。我没有了青春,没有了资本,有的只是一个清洁工的职务。这次党校学习结束,我本可以留在区委。可以换换职务的,可是,我却不愿意换了。我是多么不识抬举,不识眉眼高低呀。我愿意这样。好心的师傅,着急的父母,都曾介绍了好几位姑娘。一听说我是扫马路、倒垃圾的,都摇摇头,走了,一去不返。
也许,章明明认为我这大概是得到报应吧?他象换衣服一样,换掉了和他相爱那么多年的茅淑桂,又换上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他是春风得意的。而我,活该有这样一个结局。仿佛一切是水到渠成,势所必然,象小说家、戏剧家早已经安排好的结尾一样。
这是不公平的。当初,我是真诚地要献身一场伟大革命的,就象父辈们献身那场缔造我们共和国的伟大革命时一样。可惜,这一场带引号的“革命”愚弄了我们。我明白的时候,已经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我应该自责。但更应该自责的不应该是我。不应该!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我不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和同情吗?
我实在应该自责的,倒是自从在学院墙外见到章明明之后,内心深处涌出的一时软弱的泡沫,那种因为在地位上和他鲜明对比而引起的自卑感。这是一种廉价的虚荣心。如果说这些年的浮沉动荡,没有把人变得更坚强,相反更软弱了,那这一场地震般的“大革命”算是白白经历了。这并不是历史上所有的人都能经历的呢!只有弱者才会在波折面前沉沦,强者自会把波折当做磨刀石,磨得更加坚强。
没有就没有吧。没有的已经太多了。我就不相信会永远没有。生活绝不会拒绝一个赤诚的人。
我又象经历了一场风雨的冲洗,变得异常宁静了。宁静得象雷雨过后湛蓝的天空。我不祈求我的平凡而琐碎的工作能够创造什么奇迹,我也不把报纸上美化我们清洁工是“城市美容师”想象得那么美好炫目。我只想踏踏实实地扫每一扫帚的灰尘、落叶、垃圾。这样,总会感动上帝的。总会对过往的行人(我不敢说对整个人民,更不敢象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说“为了解放全人类”,“为了天下三分之二受压迫的人民”……)有些益处。也许,我想得简单了,渺小了。可是,我觉得我变得实际了,踏实了。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实际、踏实、脚踏实地往前走,哪怕仅仅走了一步。
过了好几天,我在学院墙外扫地的时候,和几个从学院出来,或者是从外面回学院的大学生擦肩而过,听见他们的议论:
“章明明真行,把院长的千金拐到手了!”
“唉!还不是为了分配!”
“看着吧!分配完了!他们的事儿也就吹灯拔蜡!你信不信吧?他章明明……”
……
这些带刺的话是冲章明明说的。要是在以前,在他刚刚考进大学而显得趾高气扬的时候,我一定会暗暗高兴的。那无形中是为我出了气。可是,现在,我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同学,他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我还保留着当年一起合影的照片。我们一起在北大荒贡献过青春……正象我不愿意自己由于过去而有了今天这样一个结局,我也不希望他由于今天的闪失,而在明天出现同我今天一样的结局。他不应该给自己的青年时代留下这一抹阴影。
我替他痛心。
我鼓足勇气,装好了一肚子的话,找到了茅淑桂,希望她能再劝劝他。
“我想你肯定都知道,他不该这样……”我开诚布公地说。
茅淑桂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有些木然。没有回答我。
“以前,你们俩人的感情,我伤害过。今天,我想出点儿力,帮助你俩和好如初,也算是一种对过去错误的补救吧。也许,这都是多余的。你根本不愿意我来管……你还在恨……”
大概她见我说得诚恳,眼泪禁不住充溢眼眶。她的嘴唇颤抖了好几次,才说出这样的话:“谢谢你!谢谢你!”
我不知该怎么劝慰她。一肚子话用不上一句了。
也许,过去的被现在抹平了。她讲话自然起来,也多了起来:“有些错误是可以弥补的,有些是没法子弥补的。你信吗,雷蒙?没想到,当年,你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今天还这样珍惜。相反,他当年那样珍惜我们的感情,为了这种感情付出了那样大的代价,今天反过头却这样一刀割断了。你说这还能弥补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信不信?人不是改造环境,就是被环境所改造。一场‘文化大革命’,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对咱们所有的人,这客观环境都是平等的。有人越学越坏,有人越学越好,有人先好后坏,有人先坏后好。那时候,都还年轻、幼稚,现在还能说年轻幼稚吗?该见分晓了!咱们北大荒的土话是‘该揭锅了,包子有肉没肉不在褶上,看里面吧’……”
我不能说她说得没有道理。我甚至想,她说的满有点哲理。如果当年她考大学哲学系准行,不会比章明明差。
我这次来,没有把茅淑桂说服,相反却被她说服了。临到送我走时,她握握我的手说:“那年,我从北大荒困退回北京的事,全亏了你的帮忙。我早知道了,是凤娟告诉我的。可是,我没有谢你……原谅我吧,谁都有出差错的时候!”
我感到她手心的温暖。心里也暖乎乎的。
我决心再找章明明。
他和茅淑桂的事,我不能也不想再使他们破镜重圆了。强扭的瓜不甜!但我想找他好好谈谈。十几年来,自从北大荒那个春夜批判会后,我们就一直没有再好好聊过。为了友谊吧!当然,更为了我们曾经立下过的誓言和信念。尽管,那誓言中有狂热的一面。可那信念总不该才十几年便这样快地贬了值,于是,我们便需要更换我们所追求的一切,象俗话所说的,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折个,竖一个蜻蜓吧?
星期天的晚上,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学院的大门,走进它那幽深的校园。以前,我只是在它的墙外面经过,以一个清洁工的姿态。现在,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
我找到章明明的宿舍。推开门,一股子鞋臭味、烂袜子味扑面而来。满屋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书,挂着万国旗一样的衣裤,桌上放着暖瓶、热水杯和剩下的饭菜,墙角堆放着几个干馒头,几个空酒瓶和几听杨梅汁之类的罐头筒……这杂乱无章的劲,比我们清洁工好不到哪儿去。唯一不同的是,墙上挂着爱因斯坦、高斯的画像和一张风景油画。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
章明明不在。我问:“他到哪儿去了?”
同宿舍一个戴眼镜的同学带有几分鄙夷不屑的口气告诉我:“他?你怎么到这儿找他呀?要找得到院长家里找呀!”另外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可以这样笑呢?难道他不是你们的同学吗?大学生,受的教育多,文化修养高,莫非都是这样的吗?
我受不了这种气氛。强忍着耐心,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告辞走了出来。刚出校门口,在学院的围墙边正巧碰见了章明明。
“明明!”
“哟!雷蒙!”
我们都挺高兴。似乎都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你来找我?”
“是呀。等你半天,他们说你到院长家去了……”我故意把院长两个字加重。
“今儿没有。今儿我是找方菲,让她今晚上替我找院长再烧点儿火。你不知道,现在快到了分配的风口浪尖上了……”
他说得很直爽。大概是由于我主动找他来了,他以主人的身分迎接了我,显示出了热情,也显示出他几分得意。
“走吧!到我们宿舍再坐会儿吧!”他招呼我。
“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聊会儿怎么样?”我不再想回他们的宿舍了。
“行。胡同口有家夜宵店。走,我请客!”他挺大方地说。
我们走进夜宵店,买了两碗馄饨,几个拼盘,两升啤酒,边喝边聊起来。
“我们好长时间没能坐下来吃顿饭了!”我说。
“是啊!”他给我倒满一杯啤酒。简短两个字,话音里充满感情。
“来找你,我犹豫了半天……”
“我理解。最初在学院墙外边见到你,说实话,我真地骂过你,又幸灾乐祸过,你是清洁工……”
一杯酒下肚,我们彼此都谅解了。毕竟我们长大了。
“你应该骂我!当初,我太左了……”
“算了!过去的事过去了。再说,淑桂……事也断了……”
我的心头一震。如果他和淑桂的事不断呢?他今天能原谅我吗?
“明明,你和淑桂的事,我全听说了。”
“我并不保密!”
“这事我本来不该再插嘴了。我没有资格来谈论你们的事……”
“别这么说……”
“真的,我说的全是真心话。你相信我吗?过去,我整过你们,那是出于完全的真诚;今天我来找你,还是出于完全的真诚。”
他没有讲话。
杯中的啤酒的白沫被融化进黄色的液体中。馄饨的热气也渐渐消散了。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也许,你不信。可是,我觉得,真诚,可能容易受骗,但不能因为受过骗,便否认了真诚的美德。这些年来,我们以极大的真诚投身于上山下乡运动,是把它当做运动的呀!今天,这场运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是非功罪,已有了结论。可是,我们不应该把我们自己的过去统统否定啊!”
“我不明白,你今天找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评论什么知青上山下乡的运动。知青早成历史名词了。现在,只有你——清洁工,我——大学生,没有知青!”
“明明!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过去,不管怎么样,走了错误的路也好,受到不公平待遇也好,我们毕竟追求过,寻找过,希望我们的人生更有意义,更有价值!而且是真诚地为了革命,为了人民!”
“革命?还提那场‘革命’干嘛?”
“那场‘革命’可以否定。但真正的革命是不能否定的。为了追求它,我们付出了整个青春的代价。今天,我们不应该否定这个追求,而改为去追求一种更实惠、更庸俗的东西!”
“你是指我?”他手中的酒杯不动了,然后“砰”地一声放在桌上。酒溢出了杯口,洒在桌子上。
“这样说,并不是否定我自己应该负责的过去的那些过错。我们否定了过去那些应该否定的,可是却不能因此而来一个一勺子烩,一锅煮,什么理想呀,信念呀,道德呀,友情呀,爱情呀,都不要了!不能因此而变成赤裸裸的个人主义者!”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教训我的吗?”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应该一起来找找教训!我也有这样的时候,悲观过,什么都不信了,就信自己!就信眼前一点最实惠,最实用的东西。在我刚刚回到北京,分配到清洁队的时候,就是最初在学院墙边见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就曾经软弱过,消沉过。但是,我认识到,我错了!这不应该就是我们的结局!”
他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声:“谢谢你的刺刀见红的自我解剖!我不需要别人的现身说法,也不需要别人的教训!这些年,我受到别人的教训太多了!”
“你怎么好这样说呢!坐下来谈谈!”
“还谈什么?”我还没有说完,他早已经不耐烦了,叫道:“告诉你,你已经不是副场长了,可以随便命令我。”
“你……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是一个堂堂的大学生,而我只是个清洁工……我原来还想拿那张咱们一起合影的照片给你看看说说呢……”
“算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我甩掉了淑桂,找一个院长的千金,完全是为了分配,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大帽子,你可劲地扣吧!你有能耐再整我一回呀!可惜……”
“你……”我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下,“啪”地碎了。
他扭头走了。
夜宵店里的人都把注意力射在我的身上,那眼光象聚光灯。大概以为我们喝醉了酒,在耍酒疯吧?
两升啤酒还剩下一大半,两碗馄饨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