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走!
天黑下来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鬼子把这座山团团围住,一心等着天亮。山脚下枪声停了,不时有鬼子的信号弹升上半空。
张队长摸着黑向旁边招唤一声:
“赵万俭!”
“有!”
“你受伤了吗?”
“嗯……不要紧!迎面骨上擦掉一小块皮……”
“你把孩子们领出去……”
“你呢?”
“我领着弟兄给你们冲出一条道!”
“我不去,我是队部的人,我得和队长在一块……”
“咱们不能等着鬼子天亮抓活的,冲出去是一条活路!……你把孩子们领到黄松岭,和朴连长会合!”
“不,我不能把你扔下!”
“什么?少先队员头一条是什么?……”
张队长领着十五个弟兄六个少先队员,在同志们的尸体上埋了一层雪,然后悄悄地朝北坡走下去。
黑姑走在张队长身后,手里抓着“马盖子”。她正走着,忽然想起丢了什么东西。到底丢了什么呢?朝四外一看,才知道金奉淑没跟上来。……不是刚才还在她身上埋雪吗?为什么老觉得她在旁边呢?……她往前走着,又往下想:
参加少先队那天多有意思啊!(那时候爸爸还活着呢!)那天金奉淑背上了枪,可是自己没摸着枪,还气得一顿没吃饭呢!……还有,在松树泊打松鸦那回,她光说自己不对,一点也没埋怨大伙!
黑姑想着想着又觉得金奉淑在自己旁边走着呢。朝四外一看,又想起来金奉淑留在山头上的林子里面了,不是刚才还在她身上埋雪吗?……
山脚下的矮林子边上,隔一会就升起一颗惨黄色的信号弹,有时在半悬空熄灭,有时候落在山坡上树茅子的暗影里。
弟兄们一点点地走到山腰,对面山脚下冷丁地扫过来一梭子机枪,子弹带着通红的小尾巴,唧唧地从头顶上飞过去。弟兄们立刻趴下来,从腰上摘下没有打完的手榴弹。鬼子打了一梭子就没动静了,跟着又是几颗黄色的信号弹升到半空里,慢慢地画了一道大弯,一点点地熄灭了。
弟兄们爬起来又往前走,渐渐地离矮林子近了。只要冲进这片矮林子就能钻到北面的山冈上,就算冲出了鬼子的重围。孩子们的心跳起来,他们都能看出这片矮林子的黑影了,他们觉得只要快跑几步就会钻进去。这个时候,从对面像刮风似的扫过来一阵机枪,随着就是步枪的响声和鬼子的嚎叫声。张队长回头吆唤一声:
“黑姑!”
“有!”
“快点跟着赵胖儿!跟上来!”
弟兄们在前面摆了一个半圆圈,先打出一排手榴弹,然后借着下坡的冲劲冲下去。
“杀!”
“杀呀!”
在黑暗里,看不出对面有多少鬼子,只听见人们的喘息声和在雪里的践踏声。张队长的匣子枪响了,一个鬼子像一只老公鸡似的哇哇嚎叫起来。
黑姑往前走着,看见对面摇动着一个粗大的黑影,哇哇乱叫。黑姑抡起手里的“马盖子”就狠狠地打下去,她也没看清这下子打在鬼子的什么地方,只见这鬼子倒在脚底下啊啊直叫。黑姑仔细一听,原来还有一个人和鬼子滚在一块儿。她想往前跑,忽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嚷着说:
“黑姑!……你……领着……大伙……冲出去!……快!……进棵子……快!……”
黑姑这才听出来,原来是赵胖儿和鬼子滚在一处了!她能扔下同志先走吗,她连想都没想,回头大声地叫着:
“跟上来!……进棵子!”
“跟上来!快……”
从黑姑旁边跑过去几个小黑影,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黑姑一看少先队的人全跑过去了,又对着前面的雪地上叫唤起来:
“赵胖儿!”
“赵……”
没等她叫完第二声,忽然从旁边跳过来一个鬼子,嚎叫声好像荒山脚上的野狼。黑姑觉得左眼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立刻耳朵里嗡嗡地叫起来。
她倒下了,头插在雪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觉得身上一阵冰冷,她的耳朵里除了嗡嗡声以外,又听见嘶哑的“杀”声了。但是这杀声少了,小了。她用胳膊肘支着地,手里抓着那棵“马盖子”,一点点地往前爬着,爬着。她爬进矮林子以后,就扶着棵子站起来,一直向北面的山冈走去。
折断的棵子根像尖刀似的穿透她的薄皮靰靴,扎到她的脚掌上。树梢像鞭子似的抽在她的脸上,但是她一点也不知道疼,她的心里像火烧一样的灼热,嘴里是血的咸味。她慢慢地向北冈走去。
四外像墨染的一样黑,老北风呼啸着带着雪粒从冈顶滚到山洼里,打得山腰上的树条子呜呜直叫。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在风雪里,有五个孩子慢慢地爬上北面的山冈上。他们的衣服叫树枝挂得成了烂布条,他们的脸上是一道道冻凝的血浆。
他们静静地站在冈顶上的桦树林子里,听着下面的杀声。虽然下面的“杀”声停了,但是他们的耳朵里还一阵阵地响着“杀”声。为什么呢,因为喊“杀”的是自己人哪!
一个孩子轻声地问着当间的小伙伴说:
“黑姑,咱们朝哪去?”
黑姑正在算计着:粗嗓子喊“杀”的是大胡子叔叔,尖嗓子喊“杀”的是赵胖儿,还有……但是身后的杀声的确听不见了。旁边那个孩子又问:
“黑姑,咱们朝哪去?”
“朝前去!”
黑姑的脸上是血浆,血浆外面是眼泪,血和泪混到一块了。她咬着牙离开老桦树,扶着手里的枪。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在风雪里,五个孩子顺着山冈,一直往前——往西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