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躺着的地方

一九三九年,鬼子凑合了七八十万大头兵,想要用刺刀把百姓和抗联分开。你看吧,鬼子走过的地方,光剩下烧塌了的烂草房,烧焦了的老牛槽,熏黑了的空碾盘,还有烤枯了的李子树。鬼子在枯树干上贴着标语,上写:“日满一德一心,共同建设王道乐土之大满洲帝国”。
这时候可就到了抗联弟兄们的艰苦年月了!
松树泊南面,是鬼子并的“大屯
”,里面驻着三百多鬼子和四百多“满洲队
”。北面,是黄松屯,里面也驻了一中队鬼子,还有一营“警察队”。东西两面呢,也都有鬼子新“建”的小屯,里面驻着不少“警察狗子”。
可是百姓和抗联的弟兄分开了吗?没有!鬼子光奇怪抗联越打越多,可不知道抗联就是在老百姓里生的芽长的根啊!
这年的一夏一秋,张队长领着弟兄们,从林子里走到岭冈上,从青纱帐里冲进村子里。他们把缴来敌人的“给养”,填进自己半饱的肚子里;他们从死鬼子身上摘下子弹盒,装满自己的空子弹袋。……
孩子们瘦了,也黑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劲可不减!他们紧紧地跟在弟兄们身后;谁也不肯掉队,谁也不愿做孬种。有时候他们故意跑到村子边上的山冈上,对着村子唱起抗日的歌儿来,吓得“警察官”马上关上卡子门,跳进隐身壕里不敢露头。……屯里人含着眼泪,听他们尖着嗓子唱《抗日十二个月》;眼巴巴地瞧着山冈,看着他们的瘦肩膀上晃荡着“马盖子”。
一进冬天,老白山叫大雪埋上了。鬼子趁着青纱帐放倒的工夫,围着松树泊修了一条汽车路,他们坐在大汽车上围着林子打转,一心想用饥饿把弟兄们逼出来。
松树泊里真寂静,老北风在头顶上吼叫,可是吹不着林子里的弟兄。马架子深深地埋在大雪里,没有勤务的弟兄背靠着背坐在马架子里,静静地听着树林吼叫,听着树顶上掉下来的雪饼砸在马架子顶上的响声。
张队长的马架子里坐着炊事班的赵班长,他搓着手说:
“……苞米还够四天吃的!……”
“冻蘑呢?”张队长问。
“冻蘑还能吃三天……”
“从今天开始吃冻蘑!苞米留着给生病的弟兄吃!”
“还有什么任务?”
“没什么了!……叫赵胖儿来!”
赵班长走到孩子们的马架子前边的时候,告诉赵胖儿说张队长叫他。赵胖儿去了半天才笑嘻嘻地回来。他进了马架子什么话也没说,急忙忙把自己的马盖子拿过来,拆下大栓就擦起来,然后又把子弹袋拿过来,重新把带子系了一遍。黑姑心里有点明白了,可没说出来。她凑到赵胖儿旁边,一面帮着他系带子,一面悄悄地问:
“赵胖儿……有行动?对不?……”
“嗯……不知道!……若有,下晚队长还不告诉吗?……”
黑姑没再问,走到一边也擦起枪来。赵胖儿一看黑姑擦枪,笑了:
“你擦枪干吗?”
“万一要用着呢!”
“用着?”
“嗯!……”
赵胖儿要笑出来,可是一想不对,又忙着用手一摸嘴,使劲憋了回去。他用眼睛一看周围的人,除了黑姑看着他以外,别人都没理会。他这才放下心;因为差一点泄露了秘密。
天黑了,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掌,连对面坐着的人的模样都看不出来。黑姑抱着枪坐在马架子门口,直着眼盯住张队长的马架子。这时候忽然从张队长的马架子里出来一个人,一直走到少先队这两个马架前边,站下来:
“金奉淑!”
“有!”金奉淑一听是张队长的声音,急忙答应一声走过去。
“你领着孩子们到一连去,听二排长的指挥,不要随便乱跑,白天好好隐蔽……我们不过两天就回来!”
“还有什么任务吗?”
“叫赵万俭来,我带赵胖儿出去!”
赵胖儿摸着黑,背好“马盖子”,急忙往外走。若不是在晚上,大家准能看见他笑得是多么得意。
风声更大了,从枝头上落下碎雪片,大家知道林子外面正在下着大雪呢。张队长在前,赵胖儿紧跟在身后,绕过队部的马架子,一直朝二连住的地方走去。二连离张队长的马架子不远,顺着冈梁走过一排密密的细松林子就到了。等张队长走到的时候,一连除了留下的三十个人以外,其余的六十个人也到了。张队长把一连长朴振善和二连长周子义找过来,在一棵大树后面小声说着话:
“侦察的人怎么说的?”
“情况确实!青沟屯光驻一连‘警察队’……”
“好!现在就出发,天亮赶到青沟岭,晚上进屯!”
“是!”
队伍出发了,弟兄们排着单行,一只手摸着身旁的老树,一只手抓着前面那个人的背袋子,嘴里不住地喊着:
“跟上!”
队伍一直往东走去,正是往青沟屯去的方向。
林子里的雪太厚了,弟兄们的下半截身子挂满了一层雪饼子;身上的汗浸透了开花棉袄。林子里这五十里路足足走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队伍来到林子边上了。张队长回头喊了一句:
“快走!”
一阵北风卷着大雪,嚎叫着打在弟兄们的脸上,大家忍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一出林子就是一条白亮亮的汽车路,一看地面上那层平软的积雪,就知道鬼子还没过来呢。弟兄们躬着腰一个接着一个地跑过去。路那面是一道一人来深的壕沟。弟兄们爬过这道壕沟,就钻进山脚下面的柞树棵子里;往上去就是青沟岭。
从青沟岭到青沟屯还有五十多里山路,一直走的话用不到天黑就可以走到,可是大白天在雪地里行动不是一件容易事,若是叫敌人发现了的话,只要顺着弟兄们踩的脚印,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追上来。所以弟兄们非得顺着岭冈往前绕不可。
岭冈上的雪不算厚,可是一路上堆了不少大雪岭子,深的没到腰部。队伍排成单行,一点点地往前移动。正好,这天的大雪从早到晚也没停,弟兄们走过的地方,一会工夫就叫大雪把脚印盖得看不清楚了,因此鬼子始终没跟着脚印追上来。此外呢,天一下雪,可就把鬼子的眼睛遮住了,他们看不着岭冈上这一百五十多人行动;他们万没想到抗联会在冬天出来扎一刀。
一天一夜,张队长的弟兄们一粒粮食也没下肚,虽然每个人的背袋子里都有一把煮过的苞米粒,可是这把苞米粒早就冻得实了心,变成冰球了。他们谁也不讲话,好像谁也想不出话讲。他们躬着腰,使劲在雪里拔着腿,紧紧地跟住前面那个人。最前面是张队长带队,他始终没回头说过话,也没回头看过谁。他知道:弟兄们会跟上来,后面的人会跟上来。
傍晚的时候,弟兄们来到青沟屯西面的八里岭。为什么这道山冈叫八里岭呢?因为它正好离屯八里路。岭冈上面长着一排一人多高的柞树棵子,上面盖着一层积雪,白天离远一看,就好像一排白色的墙头。弟兄们顺着这排棵子蹲下来,一面休息一面等着侦察回来。
张队长把脑袋从棵子里伸出来,仔细地看着岭冈下面的青沟屯。这时已经是点灯时候,屯子里闪耀着几点微弱的灯光。雪不再下了,但是天却阴得挺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
张队长正在看着山脚,忽然在他的左面有人钻过来,爬到跟前以后,就停下不动了。他以为这一定是赵胖儿,因为别人不能在这个时候乱钻。左面这个人停了一会,又往跟前凑了几步,和张队长一样,也慢慢地蹲下来。然后对着张队长低声说:
“叔叔!这就是青沟屯吗?”
“啊?……黑姑?谁叫你来的,啊?”
“嗯……我跟队后边来的!”
“我问你,谁叫你来的?……你是不是少先队员?”
“你不是说……爸爸……是在这里牺牲的吗?……”
黑姑的声音颤抖着,慢慢地抽咽起来。她没等队长再发问,又重复说着:
“……不是……爸爸……在这里……牺牲的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