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火堆
黑姑顺着方才队伍走过的方向,一直朝西面的山脚跑去。一路上,她记不清自己摔了几交,跑到山脚下矮林子前面的时候,汗水把棉袄都浸透了。
她站在矮林子前面,朝四外一听,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急忙钻进矮林子里,噘着小嘴,对着上坡吹起又尖又细的呼哨来。隔了一会,上面不远的地方,噼啪地响了几声,跟着也响起呼哨声。这呼哨声和黑姑的一般样,若不是在冬天,真会叫人寻思是蟋蟀叫呢。
黑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少先队小伙伴们的暗号。她顺着声音往上爬,上面的响声也越来越近。等上面的响声到跟前的时候,黑姑忙着闪在一边,用手摸索着身后的棵子,一声不响地蹲下来。黑姑一停下,上面的声音也停下来。过了一会,忽然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
“海古!”
黑姑站起来就往前钻,树梢抽在脸上,但是她一点也没觉出疼来。她急忙忙钻到这个人跟前,一把抓住这个人的手,好容易才说出话来:
“赵胖儿!……是你来了!”
赵胖儿也紧紧地抓住黑姑的手,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一共分开不过几个钟头,可是这对抗联的孩子们说来是多么长的时间哪!黑姑心里又高兴又有点难过,她想:离屯几里路就到家了,可是……赵胖儿想:黑姑活着回来了,少先队还是完完全全的!……若不是在晚上,一定会看到这两个小伙伴的眼睛里都在滚动着晶亮的泪珠呢!最后,还是赵胖儿先说:
“走吧,黑姑!张队长等着呢!”
两人紧紧地拉着手,一直爬到山后面一座桦树林子里,在一棵老桦树后面找着了张队长;他正在盯着山头上的“哨”呢。张队长一看黑姑回来了,急忙从雪窝里站起来,走到黑姑前面说:
“黑姑,报告吧!”
黑姑一五一十地作了报告,连在柜里睡觉的事也细说了一遍。张队长听完以后,回头叫了一声:
“王班长!”
“有!”
“预备好!”
“是!”
王班长在大雪里拔着腿,急忙往山头上爬去。黑姑有点不明白。她正在瞧着山头,忽然从山头上发出一点火光,这火光一点点地大起来,照出几个黑色的人影乱晃。张队长等山头上的弟兄下来以后,压低了声音发出命令:
“出发!”
黑姑和赵胖儿紧挨着张队长身后,走在弟兄们的前面。张队长顺着山坡一直往南走,绕过一个山腰以后,又绕向西面走去。黑姑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大队没跟上来。她真糊涂了,忙着转过身去一看,身后只有十几个弟兄排成的单行。
“哎,这是怎么一回事?”黑姑偷偷地问赵胖儿。
“叫鬼子逛灯。”
“大队呢?”
“背着给养早走了!”
这回黑姑可明白了!两人摸着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捂着嘴嘻嘻地笑起来。好像这条“计策”就是他俩出的一样。张队长回过头来,好像生气似的说:
“行军的时候笑什么?”
单说青沟屯里这伙鬼子,本来是从大屯出来顺着脚印从青沟岭追上来的。他们进了屯以后才明白,抗联背着给养早走了。鬼子满以为自己进屯子没人知道,连饭也没顾得吃,顺着脚印追下去。他们刚刚从屯东绕到西面,一抬头,看见在前面不过八里路远的一个山头上,闪烁着一股篝火的亮光。鬼子乐了,他们叫“满军”绕到山后,自己从正面压过去。他们急忙忙爬上山腰,瞪着眼看着山头上的火堆,转来转去不敢径直往上冲。足足过了一点多钟,鬼子和“满军”在山头上见面了,可是除了一堆通红的残火以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鬼子想再找抗联的脚印,可是脚印叫他们自己踏乱了。
鬼子正在对着残火发愣,在南面远远的一座山头上又慢慢地升起了火光。这回可不是一处了,离远看好像十来处。鬼子扔下这个山头,滑下山腰一直往南追过去。……
张队长领着弟兄绕了一个大圈子以后,就不再点火堆,一直往西面松树泊的方向走去。这一夜他们只走了四十来里路,天一放亮,他们就钻进一个山腰上面的小松林子里。
这个山头上面没有树林也没有蒿塘,雪地里露出来几处颓坍的破墙角,周围长满了细长的梢条。一看就知道是一片撂荒地。
弟兄们把雪踩了一个窝,抱着大枪蹲在里面,外面光露出一个脑袋。黑姑和赵胖儿两人紧靠着张队长踩了两个“窝儿”,两人对着面啃着冻干粮。干粮本来是揣在怀里的,吃的时候一看,一半硬一半软:贴肉那半没冻实,贴衣服那半冻的好像一块硬骨头棒子。只好啃完一半再放进怀里贴肉的地方。
张队长好像在想什么,他一会瞅瞅山头,一会又瞅瞅黑姑。黑姑一看张队长看着自己,急忙低下头,又想起自己犯了“规”。张队长也从怀里掏出饼子来,啃了几口又放进去。他慢慢把身子转过来,看着黑姑的脸说:
“黑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这里也叫青沟子!”
“这也叫青沟子?”
“嗯!……这个山头叫十家岭……你爸爸就是在这个山头上牺牲的!”
黑姑想要仔细看看这个十家岭,但是她这时候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的眼睛叫泪水遮住了;她又想起瘦瘦的爸爸来。她想在二连那时候,爸爸每逢回林子,先把她抱起来,一面用一只大手摸自己的头顶,一面问:
“海古!淡白(烟)伊邵(有)?”
“伊邵(有)!”
立刻她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烟叶,这是她专给爸爸和弟兄们收集的。当然了,这“烟”有时候是茄子叶,有时候是蒲公英的干叶,假如是砸碎的黄烟茎,那就算是顶好的犒劳了!……
黑姑擦干眼泪,把这座小松林子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又跟着站“哨”的弟兄爬到山头上去。她想在这座山上找出爸爸打仗的记号。她猜摸着:爸爸也许就在那个墙角里射击过鬼子……不……也许就在那棵小歪脖松底下,你看,那棵小松树根上不是有一块没有皮了吗?不用说,那一定是爸爸在那打枪磨的喽!
太阳落下去了,鬼子把人追丢了。弟兄们又啃了一次干粮,预备走这一夜山路。北风带着烟雪,打得小松树直嚎叫。下了山,走到山脚的时候,黑姑又回头看了几次,这座十家岭就慢慢地隐没在黑夜里了。黑姑心里重复着说:
“这叫十家岭!”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队长领着弟兄们走进了松树泊。老红松发出一股油脂味,大家好像在黑屋子里憋了几天忽然见着太阳一样,心里叫油脂味冲得真清凉。这好像劳动了一天的农民,回到家里一进屋,马上闻着一股火炕上发出的土腥味,心里又舒服又安宁。
越往前走林子里越发亮起来,风在头顶上叫着,树头上的雪块簌簌地落下来。林子里多安静啊!黑姑忘了十家岭,忘了自己犯了“规”。她仰起脖子,尖着嗓子唱起来:
一月里来……一月……一
弯弯的月儿……上正……西
……
谁不愿意……种田……地
谁愿意母……子……两分离
……
都是那小……鬼……不讲理
杀人放火……把……人来欺
……
歌声在树空里绕来绕去,有时冲回来,跟着又冲过去。弟兄们谁也不讲话了,他们都静悄悄地走着,入神地听着;眼睛里放出胜利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