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铜罐子粥
在东岸山岭上的原生林的深处,老张在四个紧挨着的大树中间,挖了一个坑,用树枝支起了一个新的马架子,外面贴了一层从远处起回来的草皮子。为了像个过日子样,他还从林子外面带进两棵挺“神气”的野芍药苗。可惜的是,因为林子里阳光太少,不出三天的工夫,芍药苗就枯萎了。
“你啊,小芍药!刚给你搬完家,你就哭鼻子了。早知道你这么熊,何苦招你?!……”
“张叔,你说谁?”小谢在马架子里答腔了。
“醒了,小谢?”
“我没睡!”
“好啊,我背你出来透透气。”
“张叔,咱们离外面这么近,保险吗?”
“保险!鬼子万也想不到在大部队驻过的地方会留下两个人来。再说,三个月来人接关系,这么大个林子,方圆七、八十里,咱们乱转转,叫来的人怎么找咱们。”
“是啊,他们若是找不到可怎么办?”
“找得到的!我当过交通员,知道这个情。别说是住在地面上的两个大活人,就是入了土的两支枪,也得给挖出来。要不,还算什么交通啊?”
张江把小谢背出来,放在门口一个用干草垫起的“床”上:
“躺着别动,我给你熬点粥喝。”
“嗯!”
他们是有一个铜罐子,打水的时候就是水罐,淘米的时候就是瓢,煮饭的时候就是锅,等吃饭的时候就变成碗了。
“我听人说,在城里的饭馆有一种砂锅,吃的时候就连锅端上去,在锅里吃!”
“能有多大呢?”
“谁知道,没见过。我想小不了,不然还能叫锅?”
“要是喝醉了,一下子掉进锅里,可就完蛋了!”
“哧哧哧……”
老张江一屁股坐在地下,抖动着半截胳膊,笑得脖子都红了。
“小谢啊,你可真能逗啊!……”
“嘿嘿嘿,哎哟!……”
“别笑了,别笑了!你的伤刚封口,一笑又该破了!忍住了,别笑了!哧哧哧……”
好像铜罐子也高兴了,咝咝咝地叫起来,水蒸气把盖子吹得跳上跳下噗噗直响,顺着蒸气喷出来一阵阵的米香。
“张叔,给我一碗米汤,嘴里发干。”
“好吧,小谢,稍等等,一会就给你吃铜锅,比砂锅还高贵!”
“张叔,做了几个人的份?”
“就是一个伤号啊,能做几个人的份?”
小谢听说只做一份,马上说:
“今天我也不吃饭了。我想蘑菇吃!”
“好啦,好啦!我年纪大,不是我倚老卖老啊,我差不多赶上你爸爸的岁数了,那有当长辈的跟小辈的争嘴呀?我也不瞒你,咱们这点给养够一人吃一个月的。你受伤了,要吃点米补养补养。伤好了,有的是苦等你去吃呢!我呢,就像一棵老‘站杆’似的,别看肚子里空,十年二十年也倒不了!——啊!粥好了,趁热多喝几口!”老张江一边说着,一边用一把青草垫着滚热的铜罐子,猫着腰往小谢躺着的“床”前走。
饭香使小谢的精神振奋起来。他感到这天比那天都好,刚才睡了一个好觉,醒过来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手指里面、脚趾里面、胳膊、腿都有了劲,就像没负伤那个时候一样。他只想一下予跳起来,往高蹦,越高越好,再不然就像山狸子一样,两手抱着,两脚蹬着,往树上爬。爬到树梢,坐在一个软枝上,摇啊摇,用手作一个喇叭筒,对着天空喊,对着山谷喊,然后再唱一支歌,再用松塔打地下的弟兄……
真的,小谢多么想着起来啊,那怕坐一会!他想坐起来往远处瞧瞧,瞧瞧草原有多宽,茅道 有多长,大林子有多深,老树有多高,太阳有多亮,山水有多急……
小谢用胳膊肘支着草“床”,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往上抬起身子,再抬一点,再抬一点……他手指抖擞起来了,心跳得像打皮鼓;眼前有多少颗小金星啊!……哎哟,!不行喽,没劲啦,躺下吧!
忽然,小谢听到头顶上“噗啦”一声,一只红肚的叼木冠子 从松枝里飞出来,头朝下落在马架子旁边一棵站杆上,小眼睛瞪得溜溜圆的。冬冬冬!叼几下,又抬头瞅几眼;冬冬冬!又叼几下……
“叼木冠子,你忙吗?……你的小崽(小鸟)好吗?”
“冬冬冬!”叼木冠子答话了。
小谢眼睛瞧着叼木冠子,身子一点点往上抬。终于他端端正正的坐起来了。
“啊,我好了,能坐起来了!张叔!张叔!”
可是张叔没答话。
小谢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回头找他的张叔。只见张江两手捧着铜罐子,坐在草地上,像在想心事,又像睡着了,脸色像纸样的白,在鼻子尖上,挂着不少小汗珠。
“张叔!张叔!你怎么了?”
“啊?”张江睁开了眼睛,楞住了。“我怎么了?好像睡了一小觉,梦见吃饭了。”
“张叔,你是病了?”
“没有的事!孩子,别怕!人到岁数以后,都有点老病要犯。我呢,就是有这么个病,干着活就睡觉,一睡着就梦见吃犒劳:鸡呀、鸭呀、牛肉、大饼、葱花……”
“不对!”小谢的眼睛湿了,“你是说谎!张叔,你说实话,几天没吃饭了?说啊!”
“孩子!”老张江把铜罐子放在草“床”上面,用手拍拍小谢的肩头,乐了。“你别急,你吃着,我慢慢跟你说。”
张江好像想起来多么好笑的事,一面拍拍肚子,一面笑着说:
“这个地方也得练!我头两天一天吃两顿蘑菇;过两天,一天一顿;现在呢,两天一顿,可也活得挺结实!你知道啥,蘑菇里可有油水啦!干吗看着我,吃啊,你吃你的!”
“我不吃!”小谢把脸埋在草里,呜呜地哭起来。“一个人‘撑’死,一个人饿死,我不干!我是冲锋队员,又不是小狗!呜呜呜……我不吃!”
“好小子!有良心!共产党有眼珠,没白疼你!”老张江用一只手抚摸着小谢蓬乱的头发,低声地说。“你的任务是活着回去,我的任务是把你弄活。你别哭了!现在熬到头了,你看,拾起头来!对喽,把眼泪擦干,仔细看看,青草长多高了?野菜都长出来了,张叔这回要吃犒劳了,到时候你还得眼馋啦!”
小谢吃了粥,把头枕在老张江的大腿上睡着了,眼角上还停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