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奉淑呢?
傍下晌,弟兄们爬上一个像锯齿似的山头。站在山头上往前看,是一连几座同样的山峰,两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漫冈,好像两堵墙似的把这几座山头夹在当间。
弟兄们有的人把背袋子里的冻蘑放在怀里烘,有的人简直放进嘴里烘,他们预备吃这一天的一顿“干粮”。山坡上的积雪叫太阳照得闪光,但是每逢吹起一阵烟雪的时候,雪地上的闪光就不见了。弟兄们一面吞着冻蘑,一面滑下这个陡峭的山坡。他们下到山脚下之后,本来应该往右拐向北面的山冈上去,但是张队长忽然站住了。他把头上的帽子往后脑勺上推了一下,对着北面的山冈察看着。孩子们都站在他身后,也跟着张队长的眼光往北看着。开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白亮亮的雪壳闪闪发光。但是仔细一看,原来在冈顶上有不少灰点移动。这些灰点有时大起来,把全身露出来,有时又小下去,隐没在山冈那面。难道是自己的弟兄吗?大家看得真真切切,自己的弟兄绝不会有那么多,拉得那么长。大家正看着,忽然有一个弟兄说:
“队长,南面冈上有队伍!”
大家一看,原来在南面的山冈上也有许多灰点移动。弟兄们把大枪从肩头上摘下来抓在手里,盯着队长的脸。张队长把匣子枪往下插了插,把头上的帽子又扯回来,回头说:
“往前走啊!”
弟兄们拉着孩子们爬上第二个山头,这时候后面山头上已经有鬼子露头了。
在白天行动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弟兄们拉着孩子滑下这个山坡以后,后面的鬼子已经顺着大家踩的雪沟快快当当地追上来。鬼子到山头上一看抗联滑到山脚了,急忙架起掷弹筒和机枪,轰轰地打过来。子弹呼啸着,有时从弟兄们的头顶上飞过去,有时扎在身旁的雪地里,发出噗噗的响声。掷弹筒打过来的小炮弹把雪片带起老高,在身后爆炸开。
金奉淑走在最后,在她右面二十多步远是朝鲜孩子少先队员韩志明。他紧紧地拉着一个弟兄的手,肩膀上的“马盖子”左右直晃荡,使劲在雪里拔着腿。他们正走着,忽然在头顶上发出一阵铮铮的响声,不知道是哪个弟兄喊了一句:
“趴下!”
金奉淑刚刚趴在雪上,就听得轰隆一声响,一颗小炮弹在身旁炸开,弹片带着风声,嘤嘤地从头顶上掠过去。她急忙站起来,向右边一看,韩志明不见了。她等身旁的烟雪飘过去以后,才看见在她右边不远的地方躺着两人,正是少先队员韩志明和方才那个弟兄。她看不出这两人伤在哪处,两人紧挨在一起,并排躺在血浸的雪地上;那个弟兄的右手还在紧紧地抓着韩志明的左手。他们身旁那块被血浸红的雪地上,还在轻轻地冒着白气。……
弟兄们肚子里只有头天晚上吞下去的几口苞米粒,还有方才在道上吞下的几块冻蘑。他们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像火烧的一样;口渴得要命!他们一边往山头上爬,一边吞雪团,渐渐地脚步慢下来了。后面的鬼子不再打枪了,他们顺着弟兄们的脚印,紧紧地追上来。
山头上枪一响,两面山冈上的鬼子也渐渐地往当间挤过来。就在第三座山头上,鬼子拦住了弟兄们的去路。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过一会就要下山了。这个山头上面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桦树林子,半山腰只有几堆细长的梢条,山脚下面是一片密密的矮林子。
后面的鬼子一看太阳要下山了,急忙忙凑合了七十多人,一直往山头上冲。这时候弟兄们已经钻进山头上的矮林子了。十个孩子紧挨着张队长,脸朝着冲上来的鬼子,眼睛盯着枪上的准星。他们看见鬼子在山脚下跳来跳去,一会躬着腰往上跑几步,一会又趴下,然后又跳起来跑几步。不大一会,鬼子已经跑到山腰上的空地里了。一个弟兄举起枪要打,张队长一摆手说:
“等一会,别忙!……一定叫它枪响见物!”
鬼子离得更近了,忽然站起来一个拿指挥刀的,一面晃着手里的指挥刀,一面大声嚎叫了几句。山腰上的鬼子跳起来就往上冲,嘴里哇哇地嚎叫着。离桦树林子只有几十步远的时候,林子里枪响了,前面的鬼子躺下十来个;后面的鬼子一打站,这时候弟兄们打出一排手榴弹,正好在鬼子当间开了花。鬼子兵乱了,后面的鬼子有的趴下来,有的往下退,当间的鬼子狼哭鬼叫地躺在雪里,只剩前面的二十多鬼子冲到跟前来。张队长一甩匣子枪,头一个跳出来,后面跟着一阵喊:
“杀!”
“杀!”
孩子们紧跟在弟兄们的身后,抱着“马盖子”冲下来。他们好像不是几天没吃饭,好像并没在雪地里爬了一天一宿。他们什么都没工夫想,只有一件事:对准面前跳上来的鬼子打下去,扎过去!有的孩子把枪托抡断了,他就使劲把手里这半截枪往鬼子头上砸过去。有的孩子倒下了,嘴里还在尖着嗓子喊:
“杀!……杀呀!……”
鬼子被打退了,喊声渐渐弱下去。
没等弟兄们擦净脸上的血迹,看清自己身上哪儿受了伤,山腰又冲上一伙鬼子。弟兄们看看同志们被血染红的尸体,忿怒的眼睛里充满了通红的血丝。他们迎着鬼子冲下去,跟鬼子面对面地厮杀着。他们把自己的大枪打断了,忙着捡起死鬼子的大枪。有人和鬼子在雪里扭着打滚。
鬼子往上冲了三次,三次都被揍回去了。山腰上,雪里,留下了四十多个鬼子的死尸,活着的鬼子拖着受伤的跑下山脚去了。
这时候,张队长这队人只剩下十五个弟兄和六个少先队员。弟兄们谁也没去擦擦自己脸上的血污,谁也没去看看自己身上的刀伤。他们不吱声地把同志的尸体抬上来,放在林子深处。六个孩子围着同志们的尸体,你看我我看你地发愣:
“金奉淑呢?”
少先队长金奉淑不见了:活着的同志里也没有,牺牲的同志里也没有。孩子们一看,转身就往下走。他们冒着山脚下胡乱扫过来的子弹,爬到山腰去找她。
这时候太阳落下去了,血浸的雪地变成黑色,从死鬼子身上发出一股呕人的腥味。
黑姑爬到下坡没找着,又往上爬。她一边爬一边小声吆唤:
“金奉淑!你挂彩了吗?……你答应一声!”
“……你答应一声!”
山坡上除了子弹呼叫之外,没有一个人答腔。黑姑又往上爬,她看见在一撮梢条后面有两个人躺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么着急,她好像知道那里一定有金奉淑在。她不由地加快了速度,爬到跟前一看,呆住了!
紧挨着梢条跟前躺着的正是金奉淑,旁边是一个细长的死鬼子。金奉淑的右手还在抓着“腿叉子”的把儿;那把“腿叉子”正好扎在鬼子的太阳穴上。虽然太阳落了,但是还能看出金奉淑的脸:她还是那么白净,还是那么安详;只是两道细长的眉毛皱在一处,嘴角上流下一道血。
黑姑不相信金奉淑会死去;难道在一块战斗了五、六年的小伙伴会死在鬼子手里吗?她不应该死!……但是金奉淑的身体的确不动了,呼吸停止了!在金奉淑的心口窝上也插着一把鬼子的短刺刀。
弟兄们把金奉淑的尸体抬上山头,跟同志们的尸体放在一处。张队长看看躺在地下的金奉淑,又看看站在身旁的六个孩子,慢慢地说:
“金奉淑死得光荣!……朝鲜人民忘不了你,中国人民也忘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