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走了
细鳞河 像一只发怒的老虎,呜呜地吼叫着,吐着一片片的泡沫。浪头不时地拍击着岸边的岩石,溅起无数白色的水珠。
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河岸的背阴地方,还挂着锯齿形的冰块。锯齿的尖端,很慢很慢地滴着水。有的锯齿变钝了,有的变成半圆形了,有的干脆连同整块冰落下河去,掉在河底的岩石上,变成许多细小的块块,又被浪头搅碎,溶解在河水里面了。
河东岸,是高山筑成的屏障。山坡上长满了山杏和山李树。在没有大树的地方,灌木和葛藤纠结着,把山坡盖得密密的。山梁上,是一片原生林子:赤松威风凛凛地昂头向着青天;白沙松在春风中摇摆着自己的匀称的身段;青苔像老汉的胡须一样,挂在老树的肩上,更增加了老林子的森严。
山杏开花了。从远处望去,山坡上一片片的粉红色,就像飘在灌木丛上的阵阵轻烟。山杏花发散出一股湿润的清香的气味。
山杏花下,抗联的战士们,静静地躺在小草上,用鼻子哼着歌。哼着,哼着,后来就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了。歌声撞在山梁上的老树上,嗡嗡地叫着,在树顶上散开了,又直窜上去和头顶上的白云碰头了。白云悠悠地像帆船一样在飘着,它把歌声载走了!
……火烤胸前暖,
风吹背后寒!……
……五尺男儿汉,
催马去征战!……
……赶走日本鬼,
百姓得平安!……
歌声把十四岁的小冲锋队员谢二锁惊醒了。
他作了一个多长的好梦啊!好像日本鬼还没来呢,妈妈右胳膊挎着小团筐,左手提着他,在田地里飞着,看见黄瓜就落下来摘黄瓜,看见窝瓜就落下来摘窝瓜,看见地边上有“地里环 ”就落下来挖“地里环”。忽然,一只母牛驮着一只小花牛,也跟在他们身后飞起来。小谢拖住妈妈的手,要妈妈回头看:
“小花牛回来了!日本鬼没杀它!”
“你说什么,二锁?”妈妈继续往前飞,好像不懂儿子说的话。
“日本鬼拖走的小花牛回来了!”
“哪来的日本鬼?”
“妈妈,你忘了吗?日本鬼进屯子,往屋里扔手榴弹……”小谢忽然想起来了,妈妈不是叫鬼子给炸死了吗?怎么现在还跟自己在一块儿飞着呢?“妈妈,你没死吗?你可别死!我现在参加抗联了,你也来,咱们在山里盖房子,种地,养牛,把小花牛也抱来!……”
“二锁!你听听,谁唱?”
“可不是吗!”小谢四面八方瞧了一回,没见什么人,却见母牛和小花牛张着大嘴在笑。“啊哈!是小花牛唱啊!喂,大点声唱,我的小花牛!你不知道吗,我的妈妈要听,你唱吧,放开嗓子,别害臊!”
小谢感到额头上有一片软软的东西在蠕动,这东西又软又温暖,和妈妈的手一模一样!
“妈妈,你没死吗?你可别死啊!”
“小谢!作梦了?”
小谢睁开了眼睛。从山杏花的空隙透进来的阳光把他眼睛弄得花花绿绿的,杏花的香味熏得他头有点发昏。他又闭上眼睛,从眼角里挤出两颗很大的泪珠。
站在小谢旁边的王团长,用手捋着下颔上又黑又粗的胡须,厚嘴唇紧闭着,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右嘴角却不由地抽搐起来。
“小谢,伤口疼吗?换膏药了没有?”
“不疼!”小谢轻轻地回答着。停了停,忽然张开大而有神的眼睛直瞧着团长。
“团长,听说要把我扔下?”
“小傻子!把立功的战友扔下,不是我这号人干的事!”他把手放在小谢的额头上,喃喃地说,“党不允许!党不允许!”
“可是我不能走啊!右腿的伤还没好,伤口还流血……”
“是啊,小谢,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想和你谈谈,就像一个党员对一个少先队员那样,谈谈心里话!”
“说吧,团长!”
团长疼爱地拧拧小谢的小耳朵,亲切但又坚决地说:
“听我说,小谢,你得留下!”
“干吗?……把我扔下?……我不干!爬也爬出去!……单把我留下,我不干!”
“你能走吗?”
“不能!”
“你实在不愿意,就叫同志们抬着你吧……”
“抬我?”
“要不怎么办呢?……只有在梦里才能飞啊!”
小谢把头轻轻地转了一转,用脸压着团长的手。
“留下……我一个人,多孤单啊!”
“你怕吗?”
“怕?不。我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宁愿和同志们在一块,冻死,饿死,打死……死也死在一块儿啊!”他的眼泪顺着腮帮子流到团长的手上。他咬着自己的舌尖,不叫自己哭出声音来。
但是,他很快又安静下来了。好像为刚才的哭遮羞,他努力笑了笑,轻轻地说:“团长,人家说啊,人死了有魂灵,想谁就去看谁,关上门也能走进去。……我呢,我就老跟着队伍,多早晚把鬼子打跑了,再回去找妈妈,总在一块,总在……”
团长把小谢的脸转过来朝着自己,眼对眼望着他说:
“孩子!人家说啊,怕死的人才说死!干吗跟我瞪眼?你是个好小子,不光我说,弟兄们也都这么说!你这回想错了。干吗剩你一个人?是两个人!把老张留下,叫他侍候你。难道离开几百里、几千里就算孤单吗?只要我们不忘记你,你不忘记我们,等你伤养好了,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
“现在是春天,杏花开了。还得几个月啊?”
“三个月!”
“就这么办吧,小谢,三个月以后,我派人来接你。到时候我要给你一枝三八盖子 作礼物。谁知道,三个月以后也许你长得比三八盖子更高了?!……”
王团长紧紧握着小谢的手,把自己的脸放在他的手上,用又粗又硬的胡须擦着他的手,又低低地和小谢说了几句话,告诉他接关系的暗号。小谢叹了口气。
“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团长!”小谢把上半截身子抬起来,高声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个月后见吧!”
团长笑笑说:“说得多干脆啊!简直是个大人了!”转过身来又叫:“老张!”
“有!”
“给养准备了没有?”
“准备妥了!小米半斗,冻蘑菇一筐。”
“多大筐,说明白点!”
“这么大的筐,”老张用一只手把一个直径不足一尺的小筐送到团长面前,“还有,洋火三十根。”
“三个月三十根洋火,够吗?”
“团长!说真话,够是不够啊,可是我有法想。这山上出火石,打火镰也能对付!大部队要紧啊!”
王团长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把小筐翻过来看一看,掉过去看一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老张啊,老张!你这是从哪搞来的,是娘们的针线簸箩啊!你老婆的吧?……”
“哪里?”老张闹了个大红脸,两只脚互相磨擦着,哼哧哼哧地说,“路过二道沟的时候从家拿出来的,是装鸡子的!”
弟兄们把老张围上了。
“老张啊,临走你老婆没给你身上甩鼻涕吗?”
“你脚上这双鞋是谁做的?”
“团长,团长!”老张又是急又是羞,对着团长抱怨起来,“你这一开头不要紧,大伙快把我活拔毛了!”
“哈哈哈……”王团长露出一口白光光的牙齿,两只手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这一笑不大要紧,把弟兄们也招笑了。山坡上一片笑声,战士们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春天的气息,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笑得脸比山杏花还要红。
晌午的时候,队伍走了。排着单行,蹚过细鳞河,爬上了西岸,渐渐地被岸上的树林子掩没了。
“再见吧,小谢!”
“再见吧,老张!”
“……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