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子还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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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们连夜就要离开这个“家”。大家嚼了一回煮过的苞米粒;这是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张队长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把弟兄们分成五个队。自己领一队,两个连长各领一队,其余两队由两个排长领着。
又要化整为零,又不能叫鬼子分割开。张队长和两个连长一讨论,为了保存力量,决定五个队分散着向西面的黄松岭一带移动。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各个队排着单行,像一把张开的扇子面,分散着向西面走去。留在最后出发的是张队长这一队人——三十个弟兄和十二个少先队员。头顶上的老北风呼呼直叫,隔一会就有大块的雪饼落下来,砸在地面的雪壳上,发出噗噗的响声。一队队的弟兄们按着自己的路线出发了,没有人多说话,也听不清在雪里的践踏声。只是在风声过去的时候,有时听到有人轻声地喊一句:
“跟上!”
孩子们排成单行,站在张队长的前面。他们开头还能听见前面已经出发的弟兄们的吆唤声,过了一会,这些低低的吆唤声就叫头顶上的风声压下去了。“队长,咱们走吗?”是金奉淑问的。
“再等一会!”
张队长站在原地方没动,他脸朝着弟兄们走去的方向,摸着黑把腰带子里的匣子枪往下插了插。等前面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的时候,他才压低了声音说:
“出发!……金奉淑,你们走在弟兄们的当间!”
林子里的雪真厚,幸亏前面有十几个弟兄开着道,孩子们用手拨着雪才能迈开步。金奉淑走在少先队员的前面,右手抓着前面那个弟兄的背袋子,左手拉着锁子的手腕;她借着前面那个人的劲,拉着锁子往前走。锁子身后是黑姑,她背着锁子的枪和背袋子,两只手推着锁子的后背,不然她就要撞在锁子的背上了。张队长隔一会就回过头来对着小嘎们说:
“走啊,小伙子们!”
孩子们的头上冒出冰凉的汗珠,开花棉袄凉冰冰的贴在身上。走着走着,锁子有点往回挣,胳膊有些往下垂。黑姑在后面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黑姑的头上一个劲地往下流虚汗,等流到鬓角上的时候,汗珠就慢慢地变成了许多溜圆的冰珠。
正走着,锁子一下子跪下来,幸亏金奉淑没撒手,紧跟着就把他拉起来。黑姑又走上来推着他。锁子的胳膊抖起来,他的腿软得好像没有骨头,没有等从雪里把腿拔出来,差一点又跪下去。他想说话,可是嗓子里像冒了烟,胸脯里像着了火。他很想喝口水,就是一滴水也行。可是林子里哪来的水呢?……他用闲着的左手抓了一把雪塞在嘴里,这回心里可清凉多了!他一连吞了好几口雪,然后对着前面说:
“金奉淑!……”
金奉淑一面拉着他往前走,一面答应说:
“干吗,锁子?”
“……”锁子想说:“不能喘口气再走吗?……”但是他没说:说什么呢,前边有金奉淑拉着,后边有黑姑推着,不都是一个样的少先队员吗?……一说话,张队长又该叫弟兄们背着自己了,不干!……不都是一个样的少先队员吗?……锁子隔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没什么……走吧!……”
锁子使劲喘着气,摇晃着上身,慢慢地使劲往高处抬着两条小腿。过了一会,他的腿又软了,嘴又干了,心里又冒起火来。可是他到底没说话,他又抓起一把雪塞在嘴里,心里又清凉些了!
天蒙蒙亮了,虽然太阳还没冒红,可是林子边上已经有些发白了。弟兄们趴在林子边的树后面往前看,想要找出往前走的道路。前面是一条新修好的汽车路,过了汽车路是一道不高的山冈,上面长满了一人多高的小棵子。这道山冈上面有一条岭道,原来是通往大屯和黄松屯的岔路口。路上有一个火堆一闪一闪地吐着火舌,有时爆起一阵小火花;一定是白杉松柈子在燃烧。每逢火光一闪,就照出几个活动的黑影:原来是鬼子的“哨”。
张队长一看,天眼看要亮了,一分钟也不能拖延了!他领着弟兄往南爬,大约爬到离火光有二里多路的地方,张队长领着弟兄排成单行,躬着腰跑过汽车路,钻进棵子,然后一直往山冈上爬过去。正在这个时候,岔路口上的火光忽然灭了,跟着有一挺重机枪咕咕地响起来,子弹嚎叫着从弟兄们的头顶上飞过去,有时扎在棵子上,发出长长的哗哗声。张队长回过头来大声说:
“快走!”
弟兄们上了山冈以后,顺着冈顶往南走,始终没钻出棵子来。枪声跟了一会,以后就静下去了。
“太阳钻嘴儿,冻死小鬼儿!”
林子外面可是两个天下喽!老北风卷着大雪,吹透了孩子们的开花棉袄,像锥子似的扎在他们的脸上;冷风吹透了胸脯,心都颤抖了。衣服里的汗水像冰一样凉。每逢吹过一阵北风,孩子们嘴里就灌进一股冷气。他们的袖子里塞满了雪,开头还能烘化一点,等过了这道山冈,袖子里的雪和浸在棉花里的汗水凝到一块,结成一层薄冰,两个袖子冻得硬邦邦地没法打弯。孩子们觉不出自己的胳膊还在袖子里呢!他们的腿上挂了一层厚厚的雪饼,好像铅灌的那样沉。走着走着,他们觉得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虽然他们还在往前迈着步,但是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这一步迈出多远。孩子们的心都觉得发硬!
下了这道山冈,是一片梢条棵子,堆起来的积雪足有好几尺厚。弟兄们一个人拉着一个孩子,怕他们掉在雪窟里没法往外爬。孩子们紧紧地抓住叔叔们的手,生怕掉了队。他们的上半身挂满了白霜,隔一会就得使劲睁一下眼睛,因为眼睫毛冻得粘住了。
太阳冒红了,对面人的模样也能看出来了。这时候张队长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了,他的帽子上是白霜,大胡子上也是白霜,下颚底下的胡子上还搭拉着几颗溜圆的小冰珠。他走着,正扭回头来想说:
“小伙子们,走啊!”
可是忽然吹过一阵大风雪,把他的话压住了。锁子离张队长不远,他掀动着嘴唇对张队长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冻得闭不上了,光从嗓子里啊啊了几声,以后就听不清了。
过了梢条棵子,就是一片冻封了的“卡头
”甸子
,上面盖着大雪,好像一座座的小白山头。这里没有林子也没有蒿塘,老北风呼叫着滚过来滚过去,雪打在脸上像大粒砂那么有劲。弟兄们都弯下腰,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坎前边。“卡头”上面溜滑,一不小心就把人滑个筋斗。有几个孩子手上流下血来,血滴在雪地上。滴了几滴以后,伤口就冻得凝住了。
黑姑紧跟在锁子后面,身上扛的枪已经叫另一个弟兄抢过去背了。在岭冈上的时候;锁子还回过头来看过她几次,等到了甸子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头。锁子的胳膊在一个弟兄的胳肢窝底下挟着;他硬邦邦地晃着身子,紧靠在弟兄的身边。他一面走一面往下坠,黑姑在后面看着他好像费很大的劲往上抬胳膊:他想不叫自己的胳膊坠下来。当然了,他没说出一句败气话。等走到一个大“卡头”前面,锁子抽出胳膊,站下了。黑姑忙着说:
“锁子,别站下,拉住叔叔的手!”
锁子好像没听着,一声没吱,对着“卡头”慢慢地举起手来。他把胳膊弯弯地抬着,嘴里喃喃地说:
“金奉淑!……烤烤火……再走吧……”
他想坐下,可是两条腿又硬又直,支着他坐不下来。他显得挺着急,歪歪斜斜地倒在雪里,嘴里还在喃喃着说:
“烤……烤……火,不算……犯规吧?……金奉……”
黑姑急忙跑过去,她从前面把锁子抱起来,金奉淑从后面抱住他,其余的孩子们又紧紧地抱住这三个人。弟兄们在外面站了一个圆圈给孩子们遮风。十一个孩子紧紧地拥住锁子,他们想用自己身上的一点暖和气把这个小伙伴烘过来。
又是一阵老北风卷着雪花落在孩子们的头上,落在瘦锁子的脸上。可是落在锁子脸上的雪花并没化掉。
锁子在这十一个孩子当间,慢慢地凉了,僵硬了!他的嘴没闭上,还像往常那样,露出轻轻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