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姑
黑姑本来叫海古,中国弟兄叫别了就叫黑姑。说实在的,按相貌和外表来说,叫黑姑还真恰当。别的孩子在林子里住长了,脸色都有些苍白,唯有她长得黝黑。她的个儿不高,四方大脸,两只大眼睛又圆又黑,再加上漆黑的短头发,你说说,大伙怎么能不叫她黑姑呢?
假如你头一次和她见面,不管是她说话的口音或是一举一动,你都会觉得她是中国孩子。可是你若仔细一看,她那对稍微有点高出来的颧骨,还有那短粗的身量,这时候你就会认出来:她原来是个朝鲜孩子。
黑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从记事的那天起,她就和爸爸在延边给地主“耪青 ”。崔连长活着的时候常对大家说:
“黑姑是端人家饭碗长大的!”
黑姑离开爸爸的事常有。以前在家的时候,爸爸黑天白日地在地里看水坝,那座黑洞洞的小草房里光剩下她一个人。她白天吞几口凉苞米渣子,天一黑就钻进那床破棉花套里,一直到太阳出来再钻出来。好容易盼到爸爸回家了,爷俩就煮一顿热饭在一个桌上吃。黑姑每逢这个时候,就含着眼泪看着爸爸的脸,可是任什么也不说。……
崔连长牺牲以后,弟兄们都不说,她也没在意,反正知道爸爸上杨司令那儿接任务去了。一晃过了一年多,日子一长,黑姑就有点疑心。她问过张队长好几次,可是每逢她一问起这件事,大胡子叔叔就把队里的孩子全叫来,不是唱《抗日十二个月》,就是教给大家耍把戏。
有一天,张队长领着队里的小嘎们上二连。到了那里以后,大家就都凑到弟兄们旁边,听他们聊天。黑姑也凑到人堆旁边,听几个弟兄谈种稻子的事。她爱听种地的事,对种稻子的事更爱听……她一边听一边往前凑,挤到人当间以后,就慢慢地坐在一个弟兄的破獾子皮上面。
“打完鬼子一定种水地!弄上一头高丽牛!……”
一个三十多岁的弟兄一面擦枪栓一面说话,别人也跟着说起种稻子的经验来了。黑姑一听有人要弄一头高丽牛,急忙问道:
“叔叔!打完鬼子你要弄一头高丽牡子吗?……”
“弄一头!……领你种水地。会吗,黑姑?”
“会!我从小就和爸爸在地里干活,我都能认出来稻稗子呢!……”
二连的弟兄一看见黑姑就想起牺牲的崔连长来。这个连里不论是中国弟兄还是朝鲜弟兄,和崔连长处得都很好。一听到他牺牲的消息,年轻的小伙子们都哭得眼圈通红,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大家的心里虽然常常想这件事,可是当着黑姑的面谁也不提。这回黑姑一提和爸爸下地的事,把大家的心事就勾起来了。一个年轻的弟兄没留神,一边摸着黑姑的短头发,一边问她说:
“黑姑!想不想爸爸?……”
黑姑不讲话了,也不笑了。隔了一会才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不想!”
往常,黑姑只有等队长喊她才离开人堆,这回她没等喊她就悄悄地走开了。
傍晚,张队长领着孩子们回到队部,预备吃晚上这顿干粮。马架子 里漆黑,在里边行动还得深深地弯着腰,不然头就要碰在横梁上。张队长点着一棵松树明子,放在一个木头墩儿后边。明子冒着黑烟,发出一股昏暗的亮光。林子里一丝风也不透;马架子里又湿又闷。张队长拿起饼子想到外面去吃;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虽然光很暗,可是一看那个短粗的身量就知道是黑姑。张队长弯着腰,对着黑姑说:
“黑姑!吃干粮没有?”
“正吃呢!”
黑姑一面答着话一面往里钻,慢慢地凑到木头墩儿旁边,坐下来。她手里拿着半块饼子,吞吞吐吐地说:
“叔叔!……”
黑姑的声音有点发颤;张队长借着亮光一看,这孩子的嘴唇在哆嗦。
“黑姑!什么事?说吧!”
“叔叔!……爸爸呢?……”
张队长这回可难住了,他顺手放下苞米饼子,又慢慢地摘下头上的毡帽。
“说呢还是不说呢?”
张队长一想,崔连长牺牲快到二年了,临死的时候也说过,一定得叫黑姑知道,因为她也是抗联的人……
这回张队长到底全说了,不然也对不起崔日永啊!……末了,张队长说:
“黑姑!你是杨司令的少先队员……爸爸临死的时候说了,他这口冤气要靠你出啊!”
黑姑的两只大眼睛里滚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半块饼子落在脚底下。
这天晚上爷俩谁也没吃饭,黑姑拉着大胡子叔叔的手,围着马架子转来转去。林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声息,只能从上面树梢的响声里,知道林子外面又吹过一阵风。林子里面的“小咬 ”还没睡觉,有时叮在这爷俩的脸上;有时又叮在他们的手上。但是他俩谁也没有心思去拍打;他们不吱声不吭气地绕来绕去。
黑姑一面走一面想:
“我从小就没有妈妈,就是爸爸一个亲人!……日本鬼子害得我们丢掉了家,又杀了我爸爸!……我就这么一个亲人!……我要替爸爸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