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姑敢留下吗?

队伍刚要出发,张队长回头叫了一声:
“黑姑!”
“有!”黑姑低声答应着,慢慢地走过去。她知道自己犯了规,始终不敢和大胡子叔叔说话。她走到张队长旁边,低着头,不吱声不吭气地和张队长一块往前迈着步。
“黑姑!你敢不敢留在屯子里?”
黑姑一怔,但立刻回答:
“敢!”接着问:“叔叔!……不……队长!什么任务?”
“好,本打算叫赵胖儿办这件事,群众意见说万一出了事你比赵胖儿好掩护。那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吧。”
张队长低声地告诉她一些话,把任务交代清楚。黑姑点了点头,然后张队长就命令出发。黑姑赶紧走到赵胖儿跟前,把身上的“马盖子”和手榴弹交给他,又想起背袋子里还有八个黄面饼子;她把饼子也交给了赵胖儿,说:
“给你背着……回去分给大伙吃!……”
张队长领着弟兄们走了!大家的嘴里还在嚼着窝头,怀里的干粮还在冒着温和气。他们走到卡子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说:
“兄弟们!……只要咱们没叫鬼子砍了头,管保有你们的食粮!……兄弟们!快些回来呀!”
弟兄们出了东门,可是没往东面的八里岭去。他们绕了一个圈,转回头来奔西面岭冈走去,这正是奔大屯去的方向。
张队长准知道鬼子会顺着脚印跟上来,所以他叫二连的弟兄背着从“警察队”缴来的给养和弹药走在前面,自己领着一连的六十个弟兄在后面掩护,一直朝西面走去。
屯子里鸦雀无声,只有一只野狗在嚎叫。屯子里漆黑,卡子门大开着,隐身壕里空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候屯里的“警察官”还都蹲在房里没敢出来呢。
黑姑顺着路北的草房往前走。她用手轻轻地摸索着,心里数着:一个房门……两个房门……三个……一直到第四个房门。这是一间孤零零的小草房,看不出是几间。黑姑回头一看,四外没人,悄悄地走到窗户根下,用手敲了几下,又敲了几下。可是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隔了一会,房门一响,有人低声问:
“半夜三更有什么事?”
黑姑凑到跟前小声说:
“这里是陈福廷老爷子的住处吗?”
“是,快进来,我们等你半天啦!”
黑姑偏着身子挤进去。这个人把门插上,又用棒子顶好。屋子里原来有一块松树明子冒着烟,上面半扣着一个瓦盆,外面一点也看不出亮光。她进屋以后才看出方才给她开门的人是个老爷爷,影影绰绰地看见他下颚上有胡子,可是看不清是黑的还是白的。炕沿上坐着一个老奶奶。黑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原来是给她黄面饼子的那个老奶奶。
老奶奶一看黑姑进来就怔住了,她压低了声音说:
“小嘎!你怎么溜出来啦?……这可对不起杨司令和老张啊!……”
没等黑姑答话,老爷子接过去说:
“这是老张的小嘎……临走时说好了!”
这老俩口子一商量,就把黑姑塞进门后一口黑漆溜光的小柜里。柜底板裂了好几道大缝子,里边放了一捆烂布块,发出一股霉气味。
老陈爷子把头伸进小柜里,低声对黑姑说:
“在里边别动!……想睡就睡,鬼子来了我告诉你!”
黑姑听见头顶上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以后就静下去了。她半躺在破布捆上,轻轻地喘着气,耳朵贴在板缝上听着。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觉得有点头晕。她使劲把眼睛睁大,可是过一会又有些昏迷。最后,她用手使劲扒着眼皮,慢慢地她就扒着眼睛睡着了。
两天两宿没睡觉了。她一迷糊就睡熟了。……正睡着,忽然听见有机枪响。黑姑惊醒过来,连忙翻了个身,用手去摸自己的“马盖子”。可是马盖子没摸着,头碰在柜盖上。这才知道是老爷子在挪柜上的瓶罐,弄得叮当响。
老陈爷子把小柜盖掀开,探进头来说:“小嘎!八里岭下来鬼子了!……”
黑姑想往外跳,老爷子一摆手说:
“别动!……一会就有人来告诉鬼子的实数!……”
黑姑在柜里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她想从路上的脚步声辨别出来的是“满军”还是鬼子。正听着,忽然房门唿隆响了一声,跟着有人嚷叫:
“老陈爷子,太君来搜查,有没有抗联的探子?”
就听老陈爷子说:
“老总!你们在这屯里住了不少日子,还不知道咱们老俩口子是什么样人?……”
“你们插门闭户的干么?”
“老总!咱们老俩口子过这个黑日子可不是一天半天喽!……老总你们还能不知道吗?……”这是老奶奶的声音。
一个鬼子大声地哇啦几句,跟着房门一响,再就没动静了。大道上的脚步声更多了,忽然传来鬼子兵的报数声音。正在这个时候,房门一响,悄悄地走进来一个人,低声和老陈爷子说:
“……五十多鬼子!……七十多‘满军’……”
“……什么家伙?”
“一共三挺歪把子
!……”
这个人刚刚出去,老陈爷子急忙把小柜打开,告诉黑姑说:
“趁着鬼子站队,快走!……”
“老爷爷!鬼子的实数?……”
“别记错了!五十多鬼子,七十多‘满军’,三挺歪把子!……别记错了!……走!”
老爷子拉着黑姑奔后门。刚要开门,后面老奶奶赶上来说:
“小嘎!拿着干粮!”
黑姑摸着黑接过来两个饼子,急忙揣进怀里。
这爷俩出了后门一直往西溜,钻进一个老牛圈里蹲下来。这个牛圈离围墙根只有五十多步远,使劲跑几步就到了。这爷俩刚要往外钻,忽然跑过来一伙人,原来是“满军”的一伙“游动哨”从后街跑回来。他们急忙趴下来,压在冻硬了的牛粪上。这伙“满军”跑到牛圈跟前停下来,立刻射过一道手电筒的亮光,正好射在一头老黄牛的长角上。它慢慢地扭过头去。这道亮光慢慢地往下落,眼看要照在老爷子的脚后跟上,忽然一晃不见了。……
老爷子一听脚步声去远,拉着黑姑往前溜,到围墙根下面又蹲下来。黑姑站起来想摸墙头,可是自己的身量太矮,怎么使劲也够不着。老爷子蹲在地上一拍黑姑说:
“踩着我的肩膀头上去!……快点!……”
黑姑没多想,立刻蹬着陈福廷老爷爷的肩头上了墙。她先用两只手攀住墙头,再把身子滑下去,可是两只脚又够不着地。她一松手,就落在壕沟的雪窟里,噗通响了一声。立刻从西门岗哨那里射过来一道亮光,在她的头顶上面晃来晃去。她把胸脯紧紧地压在雪上,右手抓住藏在裤腰里的“腿叉子
”。这时候她可真急了,连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想:
“若叫鬼子抓住可糟了!……张队长还在等着听信呢!”
她紧紧地抓住“腿叉子”,静静地听着西门的动静。可是西门什么动静也没有。不一会,手电筒的亮光也收了回去。黑姑慢慢地抬起头来,四外一看,一团漆黑。她用手拨着前面的雪,急忙爬上沟沿。顾不得领子里的雪饼子,就顺着一块有苞米楂的空地一直往西走。走过这块苞米地,前面是一片平坦的空地,黑姑弄不清这是稗楂地还是豆楂地。她越走越快,后来就撒腿跑起来了。
她在屯子里一共藏了不过两个钟头,可是她觉得好像过了好几个月。往常在山里,在大雪天,虽然穿着开花棉袄,成年累月打不上火堆,几个月没有粮食下肚……在那时候,就是用手摸摸山上的老红松,吞几口地上的雪,心里也觉得温暖、舒服!可是在屯子里,这两个多钟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挤得她没法喘气!……
她一面跑一面想:怪不得老奶奶说——
“咱们过的是黑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