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砍刀的故事

一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腊月二十几儿,是正冷的时候。郭家崖子村西头大漫洼里,这会儿显得更空旷了,老远也望不到一个人影儿。一望无边的是紫褐色的碱场地,隔不多远,就有一个个大盐疙瘩竖楞在那儿,像大海里边的一座座小岛。那些用石灰做的、用来淋水晒盐的池子,像一块块青灰色的大砚台,仰脸对着那铺满灰色云块的天空。从塞外吹过来的凛冽的北风吹着哨子,从这空旷的大漫洼里耀武扬威地卷过去,扬起满天灰沙。
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个顶顶热闹的所在。那时候,郭家崖子二百多户人家,千多口子人,差不多都聚集在这里。人们用一种特制的钉耙,把那紫褐色的咸土耙松,晒过两天以后,再用板锄把它刮起来,淋成盐水。然后把那深红色的盐水,灌到晒池子里去晒。若是赶上好太阳,再有点儿小风,只要一天工夫,便晒成四方颗粒的、雪白晶亮的盐了。那时候,这儿多么热闹呀,到处都是劳动的歌声和愉快的笑声。许多做小买卖的,撑着圆圆的伞棚在那里叫卖。有卖烟卷儿花生糖的,有卖凉粉儿的,有卖大碗儿茶的,还有敲着梆子卖熏鸡的……真像赶庙会一样。
过了十月一,冬天来了,天变得很短,太阳又不济,盐晒不成了。大多数人家,晒了一年盐,多少积攒下了几个钱,籴上两石粮食,买上二百斤获鹿大砟子,一家老小偎着热炕头儿,过安生日子去了。有的还三五个人凑到一块儿,或是拉呱儿,或是顶个小牛抹个小牌儿,这算是他们的娱乐。也就有那么些家大口阔的人家,就是在这十冬腊月,也还得刮些咸土,用小车推回家来,淋成盐水,用一口宰猪的大锅熬盐卖,凑合着糊口。
郭顺的家里,就属于这样一种人家。照说,他们家的日子应该是好过的。他爹他娘都才是四十来岁的人,正是干活的年纪,加上一个十四岁的郭顺,没有一个吃闲饭的人。但是因为他爹郭老松有个喝酒的嗜好,一有两个子儿,就钻到十字街小杂货铺里,来上四两衡水老白干儿。喝酒嘛,总得有点儿酒菜,烧鸡熏菜他吃不起,一碟兰花豆儿或是五香花生豆儿,是少不了的。就这样,弄得一家三口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冬天连条棉裤都混不上。
别看郭顺只有十四岁,个头儿长得倒不小。他生得细腰扎背,一张上宽下窄的脸,两道粗眉毛朝上翘起,显得既英俊又利索。
原来他们这儿做的盐,叫作私盐。由官家经营的海盐,才叫作官盐。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官家养着一帮子缉私队,专门对付他们这些做私盐的。可是盐民们生在这么个穷地方,一条漫洼净是碱场地,一颗粮食不长不说,还得照样完粮纳税。如果不让他们做盐,无异断了他们的衣食饭碗。为了活命,于是他们就自发地组织起来,跟官盐斗。郭家崖子二百多户人家,家家练武,家家有武器。出去卖盐,也要结成帮,一二百辆小红车,牵成线儿,一拉一里多地。等车轴儿一热,吱吱哇哇叫起来,五里地开外都听得见。小车把上,挂着长枪、双手带、三节棍,还有土枪、“洋炮”、“撇把子”……碰上缉私队,就跟他们干。三二十个缉私队的人,轻易不敢拢边儿。郭顺从七岁就开始练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因为他喜欢使刀,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小砍刀”。
今天,小砍刀在漫洼里,刮了一车子咸土,装好车子,浑身热乎乎的直冒汗。他干脆把像煎饼一样的棉袄脱下来,露出他那黑得冒油的光脊梁,把腰里的板带一紧,本来是很细的腰身,扎得只有一拃粗。然后用蔓子草把裤脚一扎,就练起武来。他先练了一趟弹腿,练得兴起,便从车把上抽出他那雪亮的单刀,独个儿耍着。
正当小砍刀抽刀的当儿,从村西头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她长得细高个,一张瓜子脸,两道细弯弯的眉毛,眼睛像两汪清水,一条又粗又长、乌油油的大辫子拖在背后,齐着眉毛梳着一寸多长的头发帘儿。她上身穿一件老蓝印花土布的薄棉袄,下身穿一件青薄棉裤,一副青丝光绑腿带,紧紧地扎着裤脚。两只薄片儿大脚板,穿一双油绿色的棉靴子,靴帮上纳着青云头儿。她下了斜坡,一阵风儿走过来,见小砍刀耍得正在兴头上,便顺手从车子上抽出开车棍子,把一根大辫子围着脖子绕了一个圈儿,辫梢儿塞到大襟底下,按着棍的路数,跟小砍刀对练起来。
好一个小闺女!她举起棍子,一个插花盖顶,朝小砍刀的头上打来。小砍刀举刀相迎,他哪里知道,她这一棍是虚的,见他的刀迎上来了,棍子早抽回来,紧跟着一个扫堂棍,打向小砍刀的脚踝骨。小砍刀也是了得,一个旱地里拔葱,纵起两尺多高,躲过了这一棍,顺势举起单刀,朝小闺女的肩头上斜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这刀就到了。正是“难家不会,会家不难”。在这千钧一发的工夫,小闺女微微咬着下嘴唇,朝后一个转身,躲过了刀,跟着一甩棍子,只听呛啷啷一声响,把小砍刀的单刀打出五尺多高,然后刀尖朝下,唰的一声插在地上,那刀把还颤巍巍地点头呢。
“这个不算,再来一次。”小砍刀从来是不服输的,小时候跟别人摔跤,哪怕是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他总得把人家摔倒了才算完事,不然就摔起来没个完。这会儿,他涨红着脸,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
那闺女丢下棍子,脸颊上的酒窝儿一闪,一本正经地说:“砍刀兄弟,别练了,你爹跟你娘在家里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小砍刀的兴头一下子打消了一半,他凑过来问道,“秀银姐,他们为什么吵呀?”
秀银拿过他的棉袄,给他披在身上,说:“快点儿穿上吧,寒冬腊月的,别冻着。……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砍刀穿上棉袄,捡起单刀和开车棍子,推起小车,秀银给他拉着,便回村子里来了。
二
小砍刀的爹郭老松,小名叫松强,今年四十三了。他从小没爹没娘,十岁上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学做盐。开头是帮着人家刮刮咸土,拉拉车子。到了十八岁上,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也练就了一身好拳脚。从那时候起,他自己置了一辆小红车,就开始自个儿做盐了。
那时候,因为这一带净是做盐的,就是不做盐的人家,盆里碗里晒的盐也够吃不清的。所以他们卖盐,要到二十五里开外的卷子集上去卖。卷子街上,有个叫黑妮儿的没爹没娘的小闺女,十五岁了,长得又黄又瘦,拖着一根干豆角样的小辫子,成天提着个小篮子,在集上拾菜叶儿。煮菜叶儿吃要盐,有时候,松强就抓给她两把。日子长了,两人混得挺熟。
有一回,黑妮儿捡菜叶儿,离那卖白菜的大车近了一点儿,卖白菜的一下抓住她那小辫儿,举手就打。这时候,松强赶到了。他把小车一竖,支上开车棍子,喝道:“你放开她!”这一喊像晴天打个炸雷,把卖白菜的吓得一哆嗦,松开黑妮儿,抬头一看,见是个卖盐的,便冷笑一声说道:“嘿嘿!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充仁(人)儿来了!”说着,就捋胳膊卷袖子地凑过来了。
“你想打架?等我卸了车子再说。”松强把小车往道边上一顺,解开车绳,就卸车子。他这车子上,一共堆着四布袋盐,足有五百多斤,卸车时怕翻车,他得把小车靠在墙上。今儿个他想露一手儿,偏要两边一起卸。他两手伸开,一只手抓住一布袋,轻轻一提,便把两布袋盐提了起来。这时,周围一圈看热闹的齐声喝起彩来:“好力气头!”那个卖白菜的一看这阵势,早吓得溜回大车边,卖他的白菜去了。
这天松强卖完了盐,推着车子回家的时候,黑妮儿正在村头大杨树底下等着他哩。见了面就腼腼腆腆地说:“松强哥,我跟你走吧。”
“那怎么行呀,我家里连个老人也没有,谁招呼你呢?”松强涨红着脸说。
“俺这么大了,还要人招呼呀!到你家里,大事办不了,烧个火做个饭的总行了吧。”
就那样,黑妮儿跟着松强回来了。起头,他们还是哥哥妹妹的称呼。松强家里,就两间秫秸垛子屋,他把里间让给黑妮儿住,自个儿在外间屋里支了扇门当床铺。过了两年,黑妮儿长成人了,村子里人一说合,给黑妮儿上了少头,就算给松强做了媳妇。
两个苦人儿凑到一块儿,都是那么知疼知热的,互相体贴,从来没有抬过杠拌过嘴。过了几年,生下了郭顺,两口子的感情更好了。
后来有了缉私队,做得好好的盐,成了犯私的了。他们这些做盐的,成天价要提防着缉私队,有时候就凑到一块儿喝酒商量事儿。打这时候起,松强喝酒喝上瘾了。经常喝酒,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两口子免不了就有个磕磕绊绊的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这里的习惯说:“腊月二十四,扫房子;腊月二十五,做豆腐;腊月二十六,去买肉;腊月二十七,去轧米……”可是老松家里,还是瓦罐底朝天,要什么没什么呢。
因此,砍刀他娘一边在那儿烧火熬盐,一边嘴里一个劲儿唠叨:“成天价就知道灌那黄汤,这大人孩子你就不管了,都腊月二十四了,瓦罐里米没个一把,面没个半升。人家都欢欢喜喜过年,你叫俺大人孩子大年初一就拉着棍子要饭去呀?”
“你算了吧!”正在出盐池子的老松,把铁锨往地下一丢,气咻咻地说道,“一天价穷叨叨,碰上你这个穷娘儿们,算倒了血霉了!”
“你还倒霉!你要是有囊气
,少灌点子黄汤,这大人孩子也少跟着你受点子罪。”
“老子要喝,你管不着!”
“我偏要管,我偏要管!”
就这样两口子一句赶一句地吵起来了,屋子前头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
小砍刀推着车子回来,放下车子一看,只见他娘坐在灶火坑里,扑簌扑簌掉眼泪;他爹坐在锨柄上,一袋连一袋地抽烟。他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他一个小的,说谁也不好,只能想办法把他们岔开。于是便凑到他爹跟前,说:“爹,又推回来一车子土,要不要装池子?”
“把土卸下来,不要再去推了。把熬出来的盐,装到车子上,明天赶卷子集去卖。”
“赶集卖盐?”小砍刀反问了一句。他知道以前卖盐都是成群结帮地去,这回大伙儿都不去,就他们一辆车子出去,要碰上了缉私队,那还得了!
“嗯,卖盐!”老松斩钉截铁地说。
“卖盐,你不要命啦?”这时砍刀他娘坐在灶火坑里擤了一把鼻涕,插上去说。
“要命,要这命干什么,活着也是受穷罪!”
“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撇下俺娘儿俩,图心静啊!”砍刀他娘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
“立武大伯来了,立武大伯来了!”看热闹的人,唰地闪开一条胡同,只见从那边走过一个人来。那人五十多岁,个儿不高,长得瘦筋麻骨的,可是一双大眼奕奕有神,上嘴唇上两撇小黑胡子,显得特别精神。他就是秀银的爹,名叫常立武,打小从过名师,练就一身软硬功夫。“竹林观”里的武老道,是他的师兄。那一年,县城里开什么国术观摩会,他去了,只露了两手,就轰动了全县。一手是拳头耕地,他伸出拳头,在那硬邦邦的大操场上一杵,把操场杵了齐崭崭的一条沟,可是他那拳头只擦了几道白印儿。再一手是把单刀柄立在地上,刀尖对着肚子,压下去,把刀压个对头弯,他肚子只扎了个白点儿。在郭家崖子,一来,大伙儿的把式都是跟他练的;二来,他为人正派,自然而然地成了全村的头目儿。不管多么难解决的事,只要他一出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刚才他到“竹林观”跟武老道讲究武艺去了,是秀银特地把他叫回来的。
他一边走,一边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说道:“老松兄弟,不是老哥哥说你,这都是你的不对。砍刀他娘跟了你这么多年,有哪一点儿对不住你的地方?”
老松低着头,只顾抽他的旱烟,闷着头一声不响。还是砍刀他娘止住哭声,站起来说:“老哥哥,别的都甭提了,你快说说他,人家明儿要去赶卷子集卖盐哩。”
“卖盐?你一个人去卖盐,那怎么行呢?”立武大伯转头对老松说。
老松瓮声瓮气地说:“不卖盐喝西北风?”
“就算是有难处,也不能拿脑袋往刀尖上碰呀!村里的老少爷们,谁个不能帮你一把呀。”
“我不要人家帮!”
“你就是这么个犟眼子脾气,这又不是外人。”立武大伯回过头对秀银说:“银,去把咱家的面,先给你老松大叔挖几升来。”
“唉!”秀银转身就走。
“秀银,你不要去。”老松站起来说,“你只要端面来,我就拿刀抹脖子。”老松从小就养成这么个脾气:“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哪怕三天不吃饭,他宁肯把裤腰带紧了又紧,也不向别人张嘴。他觉得一个男子汉,要别人帮助,那比劈脸打他两巴掌还难受。
立武大伯死说活说地劝了他大半夜,他是老主意拿定了,一点儿也改变不得。等立武大伯一走,他就和小砍刀把盐车子装好了,单等着鸡叫第二遍,就去赶卷子集卖盐。
三
别看砍刀他娘跟老松吵得那么凶,可是过去那一阵以后,她的心肠又软下来了。这也不能都怨他呀,怨来怨去只怨这个世道不好,要是没有这个什么缉私队,老松也不会喝酒,两口子也不会这么抬杠拌嘴的。想起以前那日子,老松刮咸土,她给他拉车子;老松赶集去卖盐,她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他,等他一回来,两口子脸对脸,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家里外头的新鲜事儿。……这会儿,她看着老松坐在一边生闷气,心里又觉着怪疼得他慌。等着老松和砍刀睡了以后,她扫了扫瓦罐,扫出了半升高粱面子,烧了半锅开水,烫了烫,溜锅底儿贴了几个红高粱饼子;然后烧圆了气,让它在锅里烀着,这才上炕睡觉。
公鸡刚叫头遍,她又先起来了。揭开锅,饼子还挺热的。她把饼子铲出来,烧了一壶开水,老松和小砍刀这才起来。老松到院子里,端起车把掂了掂,稍微有点儿前沉,他感到很满意。大凡久推车子的人,总喜欢装得前沉一点儿。因为这样推起来,只要压着点儿车把,车子自个儿就轱辘辘辘往前跑;要是有个拉车子的,就更出轻了。只有生手,他怕掌不住翻车子,才把载装到后头,死坠胳膊腕子。老松放下车子,又找了根鸡毛,往车耳子眼儿里抹了点儿棉花籽油。然后又把他那铮明瓦亮的双手带挂到车子上,这才吃饭。
他们爷儿俩,一个人啃了俩红高粱饼子,喝了一大碗开水。老松推起车子,小砍刀斜背着他那小砍刀,拉着车子,就上路了。临走时砍刀他娘还包了俩饼子,塞到脚篓子里,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还嘱咐他们说:“早点儿回来呀,别恋黑,叫人挂心。”
“是啦。”老松答应着。
从郭家崖子到卷子集,说是十八里,十八一耷拉,足有二十五里地。爷儿俩出门的时候,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天上还缀着几颗大明星。冬天,地都冻实了,一条大道冻得明光光的,像石头一样,车轱辘滚在上边,咯噔咯噔地挺省劲儿。推了半里地,车轴儿热了,便吱吱哇哇地叫唤起来。推车子的老行家,轴儿要旋得圆。轴儿旋得圆,声音就叫得圆、叫得欢。车子叫得欢,人也就越推越有劲儿。二十五里地走到了,太阳才刚刚出来。
今天是年集,上人早,街上已经满街筒子人了。街北头空场子上,卖白菜山药的大车,已经开了秤。老松爷儿俩把盐车子一放,人就围上来了。因为冬天盐车子来得少,偶尔来一车子盐,天刚晌午就卖完了。
老松扛着双手带,叫小砍刀推着空车子,走到街里卖老豆腐的李罗锅子的豆腐锅跟前说:“李二哥,来碗老豆腐,多放点儿辣椒。”
“好咧!”罗锅子盛着老豆腐说。
正在豆腐锅旁边烙饼的王老贴,拿着他那两头尖的擀面杖,在案子上“得……儿,得……儿”打着花点儿说:“老松二哥,今儿个盐好出手。”
“唉,还不是没辙呀!”老松接过老豆腐,坐下来,把双手带揽在怀里,啃了一口梆硬的红高粱饼子,拿起用白铁片做的羹勺儿,喝了一口老豆腐说,“但有一线之路,谁大二十五的来卖盐呢!”
王老贴看着他们吃的那生铁一样的红高粱饼子,说:“这么细呀,大远地来了,给孩子撕块饼吃嘛。”
“不了,在家里吃了饭来的。”
“什么不了不了,吃了算我的。”王老贴说着,撕了半张刚从鏊子上拿下来的热饼,随手在旁边炸馃子的油锅上拿了两个热馃子放到饼上,卷成一个卷儿,递到小砍刀的手上说:“吃吧,大侄子,今儿个买卖好,大叔请客。”
爷儿俩刚吃完老豆腐,从北街上走过来卖挂面的赵老常。因为他做挂面要用盐,老松常给他送盐,和老松是老主顾,又是酒友。一见面就拉住老松的袄袖子,笑呵呵地说:“老松二哥,少见了。今天咱哥儿俩说什么也得喝四两。”不由分说,拉着老松就往路西饭铺里走。
老松这人就是见不得喝酒,虽然昨天晚上刚跟砍刀他娘吵了架,这会儿一听说喝四两,那吵架的事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跟在后边的小砍刀可就急了,他一边扯他爹的袍子底襟,一边小声说:“爹,咱该走了,免得俺娘在家里惦记着。”
“忙什么,天还早哩。”老松从肚兜子里掏出两块钱,递给小砍刀说,“去到粮食市里,量一小斗麦子、一小斗黄米,再去称二斤猪肉,买两棵白菜,找了零钱,再买点儿葱呀蒜的。你回来咱就走。”
老松把小砍刀打发走了,就跟赵老常走进了小饭铺。今天饭铺里喝酒吃饭的人还真不少,四五张八仙桌子,坐得满满的。饭铺里伙计老二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二位老主顾,柜房里坐。”
赵老常抢过来说:“给咱对付两碟子,打半斤酒先喝着,完事我会账。”
“好咧,别提钱的话,提那个显得薄气。”
小砍刀在街上把东西买齐全,太阳就开始西斜了。他回到小饭铺里一看,他爹跟赵老常还在那儿一口一口地抿哩。他心里好有气,就说:“还不走呀,都散集了。”
“忙什么,大侄子,来吃点儿再走。”赵老常回头对老二说:“来三个十二两的焖饼,大炒肉。”
赶着他们吃完了焖饼,太阳还剩下一竿子高。老松扛起他那双手带,真像戏台上那关公。他走道也歪歪倒倒的,对小砍刀说:“小子,推着车子回家。”
小砍刀一脑门子火,嘴噘起老高,推着车子就走。走出卷子街,凉飕飕的北风一吹,老松的酒劲更上来了,他拉开嗓门,就唱起梆子腔来:
金牌哎调来银牌宣,
寒窑内又来了王氏宝噢——钏!……
“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这冬天天短,刚走了不到八里地,天就黑下来了。这一带村子稀,左近四五里没有一个村子。小砍刀到底是个孩子,他推着车子,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头发根子发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恨不得一步赶到家。可是他爹老松,一股子酒劲助着,倒是大大咧咧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眼看就走到杜家老坟地了,那儿有一大片松树林子。平常这地方,常出劫道儿的,黑了天,孤身行人都不大敢走这个地方。小砍刀一边走,两只眼睛直盯着松树林子。忽然,一阵老鸹叫,一群大黑老鸹扑啦啦飞了起来,在半天云里直转圈儿。他一寻思,这事不对:这个时候,老鸹早回到窝里去了,准是松林子里有人惊动了它们。心里想着,脚底下就慢下来了。老松赶上来说:“怎么不走了?”“你看那老鸹。”这时候,老松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儿,他骑马式一站,把刀往地上一戳,拉开嗓门,打了个号子:
“威嘿——武——!”
那时候,常出门的人,都会打号子,黑夜里碰上了,两下里一叫号子,就联系上了,就和咱们部队里边吹联络号一样。老松一个号子打出去,停了半天那边没人搭茬儿,就说:“走吧,没事。”
这回是他走前头,小砍刀推着小车走后头。他瞪着眼睛,双手横端着双手带,大踏步地走着。
眼看走到松树林子跟前了,忽听得唰唰唰一阵脚步声,从松树林子里蹿出两条黑影,跑过来把路一堵,举起大枪,喝声:“站住!”
原来这两个家伙正是吴家屯缉私队的。本来这时节做盐的不多了,缉私队也没大活动。只因为这两个家伙下午推牌九,输红眼了,天一黑,这才跑到松树林子里来,想捞点儿外快。他们想,要是碰上卖私盐的,就抓住他,罚他一家伙;万一碰不上卖私盐的,只要有个做小买卖的,也可以劫俩钱儿,好回去捞本。恰恰就碰上了老松。
老松可不是怕事的,他往前钉了一步,把手里的大刀一摆,说道:“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来找你这卖私盐的。”
“嘿嘿,老子卖私盐,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既敢逮狐子,就不怕臊。你们敢怎么样?”
“把你连人带车带到缉私队里去。”
“你就算八抬大轿来请,老子还没那闲工夫哩。”
“好小子!”站在左边的一个大个子,举起大枪,搂头盖脸就是一枪托子。老松后退一步,左手一抬刀把,挡开打过来的枪托,右手一抬刀头,唰地向大个子斜劈过去,就听扑哧一声,把大个子的脑袋削掉了半拉。
站在那边的那一个,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慌慌忙忙一扣扳机,一颗子弹打进了老松的胸膛,转身想跑。这时小砍刀早已抽出小砍刀,一个箭步跳过去,劈头就是一刀,那个缉私队抬枪一迎,左手的四个手指头,齐崭崭地被剁断了一截儿。他哎哟一声,丢下枪,也顾不得手痛,没命地跑了。
小砍刀撵了一截没撵上,跑回来一看,他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了。他一头扑到爹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又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他一蹴跳起来,抡起小砍刀,就要拼命。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他们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拿着家伙,接他们来了。
四
砍刀他娘把他们爷儿俩送走了以后,心里老是不大落实。天亮以后,就找立武大伯来了。一见面,立武大伯就埋怨她:“嘿,你怎么放他们走了?”砍刀他娘说:“他那个牛脾气,我哪里拦得住呀!”
立武大伯知道光埋怨她也是白搭,坐在板凳上,拿出他那长乌木杆儿烟袋,抽着烟想主意。他寻思着入冬以来,做盐的少了,又赶上过年,这会儿,缉私队光顾着狂嫖滥赌去了,兴许不会出来。于是就安慰了砍刀他娘几句,叫她先回去。
可是到天快黑了,老松爷儿俩还没有回来。立武大伯也有点儿不放心了,他找了几个武艺好的年轻小伙子,叫他们到路上去接,自己在家里等着,准备着万一出了事,好早点儿拿主意。
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眼看二更天了,还没个影儿。立武大伯这才说:“秀银,把我的长枪拿出来,我去看看。”秀银拿过红缨子长枪,刚递到他手里,就听到外头一阵嘈杂,小砍刀头一个走进来,一见立武大伯,扑通一声,就磕了一个头。
立武大伯觉着事儿不对,搀起小砍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爹哩?”
“他,他死了!……”小砍刀哽住了。
这时,去接的小伙子们七嘴八舌地对立武大伯学说了事情的经过。立武大伯一边听着,一边顿脚道:“老松兄弟,坏就坏在你那一条道儿走到黑的犟脾气上了。”他顿了一下,回头对秀银说:“快去看看你大婶子吧。”一句话没落地,小砍刀家的邻居二寡妇呼天抢地地跑进来说:“快……快去看看吧,砍刀他娘喝了卤了!”
“还有救不?”
“嘴唇都紫了,手指甲盖子都青了,只怕没救了。多惨呀,刚才还哭号着:‘顺儿呀,娘对不起你,娘不该走这条路。’”
“娘——”小砍刀大声哭着跑出去了。
立武大伯只气得双眼圆睁,胡子一翘一翘的,说声:“明天砸他狗日的大盐店,替老松兄弟报仇!”手里一使劲,把一根鸭蛋粗的白蜡枪杆子捏成了两半截。
五
腊月二十九,小建
就是年三十儿了。天阴得挺沉,吃过晌午饭,又飘起雪花来。街里头,冷冷清清的。这会儿,人们早已置办好了过年的东西,一家人坐到热炕头上捏饺子去了。这么冷的天,没是没非的,谁还出门子呢。
小砍刀从村西头走过来,他披着一条口袋遮雪,抄着手,嘴里喷着热气,低头匆匆地走着。今天他是去给他爹娘圆坟的。自从腊月二十五,他爹娘死了以后,多亏立武大伯操持着。村里老少爷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有出木料的,凑合着钉了两口薄皮子棺材,算是把丧事办了。
他这样小小的年纪,哪里经受过这么大的变故!几天以来,他显得更瘦了。在他那幼小的心里,仿佛埋上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慢慢地膨胀、发芽了。他恨不得跑到吴家屯去,抡起他那小砍刀,把包大盐的吴老昆,连那些缉私队的人通通宰了,才解得这口气。他低头正要往家里走,立武大伯迎面走过来说:“小子,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正要到坟上找你去哩。”
小砍刀停住脚步,两眼呆呆地望着立武大伯,什么也不说。立武大伯走过来,揽着他的肩膀说:“到我家里来吧,甭回去了,就在我家里过年。以后,就跟着你大伯过吧。”
小砍刀摇摇头说:“不,那怎么行呢!”
“什么不行,难道你大伯还嫌多你这一个人吗?再说你也成大人了,不用背着,不用抱着,怕什么?”立武大伯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拉着小砍刀,朝自己家里走。
立武大伯就住在村子当中,一所小院,一明两暗三间北房。立武大伯住在东里间,屋子不大,但收拾得整齐干净。迎门墙上,挂着单刀、宝剑、三节棍之类的家什,还有一个牛角号、一个用狗皮做的装炮药的葫芦。一条宽炕,炕上铺着一床大狗皮褥子。新糊的窗户纸,用桐油油得晶亮,上边还贴着窗花。
一掀棉门帘,立刻觉着一股暖煦煦的热气,朝脸上扑来。炕中间放着一个粗糠火盆,上面冒着淡淡的青烟,空气里飘散着一股煳焦焦的香味。小砍刀揭下披在身上的口袋,抖抖上边的雪花,便在炕沿边坐下来。
秀银坐在炕里头,正一针一线地缝着一件棉袄。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把火盆朝这边推推,脸上的酒窝儿一闪,说道:“快脱了鞋上炕烤烤吧。”
立武大伯脱鞋上炕,用两根铁丝做的火筷子,扒拉着火盆里的白灰,说:“上来吧,小子,别拿你大伯当外人,往后咱就是一家子了。”
秀银钉完最后一个扣子,咬断线头,拿笤帚扫扫沾在棉袄上的棉花毛儿,把身子挪到炕沿边,撑开棉袄,披在小砍刀的身上,说:“试试合身不,这是拿俺爹的一件旧褂子改的。”
小砍刀一闪身子说:“俺不冷。”
“什么不冷,”立武大伯假装生气地说,“快穿上,要不我可要生气了。跟你爹一样的犟脾气。”
秀银白了小砍刀一眼说:“你看你那件棉袄,还有点儿暖气吗?再说过年了,也得换件干净衣裳吧?”
小砍刀换上棉袄,立刻觉着浑身暖煦煦的,心里像生起一个火盆。以前在爹娘跟前,不管是打也好,骂也好,痛也好,爱也好,倒也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儿,立武大伯这爷儿俩,是这么知疼知热地体贴他、爱抚他,心眼儿里觉着格外的温暖,他鼻头一酸,眼圈儿就红了。
“小子,别难受,心里想开一点儿。”立武大伯开导他说,“你还小啊,好比咂了个苦瓜把,刚尝到一点点苦头儿。咱们穷人生下来,在人世间混这一辈子,不知道得尝到多少酸甜苦辣的滋味呢。”
小砍刀低头听着,一句话也不说。秀银猜出了他的心思,便插嘴说:“你看俺爹,这些有什么说头,说一千道一万,总是报仇要紧。”
立武大伯笑道:“心急吃不得煤火饭。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要等十年,可把人急死了。”
“就是不要十年,可也总得预备预备。”立武大伯安慰孩子们说,“甭着急,过了年咱就商量报仇的事。”
六
大年初一。刚刚过半夜,村子里就响起了炒豆般的鞭炮声。过了一会儿,人们已经起五更拜年了,街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起来,秀银已经烧火煮饺子了。雪还纷纷扬扬地下着。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在院子里扫雪。扫完了院子,又往街上去扫。
他们扫完雪,吃了饺子,天就大亮了。这时候,村里的人们都在朝村西头大庙上走。这地方的规矩,紧门当户的,要到家里拜年;一般的都是到村西头大庙上作公揖,就像咱们现在的团拜一样。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到了庙台上,到的人已经不少了。庙门两边的旗杆上,照旧挂起了那两面镶黄边的大红缎子旗。庙门口的兵器架子上,插着长枪大刀。年轻人铿铿锵锵地敲着架鼓。孩子们穿上了新衣裳,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有的拿着一根香,不住地乒呀乓地放着炮仗;有的拿着用猪蹄瓣做的小灯,追逐着,嬉闹着。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立武大伯往当中一站,朝四下里作了个罗圈儿揖,说:“众位老少爷们都到了。砍刀,给老少爷们磕头。”
小砍刀走过来,二话没说,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跟着,立武大伯大声说道:“众位老少爷们都看见了,砍刀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没了爹娘,他的仇得咱大伙儿来报。老松兄弟可是咱们换命的哥儿们,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一辈子跟缉私队斗、跟官家斗,可从来没有含糊过。如今叫缉私队害了个家破人亡,就落下砍刀这么一根独苗儿。大伙儿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话还没落音,庙台上就跟开了锅一样。
“给老松报仇!”
“跟他兔崽子拼了!”
“砸他狗日的大盐店!”
“他今天敢杀咱一个,明天就敢害咱俩;日子长了,他敢骑着咱脖子拉屎啦。”
“对,”立武大伯接上去说,“这一回要不给他点儿厉害的,就没活路啦。我看咱先举几个人出来,合计个办法,大伙儿看怎么样?”
“行!”十字街上开茶铺的郭老炊说,“我举几个,大伙儿看行不行?立武哥领头,再添上满仓、大贵、兰亭……”
“你也算一个!”
“我?”老炊干咳了两下,“好,就算上我。”
立武大伯说:“既然大伙儿举了我们几个,也就不推辞了。大伙儿先别散,我们这就商量。”说着,就跟刚举出来的几个人,进庙里去了。
七
离郭家崖子东边八里地有个大镇子,叫吴家屯。吴家屯前后两条东西大街,正中间,有一条南北街横贯两头,站在高处看,恰似一个很大的“工”字。街上五六百户人家,几十家买卖铺面,都集中在南北街上。后街东头扎着个巡警局子,镇西头扎着缉私队。这些家伙,一来是保护大盐店和包官盐的大财主吴老昆;再就是专门和这一带穷做盐的作对,捶穷砸酱,无所不为。
吴家屯每逢一、六大集。今天正月初六,是开年头一个大集。集上的买卖铺子差不多都没有开张,街上只有一些卖小孩玩意儿和卖吃食的小摊子。一群一群的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一个劲儿地围着那些小摊子转。在那里,有卖“洋茄子
”的,有捏面人儿的,有卖兰花豆儿的……卖糖葫芦的扛着扁担,扁担一头绑着草把,上边插满了通红透亮的冰糖葫芦,看着就馋人。但是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卖炮仗的摊子。卖炮仗的站在桌子上,手里用竹竿挑着一挂鞭,一边放一边不住气地叫喊着:“卖炮仗,百子头、千子头、二踢脚、大雷子、起花、焰火、炮打灯……”孩子们顶喜欢买摔炮儿,那玩意儿又贱又方便,一个大铜子儿,能买十几个,拿起来朝地下一摔就响了。街里头到处是炮仗声、摔炮声、小买卖人的叫卖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可热闹得很哪!因为孩子们放炮仗,街里头烟气腾腾的,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火药味。早晨刚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一会儿就丢满了炮仗纸、穿糖葫芦的秫秸扦子、花生皮子……
过大年,各村里都兴玩社火。从初六开始,每天过了晌午,吃过早晌午饭,就拉着社火各村里串。吴家屯是这一带的大镇店,各村的社火,都要到这里玩一场子。
这时候,刚刚半晌午,四周围的村子里,就锣鼓喧天地敲打起来了。四面八方的大道上,人们牵线的一样,咬着尾儿往吴家屯街上拥。老的、少的、大闺女、小媳妇,一会儿工夫,吴家屯街上,就人山人海的了。
社火进街了,人们像流水一样朝南街上涌。这是郭家崖子的社火。郭家崖子村子大,练武的多,社火也最有名气。走在前头的,是两杆红缎子大旗。紧跟着是武术队。四十几个精壮小伙子,一色的白羊肚子手巾包头,上身穿着土黄色镶青边的小夹袄,胸前密密的一排黑蜈蚣扣襻儿,下身穿着青洋布灯笼裤,脚下一双实纳帮子踢死牛的铲鞋。有的手里提着长枪、双手带,有的背着单刀、宝剑。立武大伯带着小砍刀跟秀银,紧跟在武术队的后边。
再往后,是四十多面架鼓和二十多套铜器家伙,铿铿锵锵地敲着。中间是《傻老婆拉大鼓》。五十多岁的郭老炊,扮成个傻老婆,随着锣鼓点儿,扭得可欢实了。拉大鼓的后边是一对狮子。狮子过去是高跷。三十多副高跷,扮成各种故事戏文,有《打渔杀家》《傻小子扑蝴蝶》,还有唐僧取经的故事。在高跷队中间,有四个独脚“蹦跶猴儿”,插科打诨,穿插其间,越发显得有趣。高跷后头,还有小车子、旱船……哩哩啦啦占了半趟街。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年初一作公揖的那天,立武大伯他们商量好了,今天玩社火是个名儿,暗地里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砸大盐店,给死去的老松报仇。说起砸大盐店,在老年间,这是常有的事。这些做盐的穷哥们儿,就靠土里刨食吃,生来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把他挤对狠了,他真敢跟你拼命。自从十几年前那一回把事闹大了,不光砸了大盐店,还杀了几个盐巡,后来一营官兵来镇压,把几个带头的人逮到城里害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大闹过。
社火到了北丁字街口,这是吴家屯最繁华的所在。包官盐的吴老昆的住宅,就在这里。坐北朝南,一个高大的瓦房门楼,门上头一块金字大匾,刻着“泽被桑梓”四个大字。高石头台阶,一边一个大青石狮子,两扇黄松木大门,外边包着一层洋铁皮子。两边是一丈多高的院墙,墙头上是灯笼花的垛口。门口有两个拿枪的缉私队的人站岗,好不威风。
在吴家的斜对门,拐角的地方,有三间门面,那就是大盐店。这时候,大盐店还没有开市,板闼没下开,只开着朝北的两扇门,大盐店里的伙计,堵着门口放了一张八仙桌子,站在桌子上看热闹。
立武大伯一纵身,跳到吴老昆家门口的高台阶上,喊道:“乡亲们,不要乱,大家伙儿朝后闪闪,打个场子,让孩子们练一套。”随着他的话音,武术队的小伙子们往四下里一推,让开一个三间屋子大的场子。
头一个练的是小砍刀。他把小棉袄一脱,露出黑油油的光脊梁,摆个架势,先耍了一趟刀。紧跟着秀银拿杆红缨枪,走进场子跟他对练。今天秀银打扮得又利落又俊俏。她穿着一件葱心绿的小夹袄,周围镶着一圈水红边,腰里系着一块大红绸子,靠右边腰眼那儿,打了一个蝴蝶扣;脚下穿一双藕荷色缎子鞋,脚尖颤巍巍地缀着一对红绒球儿。她把一条油松大辫子分开,左右一边绾了一个髻儿。手里的一杆枪,乌龙摆尾一般跟小砍刀乒乒乓乓地对练起来。
练到劲头上,两边看热闹的,一迭连声地叫好。人越聚越多,连别村玩社火的也不玩了,都跑到这里来瞧热闹,把三条街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候,站在台阶上的立武大伯,微微蹙起眉头,一双眼朝四下里一看,只见除了武术队以外,剩下那些敲架鼓的、玩狮子的、踩高跷的,都亮出了家伙。拉大鼓的郭老炊,早已脱掉了装傻老婆穿的大红袄,掂着一对大鼓槌,眼巴巴地看着立武大伯的动静。看看时候到了,立武大伯把左手两个指头往嘴里一伸,“吱溜溜”一声呼哨,右手的三节棍一摆,将挂在吴家门口的两个大玻璃宫灯,打得粉碎。郭老炊紧跟着像打沉雷似的擂起大鼓来。
猛不丁地,把式不练了,社火不玩了,人群里像响了个炸雷,喊起:“砸大盐店呀!”“砸他兔崽子大盐店呀!”“替郭老松报仇!”轰隆一声,堵在大盐店门口的一张大八仙桌子被掀翻了,站在上面张着嘴看热闹的小伙计,一下子摔了个后仰炮。在大盐店这边的高跷队,早已解下了高跷,一个个抡着两根高跷腿子,泼风般地打进了大盐店,把大盐店里的拦柜、秤杆子、算盘子,家三伙四,一口气打了个稀糊烂。
这工夫,街上那些看热闹的,可就乱了营了,一霎时呼爹唤娘地乱跑。立武大伯站在高台阶上,拉开洪亮的嗓门喊道:“乡亲们不要怕,今儿个咱是冤有头,债有主,怕事的你们趁早躲躲,不怕事的就跟咱们一起干。”在这一带,大盐店是个人人恨的买卖,做盐的村子不说,不做盐的村子,也吃尽了大盐店的苦头。今天见有人领头,谁不想趁这工夫出出气呀!一下子就有上千口子人参加了战斗。吴老昆门口两个站岗的盐巡,叫人挤得连枪都横不过来了,举起大枪,朝半天空里瞎放。刚放了两枪,忽然觉着脖子后头凉森森的,一回头,见小砍刀跟秀银,一个石狮子上站了一个,两口明晃晃的单刀搁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两个家伙吓得把枪一丢,直挺挺地跪到台阶上了。
在人群中间,零零散散的也有几个穿黑衣裳的巡警跟穿灰衣裳的盐巡,这会儿好比长虫吃了烟袋油儿,浑身都吓酥了。他们在人群里挤过来撞过去,跑又跑不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砍刀朝秀银使了个眼色,把单刀一摆,喊了一声:“走哇,砸它的盐巡局子去呀!”立武大伯一把没拉住,他就像燕子飞一样,连蹿带蹦地朝镇西头缉私队那边跑过去了。立武大伯怕他一个人吃亏,赶紧拨了二十几个小伙子,跟下去了。
小砍刀跑到缉私队住的地方,只见门子大敞四开,大枪、刺刀、子弹带,横三竖四丢了一院子。屋子里的桌子上,摆着骰子、牌九、宝盒子,炕上的大烟灯还点着呢,可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儿。原来那些盐巡,早穿上兔子鞋溜了。小砍刀抡起单刀一阵乱砍,把玻璃窗子、办公的家具打了个稀糊烂。
这会儿,街上反倒肃静多了,人们砸完了大盐店,然后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把吴老昆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八
吴老昆今儿个正在请客。他请的客人,一个是东街巡警局子里的局长贺连升,一个是缉私队队长张疤拉眼儿,再一个就是大盐店掌柜的康茂发。
说起吴老昆这个人,几十年以前,他还是个在街面上拾菜叶的孤儿,小名叫二玉。后来,有人把他引荐到城里教堂里,伺候洋神甫。因为他人生得机灵,会溜会舔会巴结,几年的工夫就学了一口流利的鬼子话,洋神甫挺喜欢他。第一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以后,洋神甫回国的时候,便把他带到了法国。过了几年,他从法国回来了,不仅发了洋财,还带回来一个法国老婆。回来以后,在街上盖了这一栋大房子。他跟一般的财主不同,有钱他不要地,专放驴打滚儿的账。他说在外国兴了共产党,早早晚晚中国也会有的,到那会儿,纵有千顷宅子万顷地,也得给你“共了产”。后来钱越滚越多,又包下来这城东一区的官盐。整个一区七八十个村子,都得买他的盐,跟那些做小盐的成了死对头。就这样,他成了城东头一号的阔人儿了。“有钱王八大三辈儿”,人一阔,再叫小名儿就不好听了。他从小孩子念的那《千字文》里,翻到了那么两句,叫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二玉一改,起号叫昆山,于是别人就称呼他吴老昆。
吴老昆这处宅子,盖得可真够排场。四合套的院子,三明两暗五间北瓦房,正中间三间大厅,摆着八仙桌子条山几、座钟挂表、古董玩器、名人字画,家具是一色的花梨木的。大厅东里间是他的卧房,上边还盖着一间小跨楼儿,是他那法国老婆住的地方。如今他那法国老婆死了,改成了吴老昆的书房。
吴老昆陪着客人吃完饭,叫底下人把八仙桌子拉开,四个人坐下来打麻将。他老婆张莉莉,站在他的背后,一手扶着椅子靠背,一手夹着“三炮台”的烟卷儿,一边看牌,一边伺候他们。这个老婆是他那法国老婆死了以后从天津买回来的一个妓女,年纪比他小一半儿。
一圈牌还没打完,街里头就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了。张莉莉一拍吴老昆的肩膀,说:“我去看一眼社火,一会儿就来。”吴老昆点点头说:“去吧,嘱咐底下人别开大门,要看就在墙垛口里头看。”吴老昆打了一张牌,冲着坐在他对门的贺连升说:“贺局长,今儿个这么乱乱道道的,你也没派几个人出来弹压弹压?”
贺连升摇头冷笑道:“人早他奶奶的跑得没影儿了,有的过年请了假,有的钻到赌窝子里不出来,有的烟卷儿蘸白糖——吹他娘的白面儿去了。”
坐在吴老昆下首的张疤拉眼儿,眨着他那有个大疤的上眼皮说:“净他娘的吃凉(粮)不管酸的家伙!”
贺连升狠狠地把牌一摔说:“张队长,话不是这么说,咱没拿谁的饷、没吃谁的粮,可不是哪个养的看家狗。”原来这巡警局子一向跟缉私队有矛盾,缉私队是资本家养的看家狗,饷拿得多,吃的、穿的,连手里使的家伙都比巡警强得多。巡警看着有点儿气不忿儿,所以常常闹个小摩擦。
这会儿,两个人当面顶上了。吴老昆一看下不了台,便斥责了张疤拉眼儿一句:“先别说别人,你的人呢?”
一句话把张疤拉眼儿问了个干瞪眼儿,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年里头跑了两个弟兄,在外边戳了祸,到如今他还没敢跟吴老昆说。他光怕
再追问下去露了馅儿,便急忙拿眼瞅旁边的康茂发。康茂发早知其意,打了个哈哈,用手呼拉着牌说:“打牌,打牌,过年就说过年,咱不谈公……”
一句话没落地,就听着外边“叭——叭——”响了两枪,子弹溜子“日——日——”地从瓦房顶上飞过去了。街上乱糟糟的,就像开了锅一样。
张疤拉眼儿忽地站起来,摘下挂在椅背上的盒子枪
,就往外跑。吴老昆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说:“沉住气,先听听动静再说。”
张莉莉一头撞进来,一张粉脸吓得蜡渣儿黄,头发像个烂鸡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坏……事……了,盐……驴子……砸……大盐……店……”
“他奶奶,造了反了!”张疤拉眼儿一蹦三尺高。
吴老昆说:“走,咱们上去看看。”
他们一行人上了小跨楼儿,隔着玻璃窗子朝街上一看,只见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把一条丁字街塞了个满满当当。明晃晃的大刀、红缨枪、高跷腿子、杈把扫帚,丫丫杈杈,像高粱地一般。
吴老昆拉开一扇玻璃窗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众位乡里乡亲,大年初六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管跟我说一声,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
“交出凶手来!”
“叫他狗日的偿命!”
“甭跟他废话,砸他的王八窝!”
街上七嘴八舌,都跟雷暴雨一般。一二十个小伙子,真就从大盐店里抬出一根两丈来长,筲桶粗的大梁,打起号子:“哟嗬,锵——!哟嗬,锵——!”砸起大门来。
这一来,吴老昆慌了,回头问张疤拉眼儿道:“你的人呢?你的人呢?!”
一直站在旁边嘿嘿冷笑的贺连升说:“那不是!”
吴老昆走到北墙根,隔着后窗户看时,只见几十个缉私队的人,像燕子飞一样,没命地朝野地里跑。有的把帽子跑掉了,就光着脑袋跑;有的裹腿散了,也顾不得缠,就让它在后头拖拉着。
张疤拉眼儿又急又气,狗急了跳墙,端起盒子枪,扳开大机头,正要开枪,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片瓦,正打在他那拿枪的右手上,盒子枪吧嗒一声,掉在楼板上了。原来小砍刀、二虎子、大顺等几个小家伙,爬上了大盐店的房顶,揭起房顶上的瓦片,雹子般打过来。一霎时,瓦片、窗棂子、碎玻璃,满屋子“日——日——”乱飞。吴老昆那肥猪样的身子,朝后一仰,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立武大伯站在路南的一个高坡上,两道眼眉纠成一个大疙瘩。心里盘算着砸了大盐店,给了吴老昆一个下马威,这口气也算出了。再要闹下去,可就不好收摊子了。如今到底还是人家的天下呀!想到这里,他找几个知事人一合计,大家都赞成趁风湾船。于是把人收拢,便浩浩荡荡地回郭家崖子去了。
九
大公鸡刚叫过两遍,立武大伯就醒了。他们练武的,一向有这么个习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起五更睡半夜地练。这叫作“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如果隔些时候不练,拳丢生了,身子再一发胖,这一身的功夫就算全丢了。
尤其是在砸了大盐店以后,捅了吴老昆这个马蜂窝,就更得提防着一手儿。他们知道吴老昆这个脑瓜儿也不是那好剃的,平时不招他不惹他,他还找寻你呢,这会儿能这样完了吗?为了提防缉私队报复,他们把村子里所有的胡同都堵死了,村子两头修了两个大寨门,寨门上头修了打更楼,每天晚上有俩人打更守夜。原来村子周围有一圈出水的壕垄,这会儿又疏通了一下,成了一道小小的护村壕。这样一来,村子就严紧得多了。经过这么一组织,村子里的人挺齐心,练武的心也就更盛了。
立武大伯从炕上坐起来,披上棉袍子,拢着被窝筒儿,装了一袋烟。他倒不是像那些懒汉一样,舍不了热炕头儿。多年来,他养成这么个习惯,每天早起,他总得把这一天里头要办的事情,细细密密地谋划一遍。这个时候,你看他,闭着眼睛,眉心里打了老大个结子,两只胳膊抱着膝盖,嘴里叼着旱烟袋咝啦咝啦地抽着。等着把一切都谋划好了,他这才穿衣下炕,走到院子里来。这会儿,小砍刀跟秀银,早已在院子里练起来了。
小砍刀自爹娘死后,又砸了大盐店,好似一棵嫩苗儿,经了一场狂风暴雨。暴雨过去,小苗儿长得更茁壮了,更鲜嫩可爱了。时间虽说过了不久,可小砍刀的身上,却有了老大不小的变化。他变得更懂事了。以前爹娘在的时候,他总是贪玩,干活儿遇到他愿意干的,他就泼着劲干;要是他不乐意干的,你怎么说他也不动弹。这会儿不同了,不论什么活儿,他总是抢着干,从来也不要人操持。
他还常常一个人坐在一边儿想心思,有时候一想就是好半天。别人都说他是在想爹娘哩,才十几岁的孩子呀,哪里有不想的呢,过了这一阵儿就好了。
其实,他倒不单单是想爹娘,他是想给爹娘报仇的事哩。正月初六那一天,虽然砸了大盐店,可是刚干上劲来了,忽然又收兵了,连吴老昆、张疤拉眼儿的一根汗毛都没动着。立武大伯对他说:“孩子,干什么事儿总得看得远一点儿,为死了的报仇,也还得为活着的人想一想。郭家崖子二百多户,千数口子人,以后就不过啦?咱把大盐店砸了,气也出了,给吴老昆来个下马威,这一步棋也只能走到这儿啦。你要真把吴老昆跟张疤拉眼儿给害了,能完得了吗?这会儿到底还是人家的天下,不能光图一时的痛快。”
话虽是这么说,小砍刀心里可是不怎么服气。他一个人闷着头儿练功夫,他想等功夫练好了,一个人摸到吴家屯去给爹娘报仇。
这会儿,小砍刀跟秀银练得正在兴头上,立武大伯没有惊动他们,只顾站在黑影里看着。小砍刀把一趟拳练完,只见秀银点着三炷香,插到影壁墙头上。小砍刀一转身,向后退到屋门口,约莫离着三十来步远,伸手朝口袋里摸了一把,一甩手,叭叭叭,三炷香立刻灭了。看到这里,立武大伯不觉失声叫好。他把小砍刀叫过来,问道:“你练的什么玩意儿?”
小砍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他的手里。立武大伯一看,原来是用胶泥团的蛋子,有鸡蛋大小,又光又圆。立武大伯叹口气道:“小子,你练得不错,这要在几十年以前,可以算是一手绝技。可惜……可惜如今兴了洋枪洋炮,咱们这个可就吃不开了!”
小砍刀一点儿也不泄气,他说:“只要准头练得好,将来有了洋枪,也好使唤嘛!”
“对,将来咱们一定能办到洋枪。”立武大伯对秀银说,“银,去把我那‘撇把子’拿来。”
他的“撇把子”,实际上就是一杆短筒土枪。那枪有尺半长,一尺来长的铁筒子与红木把子上面包着紫铜叶子,通身上下打磨得铮明瓦亮。他拿过枪来,装上药跟铁砂子,安上一个炮子,递给小砍刀说:“小子,洋枪没有,先试试这土的。”
说话之间,天已经大亮了。一群长尾巴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来,落到院墙外边一棵光秃秃的大枣树上。小砍刀打量了一阵,说:“你看我打顶尖上那一个。”说着一举枪,也没有瞄准,一扣扳机,嗵地一下,树尖上那个长尾巴喜鹊,一个筋斗倒栽下来。
“打得好!”郭老炊背着粪筐,提着粪叉子,走到院子里来。他放下粪筐,把粪叉子靠到筐箕上,用手抹了抹胡子上的白霜,说:“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他走过来,凑到立武大伯跟前说:“吴老昆可是进城去了。”
立武大伯一惊,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刚过去。刚才我在汽车道上拾粪,眼看着他的轿车过去的。”
立武大伯琢磨了一下,说:“他这一进城,准没好事,咱可得提防着点儿。”
“对,准没好事。”郭老炊说,“你忘了几十年前那一回,咱砸了大盐店,后来城里来了一营兵,把咱祸害得多苦哇!”
立武大伯说:“老炊哥,你先给大伙儿知会一声,叫大伙儿预备着点儿,这一回咱可不能吃那个亏。……砍刀,你快点儿吃点儿东西,然后叫上二虎子,到汽车道上瞭着点儿。有什么动静,赶快回来送个信儿。”
十
在大漫洼的西岸,顺着河堤,是一条大公路。顺着公路往南走十里地,就是县城。听老人说,三国时有一路诸侯,在这儿建过都。城墙又高又宽,十里开外,就看到那城墙青徐徐蓝汪汪的,那城墙上的垛口,好像一条大锯,朝天竖楞着。
太阳平西,从北城门里走出来一辆小轿车。那轿车可真够漂亮!蓝布车篷,四边和中间,用青绒镶着五福捧寿,下边一圈红托泥围子。蒺藜车脚檀木轴,车辕、鞍辔,镶着白铜叶子。拉车的是一对黑乌头骡子。这两匹骡子,长得般长般大,浑身上下,黑里透红,红里透亮。赶车的大把式,举着一根大鞭,鞭头上缀着一串红绿穗头儿。大鞭轻轻一摇,两匹骡子便踏着碎步儿,小跑起来。骡子脖子上挂一串大响铃,哗啷哗啷地山响。张疤拉眼儿跨外辕坐着,怀里抱着木壳盒子枪。轿车一前一后,有四名缉私队员,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跟着。
看这个阵势,可真是够威风的了。可是坐在车里头的吴老昆,却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身子缩成一团,像是有满肚子不如意的事儿。
原来吴老昆今天进城是搬兵去的。他在燕顺居摆了十桌翅子头的海菜席,大请其客。在他请的客人里头,有县长米华发,有保安大队长赵子尧,另外还有保卫团长、警察局长,反正凡是城里头出头露面的人物,都请到了。在他的意思,只要请他们吃上一顿,再豁上个三千两千现大洋,准能把保安队搬出来,到郭家崖子镇压一下子,然后再拣领头儿的杀上几个,就可以把那些盐驴子镇唬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在酒席宴前一提出来,满不像他想得那么顺当。头一个县长米华发听了以后,脸上神色不变,大气不哼,光是咝啦咝啦咂牙花子。赵子尧更是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们俩这样,其他的人都是些看眼色行事扯顺风旗的人物,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一看这阵势,吴老昆就像寒冬腊月进到冰窖里,从头顶凉到脚心,心说这几桌酒席算是喂了狗了。
其实这些人倒不是不想帮吴老昆的忙,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小算盘儿。县长米华发寻思着,这一片大漫洼,好几十顷碱场地,都是税过契的,你别看一年到头不长一棵庄稼,可钱粮还是照完,一年下来,有上万块钱的进项。倘若一镇压郭家崖子,不让他们做盐,他这上万块钱的进项,不就吹了吗?赵子尧这家伙,是土匪头儿出身,比麦芒都尖,比泥鳅还滑。他手下这竿子人,拉起来不容易,平常捶穷砸酱、欺侮老实百姓,那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要叫他真杀实砍地去干,他才不干呢!
吴老昆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气不打一处来,一上车就把张疤拉眼儿臭骂了一顿。赶车的大把式也不顺他的心,赶快了,他骂:“你他妈的急着奔丧去呀!”赶慢了,他又骂:“他妈的住到这儿吧!”大把式没好气,叭叭,甩了那辕骡子两鞭杆子。这一下,吴老昆可真急了,一伸腿踹了大把式一脚:“你他妈想吃骡子肉不是?”
这会儿,小砍刀跟二虎子正站在漫洼里一个最高的盐疙瘩上,老早就看到吴老昆的轿车出了城。只见那轿车慢一阵、紧一阵,走走、跑跑、站站、停停。二虎子说:“伙计,来了,赶快回去报信儿吧。”
二虎子比小砍刀大一岁,长得虎虎实实,比小砍刀高半个脑袋,可是心眼儿没有小砍刀多。小砍刀那像一对黑宝石样的眼珠一转,说:“忙什么呀,没有事。你看他那轿车子后头,不是没跟着队伍吗?”
眼看着,小轿车离这里只剩下二里多地了。小砍刀对二虎子说:“伙计,你有胆子没有?”
二虎子说:“有胆子怎么样?”
“有胆子你跟我来。”
小砍刀领着二虎子来到汽车道上,拿起单刀,二虎子拿着红缨枪头子,在那走大车的辙印里,叮当二五,挖了一尺多深的一条沟,然后在上面架上小树枝,撒上干土,用刀背拍成车辙印的样子;回头拉着二虎子,跑到盐疙瘩后头躲起来了。
轿车越走越近了,已经能听到响铃的声音了。这地方离郭家崖子挺近,只隔着一道大漫洼。张疤拉眼儿一边催大把式快点儿赶车,一边伸长了耳朵、瞪圆了眼睛,巴巴地望着郭家崖子那个方向。
吴老昆坐在车里,靠着后车厢,脑袋耷拉在怀里,眯缝着眼想心事。他想,好你个米华发、赵子尧,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不管!俺这大盐店,也不是没根没底的买卖。你不管,俺去找盐务局,到省政府里告你!
大把式鞭子一摇,两匹骡子八蹄蹬开,唰唰唰一阵好跑。跑着跑着,只听得咯噔一声,右边的车轮子陷到小砍刀他们挖的沟里了。车辕子左右一摆,叭叭,把辕骡子打倒了。吴老昆只顾想心事,没防着这一手,猛不丁往前一栽,脑袋正碰在车帮上。顶倒霉的要算那跨外辕的张疤拉眼儿,车一歪,一个倒栽葱,脑袋朝下下了车,顺着堤坡子一滚,就滚到漫洼里去了,摔了个鼻青脸肿,好半天没爬起来。
吴老昆毛焦火燎地从车上跳下来,左右开弓给了大把式俩嘴巴,恶狠狠地骂道:“你眼睛瞎啦?”大把式挺不服气,一边抬车,一边抱怨道:“光顾跑啦,我压根儿就没看到有沟。”
张疤拉眼儿摔得蒙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掏出盒子枪,一扣扳机,朝半天空里干了一排子。
“你打枪干什么?”吴老昆刚定住神儿,又吓了一跳。
“我……我看见……这准是他奶奶盐驴子干的。”张疤拉眼儿闹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老昆啐了他一口说:“快点儿来抬车吧。”
张疤拉眼儿、大把式还有那四个骑自行车的盐巡,七手八脚,好半天才把车抬起来,打发吴老昆上了车,这才赶起车来走了。
等轿车走过去半里多地,小砍刀跟二虎子从盐疙瘩后头走过来,望着车后头带起来的尘土,拍着手儿乐。
“好哇!你们砸了人家的大盐店,这会儿又挖车道坑害人家,你们就不怕王法吗?”
小砍刀跟二虎子倏地一转身,只见在他们背后站着一个人。这人有三十上下年纪,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白净脸,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件古铜色芝麻呢的袍子,外罩青竹布大褂,头上戴一顶青根貂的大皮帽子。肩膀上背着一个褡子,后头斜背着一把三弦。说起话来,那声音又清脆又好听。
二虎子愣头愣脑,也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枪来就刺。小砍刀一伸手把他拦住,上前一步,丁字步站着说道:“俺长这么大,还没听到说什么叫王法!他们砸我们的盐车子,挖我们的盐池子,杀人害命,这叫什么王法?”
“哈哈哈哈,你就是那个小砍刀吧?”那人笑着说,“闻名不如见面,果不然是个小嘎杂子!”
“我就是小砍刀,怎么样?”
“你是干什么的?”二虎子愣头愣脑地问道。
“你看我是干什么的呀?”那人反问道。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二虎子说着,冷不防就是一枪。那人笑眯眯地一闪身,抓住枪杆子,轻轻往怀里一带,二虎子收不住脚,一头撞到那人的怀里。那人扶住他道:“小伙子,你这把式还没练到家呀!”
小砍刀一直没动手,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只顾打量这个人。他心里揣摩道:“看他和颜悦色,文文墨墨,可不像个坏人的样子。”于是把二虎子拉过来,问道:“这位大叔,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那人从褡子里掏出小鼓,嘣嘣敲了两下,说道:“我是说书的呀!砍刀,快领我到村子里去,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对你们说哩。”
这时,二虎子说:“你们看,村里人出来了。”
果然,立武大伯领着一伙子人,朝漫洼里走来了。原来他们一下午没见小砍刀他们回去报信儿,刚才又听到打了几枪,不放心,特地到这里来看看的。
那人把小鼓又放回褡子里,大踏步地迎上前去。
立武大伯一见那人,三脚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激动地说声:“你是……”
那人朝立武大伯使个眼色,连忙接过去说:“我是打西乡里来的,说书的,想在贵处讨碗饭吃。”
立武大伯说:“那太欢迎啦。”
十一
吃过了晚饭,人们都朝郭老炊茶铺里走。他这个茶铺,是个有名的“光棍堂”。老头子没儿没女,前几年老伴儿又死了。反正他开茶铺也不为挣钱。热天,人们都忙着做盐,他给大伙儿供开水;冬天笼上个砟子炉儿,大伙儿闲着没事,都到他这儿来,一边烤火,一边闲磕牙儿。
今儿个炉子烧得格外的旺,人也到得格外的多。一条头打外的大炕,炕当中放了一个炕桌儿,桌上摆了一盏围灯、一个小鼓。后晌来的那个说书的大盘腿坐着,三弦放在他背后的窗台上。炕上坐着立武大伯、兰亭、大贵、老立、老双……净是上年纪的。小砍刀、大顺、二虎子,他们这一帮半大小子,都在炕底下站着。妇女们因为屋里有生人,谁也不愿意进来,摸瞎坐在外间屋里,嘁嘁喳喳,不断地说着悄悄话儿。
这个说书的,名字叫陈志国,是中国共产党的一位地下工作人员,说书不过是应个名儿。前些日子,郭家崖子砸了大盐店,轰动了几个县。党派他到这儿来,一来,为了组织和领导盐民开展合法斗争;二来,也想趁这个机会打下工作基础,以便将来组织抗日武装。
看着人到得差不多了,陈志国敲了一阵鼓,回头拿过三弦,便自弹自唱起来。他说的一口很好的小北口儿
,嗓门豁亮,吐字清楚,一字一句唱出来,真是嘎嘣脆。加上他说的这书也好,一开头唱了个小段儿,紧接着就说起瓦岗寨来。从程咬金卖私盐,坐牢,说到卖耙子结识尤俊达,截皇纲……说的是越说越带劲,听的是越听越有瘾。大伙儿硬是听迷了。他好像在一堆干柴火上,烧了一把火,一下把大伙儿的劲头给吹起来了。
陈志国一边说书,一边用他那一双明亮的大眼,朝立武大伯这边一扫,只见立武大伯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块儿了,不由得点头一笑。
原来立武大伯跟陈志国还有一段老交情呢!
前年开春,立武大伯到西山里推石灰。那天阴天,推到半路,竟雾雾露露下起毛毛雨来。山路本来就难走,这会儿叫小雨一浇,石头路像抹了油似的,车轱辘直打滑,不一会儿立武大伯就出了一身大汗。
正在这时候,恰巧碰上了陈志国。那会儿他是先生打扮,身穿长袍,头戴毡帽,打着一把青布雨伞,一见立武大伯就说:“老哥,天不好,路又滑,让我帮你拉一把吧。”
立武大伯一看他那个穿着打扮,连忙笑着说:“先生,那怎么行呢,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陈志国二话没说,收拢雨伞,挽起长袍,从车楼上解下拉绳子,拉起车子就走。
先前,立武大伯看他那个样子,心说你动动嘴还可以,拉车子恐怕不行。可是这会儿见他腰一哈,膀子甩开,很像那么回事儿。添了一个人,车轱辘立时不滑了,车子也出轻了不少。
天黑,他们住了店。立武大伯见人家棉袍子淋透了,浑身溅满了泥,心里着实不落意,便一边招呼人家换衣裳、洗脸,一边称赞地说:“先生,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
陈志国笑笑说:“当先生的,也不一定都是财主羔子。”
“这么说你也是受苦人啰?”
“要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受苦人,也还不够格儿,反正慢慢学呗!”
两个人通过姓名,一深谈,立武大伯才知道他是在西山里煤矿上做事的。从他的谈话里,立武大伯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说煤矿工人生活多么苦呀,怎么组织起来和资本家做斗争呀……
那天住店的人不多,这一间房就住了他们两个。睡到半夜里,立武大伯被吵醒了。他爬起来扒开窗纸朝外一看,只见院子里站满了拿枪的巡警,一个便衣特务挥舞着手枪说:“客人们不要惊慌,我们只抓共产党,良民百姓放心大胆地睡觉,没事儿。”他回头一看,见陈志国起来了,他穿着立武大伯的破棉袍子,头上蒙着一块发了黄的白羊肚子手巾。立武大伯说:“你……”陈志国笑着使个眼色说:“俺不是你的伙计吗?”“唔!”立武大伯明白过来了,便说,“老郭,石灰淋湿了,咱摊开晾晾吧。”说着,两个人扑扑腾腾把四布袋石灰倒了一地,弄得满屋子烟雾腾腾的,直呛鼻子。
巡警特务检查了几间房,就查到这里来了。那个便衣特务一进门,便呛得咳嗽起来:“他妈的,怎么回事?”
立武大伯说:“俺们是推石灰的,路上赶上雨,石灰淋湿了,摊开晾晾。”
“他呢?”特务指着靠炕站着的陈志国。
“他是俺伙计,叫郭大顺。”
把特务打发走了以后,立武大伯激动地抓住陈志国的手说:“你就是他们说的那‘共派’吧?”
陈志国笑了笑说:“老哥,多谢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
这会儿,立武大伯一边听书,心里一边琢磨,他这一来,可就有个闹腾头了。
书说到大半夜才散。等人们都走光了,立武大伯朝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你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陈志国说:“俺们这些人,四海为家,哪里干柴火多,俺就去点把火。”
“着!”立武大伯一拍大腿,“俺这村子里,净是穷做盐的,没有一个孬种,你就领着俺们干吧!”
“你们自个儿干得也不错嘛!”
“老陈,不行呀。你别看砸了大盐店,可是愣冲愣撞咱行,真要叫咱动个计谋,就傻了眼啦。比如说吴老昆吃了这回亏,一定不肯甘休。咱下步棋该怎么个走法?他会不会调大队伍来跟咱们干?他要是来了,咱怎么干?”
老陈思谋了一下,说道:“我这回从城里来,摸了个底儿。照我看,吴老昆暂时还没什么大闹腾头,今天他在城里搬兵就碰了钉子。一来保安队里边有咱们的人,二来赵子尧那小子又奸又滑,他决不会派队伍。到上边去请兵吧,如今被东洋鬼子弄得挺吃紧,为这么芝麻大点儿事,谁给他派兵呀!”停了一会儿,老陈又说,“反过来说,吴老昆反正跟咱是死对头,你不找寻他,他也要找寻你。要干就得跟他干到底。”后来他又讲了些非得组织起来才能斗倒吴老昆的道理。
一席话把立武大伯的心眼儿里说亮堂了。经老陈这么一谈,就像冬天里生了一个炭火盆儿,只觉着暖煦煦的,又像热天喝了一碗井拔凉水,打心眼儿里觉着痛快。
十二
陈志国到郭家崖子不久,就跟人们混熟了。全村的男女老幼、大人孩芽,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跟谁都能谈得来。人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去对他说说,就连二寡妇,全村出了名的“絮叨嘴”,说起话来总是没完没了,说得嘴里倒白沫,村里人谁都烦她,可是陈志国就能跟她拉到一块儿。谁家吃个什么差样儿的,总忘不了给老陈送点儿去。白天,陈志国到外村里去说书,夜晚回来,总是满满当当挤一屋子人,说一会子书,拉一会子家常,一直到鸡叫二遍,人们还舍不得离开。
这些日子,小砍刀老是一撂下饭碗,就朝茶铺里跑,就像茶铺里有块吸铁石,生生把他给吸住了似的。隔上一天不去,就觉着像有件事情没办,心里不落实儿。
这天早晨起来,天阴得挺沉,到吃早晨饭的时候,天空中竟飘起雪花来。立武大伯看看天气说:“砍刀,今天天气不好,你陈大叔只怕不出去说书了,快给他送饭去吃。”
“唉。”小砍刀盛了一大花碗棒子粥,拿了俩窝窝头,双手捧着朝茶铺里走来。
陈志国正盘腿坐在炕上,趴在小炕桌上看一本厚书,见小砍刀来了,便赶快把书合上,笑着说:“好家伙!我刚刚吃了老炊的小米稀饭,你又端来了,把我撑死了偿命不?”
小砍刀咕嘟着嘴,把碗朝桌子上一放,说:“你吃了他的不吃我的,就是偏心眼儿。”
“好,先放到这儿,等会儿热热吃,连晌午饭都有了。”
小砍刀把鞋一脱,爬到炕上,翻着那本大厚书说:“这上头黑乎乎的这么多字,要是变成盐粒子,能装一口袋。甭说念,光吃也够我吃个七八十来年的。”
陈志国说:“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总忘不了你的盐粒子。”
小砍刀哧哧笑着说:“陈大叔,你成天价念书,也不嫌腻烦得慌?”
“唔,看书还腻烦得慌?”陈志国笑着说,“那么说你成天价吃饭、干活儿、练把式,是不是也觉得腻烦得慌呢?”
“这怎么能跟那个比呢!干活儿、练把式,那个有瘾。”
“看书也有瘾呀!”陈志国说,“好比你拿个千里眼,几里地以外的事能看清,你要是翻开书本,就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砍刀嘴里没说,心里想道:“怨不得陈大叔懂得这么多事情,他这兴许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呢!”
陈志国见他不言语了,便说道:“砍刀,你怎么不念书呀?”
小砍刀说:“俺可不念书,你们是文的,俺是武的。”
“武的也要念书呀。”
“武的念书干什么?你说的那程咬金,人家一个大字不识,还不是照样当皇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陈志国摸着小砍刀的脑袋说,“将来世道变了,你要是不识字,可就寸步难行呢。”
小砍刀说:“俺就是想念,可也念不起呀。”
“我来教你行吧?”
“那敢自好啦!”
陈志国从他那褡子里,拿出笔墨砚台,还拿出一个毛边纸订的小本子。研好墨,蘸饱笔,摊开本子,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写了“阶级”两个大字,就教小砍刀认。
小砍刀念了半天,字念熟了,可就是不懂这里边的意思。他说:“陈大叔,你光叫俺‘结记’‘结记’,俺结记着哩,保险忘不了。”
一句话把陈志国逗乐了,他说:“是‘阶级’,不是‘结记’。什么叫阶级呢?比方说,这世界上有穷的,有富的;有当长工的,就有雇长工的;有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有的大鱼大肉吃不完;有的卖儿卖女,有的光放驴打滚儿账,这就是阶级。再比方说,吴老昆整天价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可他老是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呢,一年忙到头,累得黑汗白流,还是糠一顿菜一顿,这就是阶级。”
小砍刀张着嘴、瞪着眼,一字一句,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光怕漏掉了。陈志国见他听入了神,接着又讲到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讲到吴老昆、当官的、日本鬼子,都是一伙儿;讲到穷人要想翻身,就得自己起来干……
小砍刀简直都听迷了,忘了肚子饿,忘了回家。他就像一个刚刚出窝的鸟儿,跟着妈妈,头一回在天空里飞翔,觉着天地是那么开阔!
秀银来喊他吃饭,他才发觉已经晌午歪了。
十三
今儿个立武大伯家吃饭格外的早。天不亮,秀银就把饭做熟了。她贴了一遭儿棒子面饼子,煮了半锅稀饭,老咸菜拿醋油拌得喷香,另外还蒸了几个咸鸡蛋。她寻思着,头一天下漫洼干活儿,不让他们吃得饱饱儿的,那还行啊!
小砍刀抱着一个大饼子啃着,一口一个月牙儿,两口一个山字儿,吃得好香啊。歇了这一冬天,他的精气神分外的足。他觉着就像有好多小虫子,在他那血管里爬呀爬的,愣想找个缝儿钻出来似的。胳膊腿儿一伸,嘎巴嘎巴地响。
头好几天,他就把家三伙四的收拾好了。钉耙齿儿磨得又尖又利,一把锄、一把锨打磨得铮明瓦亮。一清早,他就把家什顺到车子上,这会儿吃了饭,推起车子就走。
“砍刀,你先头里走,我跟你陈大叔说句话儿就来。”
还没撂下饭碗的立武大伯嘱咐他说。
秀银从箅子上拿起一个饼子,揣到小砍刀的怀里说:“带上吧,半头晌饿了,好垫补垫补。”
小砍刀笑嘻嘻地投给她一个感激的目光,心里甜丝丝的。心里说,女孩儿家的心眼儿想得可真周到。
他推着小车一出村,立时觉着有一股春天的气息,迎着脸儿扑过来。柳条儿变绿了,杏枝儿泛红了,在那干枯的杏枝儿上,冒出了粉红色的小花骨朵儿。村西头那棵大杨树,挂满了像毛毛虫样的花穗。一群孩子,在大杨树底下,有的把那花穗塞到鼻子里,哼哼哧哧装老头儿;有的穿成像蓑衣样,披在身上,嘴里打着锣鼓点儿玩狮子。在以前,小砍刀也是顶爱玩的一个,这会儿他才不玩哩,他觉着自个儿成大人了。他昂着头,挺着胸脯,睬都不睬他们,穿过树林子,照直下了漫洼。
漫洼里,好一派热闹景象!今年春旱,春庄稼长得不好,都出九了,春苗儿还趴在麦垄里,看不到一点儿影信。往后要再不下雨,只怕谷子也耩不下去呢。因此今年做盐的人特别多。就连那些不靠漫洼的村子,也跑到这儿来做起盐来了。你看吧,仨一群,俩一伙,净是干活儿的人。有抹晒池子的,有挖淋池子的,有刮土的。人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就拉开大嗓门唱起来了。有唱梆子腔的,有唱蹦蹦儿
的,有的竟学着陈志国的腔调,说起小北口儿来了,真顶得上一台大戏!一看到这,小砍刀心里乐开了花,脚底下像抹了油朝前直溜。
小砍刀一到漫洼里,头一个就碰到二寡妇。二寡妇今年六十三了,头发白了,牙齿都掉光了。在几十年以前,她的丈夫老振,也是做盐的。那一年砸大盐店,就是他领的头儿。后来从城里开来一营兵,毁了盐池子,把几个领头儿的抓到老城角“就地正法”了,还把人头挂到城门上示众。连气带吓,二寡妇就疯了。后来村里人凑钱,给她请先生、搬大夫,扎针吃药,算是把她的疯病治好了,可是还留下个摇头疯的病根儿。
几十年来,她就那么苦撑苦熬着,春冬两闲织布卖,天气一暖和,她也凑合着做点儿盐,叫别人捎着给她卖一卖,换点儿粮食度命。
小砍刀见二寡妇佝偻着身子,在一点一点地挖淋盐的池子,心里一热,撂下车子,把小棉袄一脱,抄起他那小掘锨,走过去说:“二大娘,让我来给你挖。像你这么燕子叼泥似的,等着把池子挖好,就到立冬了。”
说着,他骑马式一站,噗噗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挥动小铁锨,就跟切豆腐的一样,只听唰唰唰,那又黏又湿的泥土一块一块直往外飞,那铮明瓦亮的小铁锨被太阳光照着,忽闪忽闪跟打闪似的,把人的眼睛都照花了。
二寡妇站在旁边看得呆了,她赞不绝口地说:“好小子,真是好样儿的,跟你爹一样,又能干,心眼儿又好。”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一个小小的淋池子就挖好了。小砍刀蹬蹬锨上的泥土,说:“二大娘,你歇着吧,等我后半晌来的时候,带点儿胶泥来,就手给你把池子捶好,你䞍等着晒盐得啦!”
二寡妇感激得眼里含着泪花子,用手抚摸着小砍刀的脸蛋儿说:“好小子,你真好,可是我怎么能老累着你们哪!”
小砍刀说:“这算不了一回事。陈大叔说,将来世道变了,人人有活儿干,人人有饭吃。像你这么大年纪,就该到养老院里享福去了。”
“那敢自好,可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保险你看得到。陈大叔说,只要大伙儿齐心,要不了多少年,就到那时候了。”说罢,他推起小车,朝他自家的盐池子那里走过去了。
刚往前走了几步,二虎子迎上来说:“砍刀,带着莲子没有?”
“带着哩。”小砍刀说。
二虎子说:“几个月没做盐,俺爹不知道把莲子丢哪儿去了,临来带了个鸡蛋,在路上又叫我给打破了。”
原来这盐水浮力大,试验盐水的好坏,只消把莲子往盐水里一丢,要是好盐水,这莲子就平平地漂着,如果莲子稍微侧棱一点儿,这盐水就有硝了,晒出的盐是苦的。
小砍刀走到二虎子家的盐池子跟前,从腰里摸出个小布袋,倒出又黑又亮的三颗大莲子,往那深红色的盐水里一丢,果然那莲子平平地漂在水面上,他说:“好,没错儿,上水晒盐吧!”
二虎子说:“你把陈大叔给你讲的故事,跟咱讲究讲究行不?”
小砍刀说:“还没干活呢,就想讲故事啦。”
“那待会儿歇着的时候,你可讲呀!”
“行。”小砍刀挤眉弄眼地说,“讲张学良跟杨虎城活捉蒋介石的故事。”
十四
吃完了早晨饭,秀银刷了锅、洗了碗,把屋里院里扫得光生生的。然后,拿过针线笸箩,坐在门台上,拿起缝了一半的汗褂儿,飞针走线地缝起来。一边缝,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小白菜儿啊,
心里黄呀,
两三岁上,
死了娘呀!
…………
秀银顶爱唱这个曲儿。因为她就跟这曲儿里边唱的一样,三岁上娘就死了。那时候,立武大伯才四十来岁,中年丧妻,好多人都劝他续弦。可是立武大伯疼闺女,光怕娶了后老伴儿孩子受气,就这样他再也没娶。十多年,他又当爹来又当娘,把秀银看作掌上的明珠。秀银也处处体贴爹的心意,从来不让爹生气,爷儿俩相依为命。立武大伯把她当儿子看待,七岁上就教她练武,练就一身的软硬功夫。十二岁,就教她跟婶子大娘们学针线活儿。秀银这闺女生来心灵手巧,不管什么活儿,她是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才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纺线织布、裁衣裳、扎花绣朵,样样儿精通。街坊邻居,裁衣裳、铰鞋样儿,全都找她。
打从小砍刀搬到她家里来住以后,一家三口人的穿的戴的、鞋脚袜子,就全落在她身上了。头年冬天,她跟别人插着织了两匹布,这会儿给立武大伯跟小砍刀一个人铰了两身单衣裳,剩下的布头布块儿,这块儿做鞋,那块儿做袜子,都掂掇得好好儿的。这会儿她手里缝的这个汗褂儿,就是给小砍刀缝的。她知道做活的人坏衣裳,特地给他做了个双托肩,细针密线,衣裳缝儿都是倒针儿缝的,保险衣裳穿破了也不会脱针掉线。
她缝完一道缝儿,又纫上一条线,这时候忽然听到村西头一阵嘈杂的声音,紧跟着,二寡妇风是风火是火地一步踏进来说:“秀银,你爹呢?”
“怎么,出了什么事啦,二大娘?”秀银心里怦怦跳起来。
“快着吧,砍刀戳下乱子了,他把巡警贴的告示给毁啦!”
“巡警!”
“唉,打城里来的,有十来个。”
一听说打城里来了巡警,秀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可是立刻又镇定下来,两道细长的眉毛朝上一挑,说道:“十几个巡警就敢上这里来,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啦!”她把针线笸箩收拾好,一伸手从墙上摘下单刀,说,“走,二大娘,咱去看看。”
二寡妇说:“闺女,别动不动就拿刀动杖的,看眼色行事。”
“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既然来了,要不给他们点儿厉害的,他们能乖乖地回去吗?”
“甭管是善是恶,还是先问问你爹跟陈大叔。”
“也好。”秀银说着,就跟二寡妇一起走出大门。正巧,立武大伯跟郭老炊、兰亭、大贵他们也从东边过来了,后头还跟着一大伙子人。
秀银上前一步,问道:“爹,要你的家什吧?”
“不要。”立武大伯一摆手,头也不回地朝村西头走去。
十五
小砍刀干了一阵子活儿,出了一身透汗,他觉着浑身格外的松活,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做活儿做惯的人,都有这么个体验,隔些日子不干活儿,就觉着浑身紧紧巴巴的,就像筋都要缩了似的;干干活儿,伸达伸达,有点儿头痛脑热的小病,也都治好了。要不怎么说庄稼人身子骨结实呢!
这会儿,天已经到了半晌午,小砍刀披上小棉袄,坐在盐疙瘩上歇着。初春的太阳,伸出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他从棉袄兜儿里,掏出陈志国教他念的识字课本,用心地念着。他眼里看着课本上的字,心里想着陈志国给他讲过的故事,不由得又跟他那丰富想象联结到一块儿了。一霎时,他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奇妙的景象:这会儿,他仿佛成了一个指挥官,漫洼里那些做盐的,都变成了他的军队。冲啊!冲到吴家屯了,冲到县城了。吴老昆给逮住了,张疤拉眼儿给逮住了,砍了他,崩了他!嚓,嚓!真痛快!……
“呜嘟嘟!呜嘟嘟!”一阵急促的牛角号的声音,把小砍刀从遐想里拉了回来。他警觉地站起来,只见二虎子站在一个盐疙瘩上,挺起胸脯,双手捧着牛角号一个劲儿地吹。
十几个穿黄衣裳的巡警骑着自行车,下了大公路,奔漫洼里来了。漫洼里所有做盐的都惊动了,有拿铁锨的,有拿耙子的,也有拿长枪、双手带的,仨一群俩一伙儿地朝这边拢。小砍刀把小棉袄朝地下一甩,抄起小铁锨就迎过去了。
巡警没理睬两边集拢来的人群,紧蹬几下自行车,照直奔向郭家崖子。来到村西头大庙上,下了车子,紧跟着人们也就一窝蜂儿围上来了。
一个巡官模样的人,从车兜子里掏出一张大告示,朝庙前头墙上一贴,就指手画脚地念道:“查沿河一带不法之徒,目无法纪,造贩私盐,甚至聚众滋事,扰乱治安。凡我县民众,务宜奉公守法,安分守己,勿造私盐,勿近匪类,违者严惩不贷。县长米华发。”他一边念一边讲,讲完了还扬扬得意地说:“听明白了吗,这是县长的告示,以后不许你们做盐了!”
一听说不许做盐,人群可就炸了,一霎时像开了锅一样,乱乱哄哄,说什么的都有。
“不叫做盐吃什么?”
“你们还要咱活命不?”
“奶奶的,跟他们拼啦!”
小砍刀不声不响地跑到庙旁边的井台上,掘了一锨臭紫泥,离着好远,拿出他那出盐池子的功夫,用力一甩,不偏不倚,一锨臭紫泥正糊在那张布告上。
“好小子,你目无官府!”一个巡警走过来,抡起枪托子就打。小砍刀不慌不忙,往旁边一闪,顺手抓住他那枪托子轻轻往怀里一带,那巡警收不住脚,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
那个巡官看到这种情形,又气又怕,拔出手枪,舞舞扎扎地说:“反了!反了!预备!”十几个巡警靠墙根站着,稀里哗啦,乱拉枪栓,可就是不敢放。那些做盐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就这么僵住了。
“弟兄们!有话好说,不要动手!”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进来。人们唰地朝两边一闪,立武大伯、郭老炊、兰亭、大贵他们一行人走到庙台上来。立武大伯趋前几步,双手一抱拳,满面春风地说道:“不知道弟兄们来了,没有迎接,各位多包涵点儿。”
那个巡官上下打量了立武大伯一眼,就知道他是这村里的头目儿。刚才闹僵了,正不好下台阶儿呢,立武大伯这一来,给了他个台阶儿下,便连忙说道:
“照说呢,我们也不是缉私队,你们做盐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不过我们也是奉上司的命令,官差不自由啊!”
“这个我知道。”立武大伯说,“既然弟兄们来了,就请到村里坐吧,喝碗白开水、吃碗小米饭,也算是咱们的一点儿敬意。”他回头又对围在庙前的群众说:“大伙儿干活儿去吧,没事了。除了缉私队,都是咱的朋友。是对头咱跟他干到底,是朋友咱就得照应。”
人们又陆陆续续回到漫洼里去了。小砍刀不放心,偷偷溜回村里找到陈志国,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给他学说了一遍。陈志国说:“都知道了。”
“知道了,那该怎么办呢?”
“你看呢?”陈志国笑眯眯地反问他一句。
小砍刀说:“照我看,缉私队也好,巡警也好,反正是紫花狗撵兔子——一个毛皮。给他一个有好来没好去。”
“哈哈……”陈志国笑着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凡在官面上混事儿没好的,这话不假,可也不能黄牛黑牛一鞭子赶哟!”他琢磨了一下,又说,“这么办吧。你去找武术队的人,拿上家伙,在村西头预备着点儿,没事就算了,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也好有个防备。”
小砍刀这才欢蹦乱跳地走了。
太阳平西,那十几个巡警推着车子出了郭家崖子,立武大伯一直送他们上了汽车路。他们在村里吃了一顿饭,临走时,立武大伯又给了他们几块钱,算作脚步礼钱。这会儿那个巡官眉开眼笑地说:“你们够朋友,这盐你们还是做,回去我给上边多说几句好话就结了。”
立武大伯说:“那就全仗你的照应啦。”
“没说的,”那巡官假献殷勤地说,“实话对你说了吧,就连米县长也不愿管你们这闲事儿。还不是吴老昆在省里告了状,他才不得不应酬一下公事儿嘛!”
漫洼里,人们正在扫盐。那又平又光的盐池子上,扫起了一堆堆雪白的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十六
这一年,上半年天旱,一进六月门儿,竟稀里哗啦下起连阴雨来了。大雨一阵赶着一阵,一场接着一场,从早到晚,下起来没完没了,几天的工夫就下了个沟满壕平。家家户户房倒屋塌,没倒房的,也是外头大下,屋里小下,当屋里、炕头上、四旮旯里净是水,没有一块干地方,人们可腻味透了。好多人家在门上吊个棒槌,有的还买了大两响,朝着天放。其实这些都是迷信玩意儿,一点儿事都不顶。这天哪就是这么怪,赶你要雨的时候,看着挺好的云彩,一阵风就吹散了,就算下上几点儿,也跟知了撒尿一样湿不了地皮儿。可是这会儿,巴掌大块云彩,一铺散,扎上雨脚,就下起来了。
这平原地方,出水的地方少,各地方的水就朝漫洼里灌。几天的工夫,就平了槽儿。偌大一片漫洼,成了一片白连江,天连水,水连天,只有那些盐疙瘩,还露出一点儿尖儿,真成了大海里边一个个小岛了。
郭家崖子村西头庙台上扣着几只小船。那还是二十年前那一回发大水的时候打的,扣在那儿一直没用过。这会儿又翻过来,拿桐油石灰修补了一下,另外还绑了几只木筏子。立武大伯把村里人组织起来,天天撑着小船、木筏子,到漫洼里打捞东西。漫洼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冲来那么多的东西:桌椅板凳、窗户门板、破衣裳、烂套子,什么都有。大水不知道把哪里的瓜园冲了,水面上漂游着那么多圆滚滚的大西瓜……
在年轻小伙子里边,小砍刀的水性最好。他踩水能露出妈妈头儿,一个猛子能扎半里地,他还会在水里换气呢。这会儿,他跟大顺、三臣、二虎子驾着一条小船,正往来如飞地在水面上捞西瓜。小砍刀脱得光溜溜的,只穿着一条小裤衩儿,浑身上下,又黑又亮,黑得冒油儿。他瞪着两眼,在水面上搜索着。忽然,他远远看到一个活的东西,在水面上一耸一耸地游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了。他在水底下游了一会儿,钻上来一看,只见那东西比狗小、比猫大,黑毛皮,小耳朵,尖嘴巴,那不是一只獾嘛!
眼看着,那獾游到一个盐疙瘩跟前了。再朝盐疙瘩上看时,小砍刀可乐坏了。那上边有好几只兔子,还有一个大刺猬。原来漫洼里发大水,这些东西跑不及,都跑到盐疙瘩上避难来了。
小砍刀紧划几下,游到盐疙瘩跟前,一个鲤鱼打挺,带起满身水花,跳到盐疙瘩上。那些野物吓惊了,扑通扑通乱往水里跳。小砍刀一反身扑过去,就逮住了一只兔子。他拎着那一双长长的兔子耳朵,抡起来朝船上招手儿。不一会儿,小船赶到了。几个小伙子跳到水里,一个围攻,几只兔子、一只獾都被活活地逮住了。
十七
正是在这大雨连绵的日子里,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了。雨地里,净是往南逃难的人。这地方,以前在北京、天津耍手艺的多,这会儿也都扛着铺盖卷儿回来了。那些国民党的军队,在蒋介石消极抗战的指挥下,还没见到日本人的影儿就穿了兔子鞋。县长米华发、保安队长赵子尧,先拉着队伍跑了。吴老昆也坐上小轿车,带着缉私队,逃到南边投奔鹿钟麟
去了。
这天,小砍刀跟二虎子他们在漫洼里捞鱼,忽然听到噼里啪啦一阵枪响,只见从北边来了三条大对槽子,上边坐的净是兵。原来这是庞瘸子
的军队,从北边败下来的。起先他们顺着滏阳河走,后来鬼子的汽船赶下来了,他们就窜到大漫洼里来了。这些家伙打鬼子不行,欺负老百姓倒是拿手好戏。一路上奸淫烧杀,横抢竖夺,一边走还一边噼里啪啦乱放枪。
一看见兵来了,小砍刀他们赶快撑着小船,朝村子里跑。一会儿跑到村边,把小船湾到一个小道沟里,爬到岸上来,看洼里的兵船。这时,三条大对槽子,已经到了郭家崖子村正西了,离村子不过有二里来地。几个当兵的站在船头上,朝村子指画着,看样子还想到村子里来呢。
正在这时候,一阵嗡嗡声,从北边传过来。北天边上出现了三个黑点儿,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头顶上了。
“飞艇!飞艇!”二虎子跳着脚喊叫。村子里人也呼啦拥出来,站在大庙台上看稀罕儿。
漫洼里,那三条船上的大兵,一看到飞机,就慌神啦。在前边的两条船,当兵的七手八脚,摇的摇橹,扳的扳桨,往南飞跑。后边这条船,净载的伤病号,有的拼命往舱里钻,有的扑通扑通乱往水里跳。
三架飞机排成三角形,在头顶上打了几个磨游转,一个猛子扎下来,就扔下来几个炸弹,几声巨响,漫洼里冲起来比盐疙瘩还高的水柱。船被炸翻了,飞机一掉头,又朝村子里扫了几梭子机枪,这才哼哼着走了。
漫洼里,船炸沉了,河水染红了一大片;还没炸死的那些大兵,在河里漂游着,直叫救命。
“救人!”立武大伯跟陈志国商量了一下,说,“快把船撑出去救人!”
三只小船像飞箭一样,撑到漫洼里,把二十多个没炸死的大兵,救回村子里来了。
这些大兵一个个像落汤鸡,那样子又可怜又可笑。人们把他们带到郭老炊的茶铺里,给他们换上干衣服,烧了一锅开水叫他们喝了,跟着又焖了一锅小米干饭让他们吃。
这些国民党的兵,可就是本性难改。刚才还是那么个龟孙样子,这会儿又神气起来了。一个三十多岁、像个当官的模样的人,端起饭碗来,一看是小米干饭,吧嗒把碗一丢,就骂开了:“他妈的,你们这些老百姓,真没良心!老总们在前方卖命,就叫老总们吃这个!”
正在忙活做饭的郭老炊,听了这话,满心窝火。可是他这人有这么个脾气,不管生多大的气,可就是不上脸。他脸上挂着笑容,慢吞吞地说:“老总,你算说对了。俺们这老百姓,良心都叫狗吃啦,你别看这小米干饭不济,可总比喝那黄泥汤子强。”
那个家伙一听,这话里有骨头,把眼一瞪,桌子一拍,吼叫道:“老头儿,你说什么?”
这会儿,围在茶铺门口看热闹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当兵的真没好人,到了这步田地,还耍的什么威风?有本事跟鬼子干去!”
“烧纸引了鬼来了。”
“知道这样,刚才就不该救他们,让他们喂王八去。”
那家伙恼羞成怒,便向大兵们命令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到街上找吃的去!”
二十几个大兵像恶狼似的,一窝蜂儿跑到街上,见鸡就打,见猪就捆。有几个大兵,把兰亭家的一匹小叫驴也牵来了,一霎时闹了个鸡飞狗跳墙。
这一下把村里人可激火了,从家里拿出长枪、大刀、双手带,围上来就要跟他们拼。
正在这时候,小砍刀、二虎子从村西头飞也似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嚷:“鬼子的小汽船来了!”
这服药可真灵,一听说鬼子的汽船来了,大兵们吓得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连饭也没顾上吃,就没命地跑了。
十八
鬼子的小汽船真个来了。每天吃过早饭以后,就有两三只木头小汽船,从漫洼里朝南开过去,到半后晌又开回北边去了。那种木头汽船,做得笨头笨脑,前头翘着,活像一口大棺材。人们给它起了个外号,叫“棺材丘子”。汽船上搭着水龙布的棚子,后尾儿上插着一杆膏药旗。船桅上绑着个小椅子,上边坐着个“望天猴儿”。
沿河两岸的人,看着他们那么闯过来闯过去,真是又是恨又是怕。恨的是就那么几只“棺材丘子”,竟敢在我们的国土上横冲直闯,连个磕磕绊绊的都没有;怕的是说不定哪会儿它会冲到村子里来,那就该着遭殃了。
就在国民党败兵逃走的第三天,郭家崖子又来了一帮子队伍。队伍是半夜里来到的。那天黑了,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刚刚睡下不大工夫,就听到街里头的狗咬成一个蛋。立武大伯听着不对劲,一忽坐起来,推推旁边的小砍刀,说:“砍刀,你听。”
小砍刀连忙爬起来说:“有什么动静吗?”
“动静倒是没有,就是狗咬得厉害。”
“别是来了鬼子了吧?”
“鬼子不会半夜里来,说不定是那些败兵又回来了。”
爷儿俩说着,穿好衣服,抄起家伙,轻轻地拉开门,搬个梯子就上了房。从房上往街上一看,嗬,满街筒子黑压压的净是兵。不过这兵可有点儿怪,他们不吵不闹,也不叫老百姓的门,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在街里坐着。偶尔有几个挎短枪的从街里穿过,也是轻悄悄的,要不是一群狗围着他们直咬,你简直就不知道街里来了队伍。
立武大伯觉着有点儿纳闷。他活了这大年纪,南军北军都经着过。不管是北伐时候的国民第二军,也不管是张作霖的奉军,还是阎老西儿(即阎锡山)的山西军队,牌号虽然不同,可都是高粱地里带禾子——一路子苗儿。就连几天以前庞瘸子的败兵,你救了他的命,他还那么坏呢。天下哪有像这样不骚扰老百姓的兵呢!
“大伯你听,有人朝这边来了。”小砍刀耳朵尖,他听着有人说着话儿朝这边来了。再仔细一听,那说话的像是陈大叔的声音。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陈志国敲门了:“立武哥,快起来,咱们的队伍来了。”
“咱们的队伍?!”立武大伯在房上搭腔。
“嗯,是咱们的队伍——八路军,就是我以前说的那红军呀!”
一听说是八路军,立武大伯跟小砍刀高兴得连梯子也顾不得下,顺着房檐一出溜,就跳下来了。“秀银,快起来烧水做饭,咱们的队伍来了。”立武大伯说着,开开大门。大门口站着几个挎短枪的,有一个高个子,穿着一身灰粗布军装,一见立武大伯,伸出两只大手,就把立武大伯的手握住了。立武大伯活了这大年纪,还没经着过当兵的跟他这么亲热过,特别是没跟别人像这么握过手,心里觉着挺不安。
“这是董营长。”陈志国给他介绍说。
“营长!”立武大伯心里揣摩道,“以前一个营长,就跟县长的阶级差不多,出门坐轿车,护兵马弁一大群。一个庄稼人漫说跟营长握手说话,连边儿也拢不了哇。”
这工夫,小砍刀早溜到街上去了。他跑到一排战士那儿,摸摸这个,捅捅那个,嘴里不住地问这问那。
“同志,你们是哪一部分哪?”
“唔,不赖。走了这多地方,还没听到有人叫‘同志’,你怎么知道叫同志呀?”
“这是陈大叔给我讲的。”
村里人都起来了,经立武大伯跟陈志国一串通,大伙儿都知道是自个儿的队伍来了,都自动地腾房子、烧开水,工夫不大,一担一担的开水就挑到街上来了。
在郭老炊茶铺的院子里,挂上了一盏围灯。董营长、陈志国、立武大伯、老炊、兰亭、大贵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这会儿他们谁也不拘束了,就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似的,谈得是那么亲热、那么近乎。
有几个女兵,都住到秀银家了。她们穿着跟男同志一样的衣服,头发剪得挺短,再把帽子一戴,要是不说话,你可真看不出来。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跑来看稀罕。二寡妇顶有意思,她拉住一个女同志的手,看了又看,相了又相,说:“闺女,你们可真受罪呀!再说你们整天价跟男人们一块儿东跑西颠的,多不方便呀!”
那个女同志笑了笑,说:“抗日打鬼子,人人都有一份,老大娘。”
二寡妇摇着头说:“打鬼子是好事,可那是男人们的事。”
秀银白了她一眼,说:“男人女人还不是一个样!”
那个女同志知道三言两语跟她说不清楚,便朝秀银使了个眼色,拿话岔开了。
小砍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股子劲儿,村里人谁也没他忙。他心里就像有根绳拴着似的,一会儿也静不下来,东头跑到西头,前街跑到后街,这儿扒扒,那儿瞧瞧。赵排长,李班副,差不多都跟他混熟了。一直闹哄了大半夜,他又把二虎子、大顺、三臣他们找到一块儿,议论起来了。
“伙计,你们看到了吧,机关枪、小钢炮,真棒!整整有一营人呢。”小砍刀说。
二虎子问道:“一营是多少?”
“连这个都不知道!”小砍刀撇撇嘴说,“一营管三连,一连管三排,上上下下总不下五六百人。”
“他们打鬼子不?”三臣问。
“当然打鬼子啦!”小砍刀说,“人家从南边过来,一天一宿赶了一百零八里,就是为打鬼子来的。”
“这可好了,”大顺拍着巴掌说,“他们什么时候打呀?”
“这个,”小砍刀卖个关子道,“这个是军事秘密。”
十九
早晨,郭家崖子还是跟往常一样,从外表上你一点儿也看不出住下队伍的痕迹。街上看不到一个兵,村子两头连个岗哨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一点儿动静。可是你只要细心观察一下,便看出有很多变化。今天的街道扫得特别干净,家家户户的水缸,都挑得满满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变化在人们心里。八路军的到来,给人们带来了希望,原来已经凉了一半儿的心,这会儿又热起来了。人们一开大门,都是满面春风地走出来。街上碰了面,也都是会意地一笑;就在这一笑当中,可包含着千言万语呀。
今天的郭老炊格外高兴,他早早地把茶炉子生着了,然后搬条板凳,朝门口一坐,嘴里叼着长杆烟袋,甭管看见谁,老远就打招呼:“伙计,过来喝碗,好叶子刚沏的。”等你走近了,他就凑到你的耳朵上,神秘地说:“看见了吧,这队伍!”
如果对方问他:“这队伍比‘老中央’怎么样?”
“嘿!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他气得把大腿一拍,胡子一翘一翘地说,“‘老中央’是什么东西!你简直拿着黄土比金子。这是咱穷人的队伍。”
“可是这队伍怎么也不放个岗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放岗还能明出大卖的呀,你看。”他把嘴朝房顶上一努。
原来在北方有这么个习惯,秋天把掰下的玉米棒子,用席筒子围起来,囤在房顶上让它风干。差不多儿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有这么一个席筒子。这会儿,在村子两头多了几个席筒,远远看去,跟一般的席筒没有什么两样,可你仔细一看,它们都是空的,周遭还挖了几个小洞,咱们的岗哨就在那里边放着呢。
吃过早晨饭,从村子里撑出来一只小船,大顺在后头掌舵,小砍刀跟二虎子撑篙。船头上立着几个人,一个大个子,戴着一顶大檐草帽,身上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这是化了装的董营长。在他两边,站着陈志国跟立武大伯。在他们后边是各连的干部。他们几个一边指画,一边议论着。
“这条漫洼往北通滏阳河,往西南十二里地就是县城。”立武大伯说,“头几个月,县长就溜了,这会儿城空着。别看鬼子整天过来过去,看样子他们还没打算住下来。”
“听说赵云祥
的民军二路要往这边开呢。”陈志国接过去说。
立武大伯说:“管他一路二路,这种乱世年头儿,谁先占了就是谁的地盘。叫我看开进去算了。”
董营长笑了笑说:“这座城挨着平大公路
,将来鬼子要占就先占这里,咱们眼下不打算进去。我看咱还是先商量一下怎么打鬼子的汽船吧。”
立武大伯领着他们,坐小船转了一个大圈子,把每一个盐疙瘩都指给他们看了。董营长一边看,一边给各连干部布置任务。
这时候小砍刀早憋不住了,他提起篙,笑嘻嘻地说:“营长,给咱也分配点儿任务吧!”
“唔!”董营长摸着他的头说,“你们能担负什么任务呢?”
“干仗呗!”小砍刀说,“咱们村子里的几杆大抬杆儿
,至少能顶两架机关枪。”
“打仗,那可危险哪!”昨天晚上陈志国把这村子里的斗争事迹都跟董营长说了,可董营长还是逗他说,“这家伙干起来可不是玩的!”
“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咱不怕。”小砍刀双手把篙一举,坚决地说。
“好,就分配你们任务。”
说话之间,就到傍晌午了。这时远远响起了嘟嘟嘟的声音,鬼子的“棺材丘子”又开来了。小船像箭一样撑回村子里去了。
二十
太阳还剩下一竿子高了,晚霞把河水染成了胭脂色。微微的西北风,把水面吹起来一层金色的鱼鳞波。一群长脖老等儿
从水面上飞起来,呱呱叫着,飞回老窝去了。
在一个盐疙瘩后边,埋伏着立武大伯、小砍刀、大贵、兰亭他们几个人,盐疙瘩上架着三杆大抬杆儿。他们左右几个盐疙瘩上,埋伏的也是郭家崖子的人。他们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队伍都在老城角那儿。那地方地势高,远远看去就像一道大堤,正好打埋伏。
这会儿,小砍刀早就等急了,用铺衬条子
拧的四五尺长的火绳,只剩下一尺多了,还看不到敌人的影子。他急得抓耳挠腮地说:“怎么还不来呀?”
“你急什么呀,心急吃不得热黏粥。”立武大伯叼着烟袋,两只明亮的眼睛,像搜索兔子的鹞鹰,直直望着西南方向。
“别是鬼子不来了吧?”小砍刀说。
“一定会来,他们那么俩人儿,还敢在半路上住呀!”兰亭接过去说。
立武大伯侧着耳朵听着:“你们听,来了!”
大伙儿静下来一听,果然一阵嘟嘟嘟的声音,从南边传过来了。你别看小砍刀刚才还嫌敌人不来,这会儿真来了,他那心里倒砸起棒槌来了,浑身的每一根汗毛儿都竖了起来。差不多每个人头一回打仗,都有这种经验,这不单单是害怕,这里边有喜悦、紧张,总之有说不出来的那么个滋味儿。
已经过来了,三只“棺材丘子”咬着尾儿往北开。头前那只船上的“望天猴儿”,高高坐在椅子上,横端着三八式大枪,帽子上的几块“护腚帘儿”,朝后边飘起。“小鬼子还挺神气哩,”小砍刀想道,“可惜我没有一杆大枪,要不我一枪准能把他撂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那个“望天猴儿”把枪一丢,一个倒栽葱掉下来了。一声枪响带着水音儿,显得特别好听。紧跟着,步枪、机关枪就爆豆般地响起来。三只小汽船,就像几只关在玻璃盒子里的苍蝇,没头没脑地瞎闯起来。
这三只小汽船上,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兵。他们在城里乱抢乱夺了一阵,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有的在舱里睡觉,有的在抹洋牌,还有的唔呀唔呀地直着嗓子号日本歌儿。这些家伙自从在这里来回走过几趟,没碰到一点儿抵抗,就以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可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了。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这一场突然袭击,一下子都蒙了。有两只小汽船起了火,光是嘟嘟嘟地放屁,就是开不动。剩下那一只听到东边没有枪声,一掉头就朝东北角上冲过来。
“来了,来了!”小砍刀高兴地说,“开家伙吧!”
立武大伯说:“等等,等它走近了再说。”
小汽船眼看来到眼前了,只剩下百十步了,立武大伯这才把火绳朝药捻子上一点,轰隆一声,三杆大抬杆儿同时响了。原来这里边装的净是犁铧片子、铁键子,有的把铁串、秤锤,都砸成三棱茧子块儿,装到里边了。唰啦啦一打出去,就像一阵火雹子,整个儿泼在鬼子的汽船上,把船上盖的水龙布棚子,穿了个稀糊烂。
鬼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武器,一下给打蒙了。在后头掌舵的那个鬼子,头上揳了好几块犁铧片,身子一歪,就躺在舵把上了。汽船嘟嘟嘟地打起磨游转来。
小砍刀把汗褂儿一脱,露出黑油油的光脊梁,倒提小砍刀,扑通一声跳到水里,一个猛子扎到汽船跟前,唰地一个鲤鱼打挺跳到船上。十几个鬼子除了被抬杆儿打死、打伤的,剩下还想抵抗的两个,都叫他砍了。
二十一
队伍打了一个大胜仗,缴获了很多东西,枪支、子弹、掷弹筒,还有大米、饼干、鱼罐头,在老炊的茶铺里堆了一当院子。
小砍刀穿了一双鬼子大皮鞋,捡了一根皮带,系到腰里,头上顶着一顶钢盔,噼里啪啦走回家里来。
秀银白了他一眼,说:“看你打扮的那个怪样子,也不嫌寒碜!”
小砍刀摘下钢盔,用刀背当当敲着说:“你别小看这玩意儿,用处可大啦!炒菜能当砂锅,砸蒜能当蒜臼子……你看,俺还给你寻了个好物件儿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铜佛,递给秀银。
秀银吧嗒一声丢了老远,说:“俺才不要那鬼子的东西哩。他们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横行霸道,看见他们的东西就恶心!”
叫秀银这么一说,小砍刀也觉着在理儿,于是他把捡来的皮带解下来,大皮鞋脱下来,朝一边一丢,又穿上自个儿的布鞋,坐到门槛上,对秀银说:“姐姐,给你说个悄悄话儿,俺要当八路去了。”
“你去当八路,给人家提鞋也不要你。”
“是真的嘛,俺都跟董营长说了。”
“董营长答应了?”
“他……”小砍刀低下头,叹口气说,“他没答应。人家再三央求他,可他总是说:‘你还小嘛,过几年再说吧。’”
“我说是不,”秀银笑着说,“你就老老实实刮你的盐土吧。”
“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反正我得去!”
在村东头大杨树底下,陈志国跟立武大伯也正在商议事。刚才谈过一阵,这会儿脸对脸地蹲在那儿,谁也没有张嘴。陈志国告诉立武大伯说,区党委在南边办了干部训练班,他要到那里去学习一个时候。立武大伯心里琢磨着,老陈虽说才来了半年光景,可是给村子里带来了很多新鲜的东西。以前他只知道要吃饭,就要靠做盐,土里刨食吃;要做盐,就得领着大伙儿跟盐巡干。经老陈一指点,才知道这里边还有个阶级剥削、阶级斗争的理儿,好比一盏油灯,拨了一下,就亮堂多了。这会儿老陈说要走,心里着实难以割舍。
陈志国和颜悦色地看着立武大伯说:“立武哥,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你们这地方离县城近,又靠平大公路,将来也是个边沿区,斗争准是很尖锐的。你要好好带着大伙儿跟敌人斗争,壮大抗日力量。”
“你这一走,这么一摊子,我怎么摆治得了啊!”
“不要紧,短时间鬼子还不会来,趁这个空儿要好好准备准备。”陈志国说,“如今鬼子没来,赵云祥、邵北武
,什么乌龟王八蛋都出来了。凡是沾点儿潮气儿的,都在拉队伍。在这个动乱年头儿,可不能走岔道啊!”
“这个,你放心吧,老陈!”立武大伯激动地说,“我瞎冲瞎闯干了一辈子,如今共产党给俺指出了一条明路,我认定了这是咱穷人走的路。既然认定了,我就要一条道儿走下去,哪怕是杀头掉脑袋,决不回头!”
这天黑夜,陈志国跟着队伍一块儿走了。村子里的人,一直送出去一里多地,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回来。
二十二
队伍开走以后,这一带暂时成了一个真空地带。这时候,各种土匪、散兵,杂七杂八的队伍应运而起,司令多如牛毛。什么赵云祥、邵北武、葛二秃子
,这些都是较大的头目。至于各乡各镇,到处都是“司令”。光吴家屯这样一个小镇子,就出了三个司令、两个团长。那时候,流行着这么两句话:“胆大包天,有吃有穿;胆小人熊,一辈子受穷。”有的“司令”压根儿就没兵,就是不知在哪里剜钻了一杆破枪,还不知道有子儿没子儿,就到处蒙事儿。到后来,什么蹊跷事儿也发生了。
在李家楼,有个叫李二邪的瘫子,从前在吴佩孚手下当过班长,后来跑回家来瘫了,整天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这会儿看见张的张司令,李的李司令,他也心里痒了,眼睛红了。叫他老婆找了个笤帚疙瘩,用红布裹起来,然后把他背到官道边上坐下来,专等远道来的孤身客人。那时候,因为闹日本鬼子,从天津、北京回家的很多。一走到他跟前,李二邪就把红布裹着的笤帚疙瘩一挥,喝道:
“站住!识相的把包袱给我放下,把腰包里的钱掏出来,别叫你李司令费事,要叫我起来,咱可就麻烦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出门的人,谁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钱消灾,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到家,一家老少团聚,谁愿找那个麻烦!所以,李二邪还真闹腾了一阵子,打劫了不少东西。后来日子长啦,可就有人摸到了他的底细。有一天,来了一个孤身老客,一条竹扁担,一头挑着一个大柳条包。看要走近了,李二邪照样把裹着红布的笤帚疙瘩一挥:“站住,把挑子给我放下,要叫我起来,咱可就麻烦了!”
那位老客不慌不忙把挑子放下来,手里掂着竹扁担,笑呵呵地走过来说:“起来吧,你起来呀!我这个人有这么个怪脾气,专爱找麻烦!”
李二邪一听这话口儿,知道坏事了。他一个瘫子,怎么能起得来呀!于是改口道:“甭起来,我一枪就把你料理了。”
那人拍拍脑门,说:“你朝这儿打!……怎么,你不打?那我可就对不住了。”说着,抡圆了扁担,照着李二邪的大腿就是一下子,直直拷了他一顿饭的工夫,打得李二邪直叫饶命,那位老客才挑起担子走了。
外边闹得那么邪乎,可是郭家崖子闹得挺不错。有立武大伯他们操持着,有的推起小红车跑德州、跑衡水推脚儿,有的到漫洼里捞鱼摸虾。妇女们在家里编席篓子、纺线织布做鞋卖,生活倒也对付着过得去。
看看又到了冬天,漫洼里的水还有半槽子,进了九,一阵东北风,冻了一尺多厚的冰。偌大一个漫洼,变得像一个平整光滑的大玻璃砖镜子,早晨被太阳光照着,闪射出万道光芒,明光耀眼。从北边过来的几只小冰划子,有的载着获鹿大砟子,有的载着货物和人,像燕子飞一样,在那平滑的冰面上,嗖嗖地穿过去。这种冰划子,也就跟普通的小船差不多,只是在船底儿上装了两根铁条。撑的人骑马式站在后尾儿上,拿一根安着铁尖头的竿子,腰一躬,朝后头撑一下,小船就飞出好几丈远,简直比汽车跑得还快。
傍晌午,天气稍微暖和了一点儿,这时候从村子里走出一大群人。立武大伯拿着一根大撇绳,在头里走,小砍刀扛着一柄榨油锤,紧跟在后边。再往后,大贵、兰亭、二虎子、三臣,还有郭老炊,有拿铁钎子的,有挑席篓子的,有挑劈柴的,也有背着粪筐看热闹的,哩哩啦啦一大溜。
这些时,河封了,地冻了,出门的人也少了。他们这些没田没地的人,就靠着劳动混饭吃,一天不劳动就揭不开锅。以前立武大伯在关外见过人家在冰凌底下打鱼,这会儿他合伙了几个人,想试着在冰底下摸鱼。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台上,放下东西,立武大伯跟老炊他们蹲下来,一边抽着旱烟,寻觅下手的地方。小砍刀、二虎子、三臣他们架起劈柴,准备点火。
在一个河湾水深、避风的地方,他们用油锤铁钎凿开一个井口大的窟窿。这时火也烧起来了,人们烧着火,掂掇谁先下去。二虎子、三臣,都抢着先下。小砍刀不声不响,早脱了个上下没根线,他乒乒乓乓拍打了几下胸脯,拉开架势,先练了一趟小洪拳,然后烤着火说:“我下,我的水性强。”通红的火苗儿舔着他那棒实的身体,脸蛋儿烤得红扑扑的。
郭老炊说:“你不能下。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万一有个好歹的,俺怎么给老少爷们交代呀!还是三臣下。”三臣是老炊的亲侄子。
立武大伯一寻思,这冰底下摸鱼的事儿是他兴的头儿,怎么能让别人的孩子先下呢,便说道:“老炊哥,就叫砍刀下吧。生铁不炼不成钢,年轻轻的吃点儿苦不算啥。”
小砍刀一听说叫他先下,心里头着实高兴。他乐滋滋地烤着火,随手接过老炊递过来的锡酒壶,吱吱地咂了一气衡水老白干儿,顿时觉着浑身热烘烘地发烧。他往头上戴了一个用猪尿脬做的帽子,腰里系上盛鱼的网兜,拴上大撇绳——这是预备拉他上来的。一切都安置好了,他笔直地站在立武大伯的面前,问:“下去吧?”
立武大伯拍着他的肩膀,说:“下吧,小子。下去以后,不管有多么冷,浑身多么痛,可千万不能泄气,一泄气可就完了。”
小砍刀走到冰窟窿跟前,刚才凿开的冰窟窿,清水一漾出来,叫北风一吹,又冻了薄薄的一层。他咬紧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便一个猛子钻了进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不由得吱溜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冷的天,穿着一把捏不透的棉裤棉袄,还冷得受不住呢,要钻到冰窟窿里摸鱼,那可真是够呛!
小砍刀一钻到冰底下,就觉着像有一万根钢针,猛地朝他刺来,穿过皮肉,一直锥到骨头里。一霎时,仿佛浑身骨头都碎了。他憋住气,竭力忍着浑身的疼痛,心里老结记着立武大伯说的话:“千万不能泄气,一泄气可就完了。”
这地方水深鱼多,冰底下的鱼,一沾热气,扑棱扑棱乱朝人身上碰,一抓就是一条。小砍刀一摸到鱼,把浑身的疼也忘了,他心里想:“这办法真好!只要能逮到鱼,这一村里的人这个冬天就算混过去了。”
站在上边的人,个个都把心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不错眼珠地望着冰窟窿。立武大伯更是紧张地捏着大撇绳,这么冷的天,他头上黄豆粒大的汗珠子直滚。虽然小砍刀才下去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他觉着就像过了整整一年似的。心说不该让砍刀下去,年轻骨头嫩,真要有个好歹,可对不起死去的老松。……想到这儿,没等小砍刀在下边摆绳子打暗号,就把他给拉上来了。
小砍刀水淋淋地一出冰窟窿,嘴唇儿是乌黑的,浑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两排细白牙齿捉对儿厮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脸上却闪着胜利的笑容。他解下腰里的网兜,里边装了四五条尺数来长的金色大鲤鱼。立武大伯连忙拿棉袍子把他一裹,像抱孩子似的把他抱到庙台上,用褡包给他擦抹着身子,一直把肉皮擦得泛了红色,这才给他穿上衣裳。
这会儿,三臣早把衣裳脱了,他一边烤着火,悄悄用肩膀扛了小砍刀一下,问道:“伙计,在下边觉得怎么样?”
小砍刀笑着说:“嘿,这么大的玻璃房子,在里边可自在呢!”
三臣嗵哧给了他一拳,说:“刚还了阳,又在吹大话了。”
接着,三臣、二虎子、大贵、兰亭他们轮流下去,等太阳朝西一歪,就收工了。这时已经逮了七八十条尺数长的大鲤鱼。那鱼红尾巴、白肚皮儿,浑身金鳞让太阳照着,闪闪发光,别提多可人了。
二十三
第二天,立武大伯跟小砍刀起了个五更,推着小红车,到卷子集上卖鱼来了。差不多有一年的工夫,没赶卷子集了。卷子街上有了很大的变化,街上比以前更热闹了,做小买卖的格外的多。街北头大场院里是牲口市;一进街北口儿,一拉溜好几十辆卖白菜、山药的大车;再往里走是粮食市,大摊子、小摊子,摆得满满当当的。
更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卷子街上驻扎着两个区公所。靠北头焦家大院里,是国民党的区公所,一座威武的瓦房门楼儿,周围一圈垛口墙,门口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第五区公所”,旁边还有一个站岗的。在南头家庙里,是八路军的区公所,门口也挂着牌子,叫作“抗日民主区公所”,可是没有站岗的。牌子上的一个“抗日”,一个“民主”,这就是同国民党的区公所在本质上的区别。当中十字街口,是两家的分界线。十字街以北是国民党管的地盘,十字街往南归八路军所管。十字街正中间,立着一个木头做的揭示牌,这是两家贴告示的地方。
每逢大集,抗日民主区公所的同志都利用赶集人多的机会,向群众宣传党的抗日救国主张,发动大伙儿起来抗日,受到了热烈拥护。国民党的区公所,也想利用赶集的机会,网罗群众,发展自己的势力。这天焦家大院里,像办丧事一样,高高搭起席棚。一个区丁手拿一面大铜锣,一边哐哐敲着往街里走,一边咧开大嘴叫着:“到北边开会去呀,吴区长训话,开完了会卷子猪肉菜管饱!白面卷子猪肉菜管饱!”
他格外强调这一句,可是到他那边去的人,还是寥寥可数,只有几个穿长袍马褂的财主士绅。老实庄稼人,谁都不上他那个贼船。
从南头家庙里,走出来一个女兵。她头戴一顶灰色军帽,周遭露出齐崭崭的一圈短头发,身穿一套灰土布的棉军装,左膀子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布牌牌,上面印着“八路”二字。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带着和蔼的笑容。她右手提个糨糊桶,胳肢窝里挟着一卷印好的布告,朝十字街走过来。走到十字街口,朝揭示牌上贴了一张布告,便亮开嗓门儿讲道:
“老乡们,我们是抗日民主政府,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政府。抗日就是坚决打日本鬼子,民主就是要咱老百姓自个儿当家做主。今天咱们陈区长在南头大场院里做报告,愿意的就去听。咱们没有吃的,真抗日假抗日不在这吃的上头,连咱们陈区长都跟咱吃的一样,小米干饭菜汤。其实吃的从哪里来呀,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大拇指头卷饼——自吃自。”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到了集上,见大街两边摊子出得严严的,就在十字街卖饼的王老贴的摊子前头凑合着摆了个摊子。这会儿,小砍刀早挤到人群里,听那女同志讲话去了。王老贴把两个手指头一比画,做了个“八”字,对立武大伯说:“这个真是不赖,我在卷子街上做了几十年买卖,见过多少吃官面饭的,可没有像这么好的!”
立武大伯说:“这个咱经着过啦,八路军在咱村里住过,人家一个营长,还跟咱拉手呢。”
“营长?”王老贴说,“八路军刚进卷子街那天,正赶上大集,有一个穿粗布军装、草鞋的当兵的,坐到罗锅的老豆腐锅旁边,跟俺们拉呱儿。他讲得可真好,从中国到外国,天下大事就像在他手巴掌心里写着似的,听了可真开心窍!我心想这八路里头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当兵的就这么会说,那当官儿的不知道怎么有能耐呢。过后一打听,你猜怎么样?跟俺们拉呱儿的,是个纵队司令!这八路的当官儿的跟当兵的,硬是分不出来。”
在他们说话的这工夫,不知谁说了一句:“张疤拉眼儿来了!”立武大伯朝北看去,只见从北街上又走来一个人。这人长得像个瘦螳螂,一双圆轱辘的蛤蟆眼,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左眼的上眼皮上有个铜钱大的疤拉;头上戴一顶破礼帽,扇披着古铜色哔叽棉袍儿;左肩上挂着一杆木壳盒子枪,走起道儿来直拍打屁股蛋子。
立武大伯一眼就认出他是吴家屯缉私队里的那个队长,心里说,这小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原来吴老昆在鹿钟麟办的抗战学院里,当过几天教师,日本鬼子一来,鹿钟麟往南跑了,临走前委他到这里来当了区长。张疤拉眼儿也跟着到这里来当了队长。
刚才那个区丁,在街上吆喝了一圈儿,没拉到几个人。张疤拉眼儿把那个区丁臭骂了一顿,顶着一脑门子火,便亲自出马到十字街上来了。他一看一大群人围着那个女八路,气更大了,便指桑骂槐地骂道:“他妈的,天生穷棒子掂的,让你们坐上席,可倒往桌子底下缩,放着卷子肉菜不吃,在这儿听他娘的穷白话!”说着,走到揭示牌前,就把刚才贴的那张布告,哧啦一声扯掉了。
那个女八路从人群里走过来,一把抓住张疤拉眼儿的手,义正词严地说:“张队长,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张疤拉眼儿脸憋得通红,光眨巴眼皮,答不上话来。
那个女同志说:“请你不要忘了,如今是国共合作,团结抗日!这些日子,我们一贯抱着坚持团结、一致对敌的精神,把你们当友军看待,可你们总是想方设法制造摩擦。如果这样下去,你们要负破坏抗战的全部责任。”
周围看热闹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伙儿都气不忿儿,一边看一边议论:
“如今不是你们称王称霸的天下了,凡事得讲个直理儿。”
“还想骑着人的脖子拉屎不行了!”
“叫他怎么揭的还怎么贴上!”
“把他拉到八路区公所里去!”
…………
张疤拉眼儿这小子从来就只知道横行霸道,真正叫他讲道理就不行了,况且他做的这事本来就不占理。这会儿一看这阵势,心里早慌了。他只好老着脸皮,把刚才揭下来的那张布告,又乖乖地贴了上去。
二十四
小砍刀在人群里,看到刚才那情景,跟三伏天吃了块冰块儿似的,心里痛快极了。他寻思着,当八路该多好,连张疤拉眼儿那么恶的人都能挟制住。我要是当了八路,非把张疤拉眼儿、吴老昆统统宰了,给死去的爹娘报仇。
他随着人流,跟着那个女八路,朝南街走过去。南头家庙门前的大场院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仨一群俩一伙,有站着的,有坐着的,也有靠墙根蹲着抽烟的。卖花生的挎个大笆斗篮子,手里提着秤,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那个女八路一步跨到台阶儿上,说:“乡亲们,静一静吧,咱们陈区长出来讲话了。”
大伙儿抬头看时,只见从里边走出一个人。那人不高不矮的个头儿,高颧骨,大眼睛,一张白净脸,显得有点儿清瘦。小砍刀一眼认出了是陈志国,他喊了一声“陈大叔!”就扒开人群,嗵嗵嗵地跑过去。
“唔,是砍刀呀!你怎么来了?”陈志国笑眯眯地望着他问道。
“俺是来卖鱼的。”
“还有谁来了?”
“俺立武大伯。”
“那好。这会儿我有事,待会儿你们卖完了鱼,到区公所来吃饭。”
小砍刀一见到陈志国,高兴得什么似的,扭头跑回去给立武大伯送信去了。
这时候街上已经上满了人。立武大伯把席篓子解开,扒开盖在上边的麦秸草,露出那金光闪闪的大鲤鱼,在太阳地里格外的鲜亮显眼。一股鲜滴滴的味儿,直钻鼻子眼儿。一会儿就围满了人。“啧啧,真是鲜物!”“寒冬腊月,有这么大的鲤鱼,真是蝎子㞎㞎——独一粪(份)儿。”“这要是炖汤,那才叫鲜哪!”“你别说外行话啦,吃鲤鱼还是红烧。”
你别看人们光这么围着议论,可就是没有一个问价的。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儿,这季节买这么大的活鲤鱼,甭问价,定准比吃肉还要贵得多。看看天都快晌午了,还是一条也没卖出去。
再说张疤拉眼儿一早晨吃了个大憋气,心里着实不痛快。回到区里叫了几个弟兄,全副武装,顺着大街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不是嫌这个摊子出得靠前啦,就是嫌那个摊子靠后了,反正是小炉匠戴眼镜——找碴儿。人们是好鞋不踩臭狗屎,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紧跟着他一个当兵的,手里掂个小篓,挨摊子敛地方钱。
“营业税,爱国捐,大摊子一块,小摊子五毛,要现洋,不要票子!”
张疤拉眼儿走到立武大伯的摊子跟前,扒开人群,疤拉眼儿一眨巴,把大白眼珠子一抡,嘿嘿冷笑道:“唔,郭家崖子的!”
“嗯哪!”立武大伯冷冷地说。
“认得咱吧?”
“认——得!”
“认得就好。”张疤拉眼儿提起一条鱼,说,“卖起鱼来了,啊!”
小砍刀气呼呼地说:“卖鱼怎么的,不犯私吧?”
张疤拉眼儿把白眼珠子一翻:“好个小兔崽子,说话这么玍古
!”
“你嘴里干净点儿。”
“不干净怎么样?”
“有说理的地方!”
因为这街上驻着八路区公所,张疤拉眼儿到底有三分怕惧,平白无故的他不敢胡来,只好咽下一口气,问道:“这鱼卖多少钱一斤?”
“三毛。”立武大伯说。
“不贵,不贵,我包圆了。”张疤拉眼儿一边叫跟在后头的区丁拿鱼,一边打腰里掏出一大把“中央票
”数钱。
立武大伯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存心找碴儿。因为自从“七七事变”以后,国民党撒丫子往南跑,跟着“中、交票子
”也就毛得不值钱了,一块钱不顶五毛花。平时讲买卖,都是用现洋来论价的。便说:“老总,请你给换成现的吧。”
“什么!”张疤拉眼儿这可逮住理了,他眨着疤拉眼儿,阴阳怪气地说,“你不要‘中央票’?到处找汉奸找不着,闹了半天汉奸在这儿呢。”
“你不要血口喷人,说话可得拿凭据。”
“凭据?你拒用‘国币’,这就是凭据!”
立武大伯说:“你说俺拒用‘国币’,刚才你们敛地方钱,要这税那捐,不也大声吆喝着要现洋吗?”
“这个……这个……”张疤拉眼儿像一口吞了块年糕,噎住了。他吭哧了半天,也没答上来,便恼羞成怒,抡起右手,劈脸就朝立武大伯打过来。立武大伯哪里吃这一套!正是会家不难,难家不会,他一伸手刁住疤拉眼儿的手腕子,轻轻朝怀里一带,便把张疤拉眼儿摔了个狗吃屎。
“反了,反了!快捉汉奸呀!”张疤拉眼儿舞扎着盒子枪干嚷嚷。
几个区丁狗仗人势,一窝蜂扑上来。小砍刀一个箭步上去,拉开架势,拳打脚踢,三下五去二,把区丁们打了个东倒西歪。那些家伙稀里哗啦拉得枪栓乱响,可就是不敢开枪。
立武大伯一看这阵势,是骑虎难下了。他扒拉了小砍刀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小砍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扒开人群,照直朝南街上跑去。
跑了没多远,迎面正碰上陈志国,他后边跟着半街筒子人。原来陈志国刚讲完话,就听说街里闹起来了,带着人就来了。
小砍刀跑得呼呼带喘地说:“陈大叔,快去吧,张疤拉眼儿……”
陈志国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不要紧,咱们去跟他们讲理。”
这时候,张疤拉眼儿带着区丁,已经把立武大伯拉到北头区公所去了。满街的人都愤愤不平,一看见陈志国,便簇拥着他,潮水一般地朝北街涌去。
北街上,除了吴老昆的区公所以外,还驻扎着一连石友三
的匪兵,这会儿都全副武装地拉到区公所门口,一字儿摆开。大门两旁,一边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如临大敌一般。
陈志国见这阵势,只是嘿嘿一声冷笑,叫群众停下,独个儿大踏步走过去,照直朝门里走。几个大兵把枪一插,拦住他的去路。一个挎盒子枪的副官,站在台阶儿上,扬扬得意地问:“你找谁?”
“找吴区长!”
“区长今天不见客。”
陈志国一听,不由得火往上冒,一声断喝:“闪开!你不要忘记如今是国共合作,你们要制造摩擦,群众可不答应!”
这一声就像晴天打个霹雳,吓得几个匪兵唰的一声,把路让开了。陈志国抬头挺胸,走进了大门。
这时候吴老昆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老远一抱拳:“原来是陈区长,失迎,失迎!”
陈志国冷笑一声说道:“哪里,哪里,你的仪仗队已经欢迎过我了!”
吴老昆把陈志国让到客厅,双方落座,老小子装得无事人似的,问道:“陈区长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哇?”
陈志国义正词严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主政府,一向本着团结一切力量一致抗日的精神,以国家为重、民族为重。而贵区公所却百般寻衅。今天早晨,你方张队长竟无理撕毁我们的布告;接着又巧立名目,乱派捐税,甚至随便扣押抗日群众,这样下去,叫群众怎样能够信赖我们?”
“嗯,有这等事?”吴老昆假作吃惊地道,“我一定调查,等调查清楚,一定严惩不贷。”
“事实俱在,还调查什么呢?”陈志国说,“你问问张队长吧。”
张疤拉眼儿一看事不好,正想开溜,吴老昆假眉三道地叫住他:“张队长,这些事都是你干的吗?”
“不……不是,”张疤拉眼儿张口结舌地说,“我捉了一个汉奸,他……他拒用‘国币’。”
“拒用‘国币’,哼哼!”陈志国反问他道,“那么张队长敛税派捐,也不收‘国币’,这又算作什么呢?”
“这个……”
吴老昆屁股底下,像扎了蒺藜,只好说道:“什么这个那个,还不把人放了!”
等把立武大伯放出来,陈志国这才告辞出来。吴老昆送他到大门口,陈志国说:“你看看群众的情绪吧,吴区长!”
吴老昆抬头看时,只见万头攒动,黑压压站了半趟街。人们此起彼伏地喊起了口号:
“坚持团结,反对分裂!”
“坚持抗日,反对投降!”
“坚持进步,反对倒退!”
“反对国民党制造摩擦!”
吴老昆吓得像个木头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
二十五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从吴老昆区公所里出来后,又跟陈志国说了会子话儿。动身回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陈志国怕在路上出事,派了几个游击队员,一直把他们送过了杜家坟。
在集上,他们就得了个谎信儿,说鬼子已经进了城。这会儿沿路上,果然仨一群俩一伙儿,不断碰到逃难的。俗话说:“小乱奔城,大乱奔乡。”这种乱乱道道的年头儿,差不离的人家都往乡里躲。
一路上,扶老携幼,有背包袱的,有挑担子的,也有骑毛驴儿的……一个老头儿,背着一个大方格花的包袱,领着一个年轻媳妇,从那边走过来。立武大伯紧走几步,迎上去说:“二哥,从哪里来呀?”
“河西。”
“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个进来了!”那老头儿伸出一个小指头,比画着说。那时候,人们管鬼子叫小日本,所以总是拿小手指头打比方。“今天城里头小集,一头晌,炸了三次集。一会儿说鬼子来了,一会儿又没来。到了半头晌,猛不丁地听到一阵汽车的呜呜声,这可是真来了。有人从北关里跑来,说城北大公路上一片黄,净是鬼子了。”
立武大伯说:“城里住着几千赵云祥的队伍,怎么也没听到枪响?”
“别提赵云祥了,提起来叫人气杀!”老头儿气呼呼地说,“先头,他们只叫人别怕,还吹大话,说什么‘鬼子不来便罢,他要是来了,一个也回不去’。可鬼子真来了,你猜怎么样,他们一枪不放,比老百姓跑得还快!”
“真他娘的孬种!”小砍刀气得直拍大腿。
“光跑还不算,”老头儿说,“临走还抢了一阵子,街面上,见东西就抢。牲口、粮食、布匹、杂货,什么都抢光了。你不让他抢,他还骂你是汉奸,说:‘我们抢了你的东西,好赖是中国人,总比留下来,便宜了鬼子好。’”
“这是什么世道!”立武大伯气得浑身打哆嗦,“他们哪一点儿配当中国人!”
那小媳妇扯扯老头儿的袄袖子,小声说:“爹,咱快着走吧,天黑了。”
老头儿领着小媳妇走了。立武大伯叹口气说:“唉,国民党、‘老中央’、石友三、鹿钟麟,都是他娘的过继儿子——指望不得。这以后打鬼子,可就全看八路的了。”
“大伯,让我去跟着陈大叔干一份儿吧!”小砍刀说。
“要干!”立武大伯斩钉截铁地说,“可光你一个人去干还不行,咱们赶快回去把人组织起来,把家伙预备好,跟以前打缉私队那样,跟他干!”
二十六
自从鬼子进了县城,形势急转直下。吴老昆投了日本鬼子,当了城东区的汉奸区长;张疤拉眼儿当了警备队的中队长,带着百把个人的汉奸队,在吴家屯安了钉子。这城东一带,又变成了吴家的天下。
看看又到了阴历年三十了。上年纪的人说,打老辈子算起,再没像今年过年这么窝囊的。各个村子,都是那么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儿生气。架鼓也挂起来了,一年一度的社火,也不玩了。三十夜里连蜡也不点,人们天一黑,就插上门子睡了。
起更以后,从路南道沟里,走来一溜人影。他们走得是那么快,脚步又是那么轻,径直走进郭家崖子,走到立武大伯的门前,停下了。领头的那人朝一个大个子一招手,大个子把一挺机枪交给身后边的一个战士,走过来,后脊梁紧贴院墙根一站,双手垂下来,十个手指头插紧。领头的那人左脚一蹬他的手,右脚踩肩膀,双手一按墙头,一纵身上了院墙,然后一翻身,就跳到院子里了。
练武的人睡觉警觉,虽然他跳得那么轻,还是把立武大伯惊醒了。他忽地坐起来,从炕头上摸起他那撇把子土枪,喝声:“谁?”
“是我,老陈。”
一听是老陈,立武大伯连忙穿上衣裳,走出来说:“老陈,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赶来给你拜个早年。”陈志国笑着说。
“就你一个人来了?”
“多着呢,都在胡同里。”
“快让同志们进来吧。”立武大伯说着,连忙开开大门,让战士们进来。这时候,秀银、小砍刀都起来了。四五十个战士,把三间屋子塞了个满满当当。
立武大伯一边操持同志们坐下,一边叫秀银烧火做饭。陈志国拦住说:“你不用张罗,俺们不吃不喝,先办正事要紧。”他把立武大伯拉到院子里,悄声问道:“热天里咱打鬼子汽船得的那些东西,还保存着没有?”
“保存着,就在老炊茶铺后院的地窖里放着哩。”立武大伯疑疑乎乎地问,“你要那有什么用?”
陈志国凑到他的耳朵上,如此这般一说。立武大伯高兴地说:“好,我这就去取。”
“办得机密一点儿,除了老炊以外,天亮以前,任何人不要叫他知道我来了。”
“好咧!”立武大伯说罢,就出去了。
陈志国回到屋里,只见战士们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板凳上的,大个子怀里揽着他那挺捷克式轻机枪,坐在门槛上,小砍刀站着才跟他一般高。
小砍刀特别对大个子注意,两眼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叫常四儿的战士,笑嘻嘻地对小砍刀说:“你看什么,不认得吧,这是咱们游击队上有名的大洋马。”他把一双眼珠调皮地一抡,说,“个儿大,是吃东西撑起来的。咱们大洋马给财主扛长活的时候,总是讲管饭不要工钱。有一回刚一上工,财主家在蒸黄面枣窝窝。蒸熟了,叫大洋马去挑水。财主说:‘你边吃边挑吧!’大洋马把枣窝窝一个挨一个,摆了一扁担,一边走一边吃,枣核儿从两边嘴角里朝外蹦。刚出大门,他就回来了,说:‘东家,吃完了,干脆你朝筲桶里倒两笼,我挑窝窝出去,挑水回来。’财主吓得一咧嘴:‘爷爷,俺管不起你饭,你走吧!’……”
不等他说完,小砍刀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了。大个子涨红了脸,瓮声瓮气地说:“你再说,我揍你个小舅子!”
老班长赵文昌笑着说:“常四儿,你小子嘴真损。砍刀别听他的,他是吃柳条拉笊篱——狗肚子里臭编!”
“人家还没说完嘛!”常四儿抢过去说,“刚才只说他能吃的一面,还有能干的一面呢。咱不能犯片面性。前些时打顽固派,狗日的欺咱没好武器,一挺破机枪咕咕直叫,压得咱抬不起头来。大洋马腿长,呼呼跑过去,就把机枪端过来了。两个机枪手上来,一个人抱他一只胳膊。大洋马把胳膊一挺,两个家伙脚就悬空了,拨拨悠悠,像女人耳朵上的两个坠子。大洋马把身子一晃荡,把两个小子甩出一丈多远。这机枪就是那一回夺的。”
陈志国站在门口,看着战士们那股子乐观劲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心想,有这般生龙活虎的战士,什么敌人不能够战胜呢!他爱抚地说:“同志们,睡觉吧,明天拂晓起床,有任务!”
二十七
大年初一早晨,太阳刚冒出一竿子高,吴家屯南街口炮楼子上站岗的,忽然发现漫场地里跑的净是人,老的、少的,大闺女、小媳妇,总不下两三百口子。他闹不清怎么回事,连忙报告值星小队长。
值星小队长吴二坏,推了一宿牌九,这会儿刚躺下,睡梦里他还在虎头、老九,粗粗、细细叫得正欢,站岗的把他推醒了。他爬上去一看,果然野地里跑的人不少。他派人出去一打听,都说,头明时候,城里“皇军”出来,围了郭家崖子,天不亮进村,还逮了不少人呢!
说话之间,就见从西边开过来一队“日本皇军”,头里一个,扛着膏药旗,个个枪上上着刺刀,被太阳一照,明光耀眼。在队伍中间,捆着一大串老百姓,哩哩啦啦足有半里地。队伍径直朝吴家屯走来。
吴二坏一看就慌了,他一边派人到街里去向吴老昆和张疤拉眼儿报告,一边吹哨子集合队伍,准备迎接“皇军”。
原来这一个伪军中队,有三个小队,两个小队跟中队部驻扎在街里,有一个小队在南街口守炮楼子。昨天夜里过年,伪军们有赌钱的,有钻到街里去抽白面儿的,也有溜号出去胡作非为的。吴二坏咋呼了半天,才集合起来二十多个人,个个衣冠不整、武器不齐。这会儿,“皇军”眼看就走到近前了。走在前边的一个大个子军官,手里挥舞着长刀,嘴里咕咕噜噜,不知说些什么。
吴二坏手忙脚乱地叫人放下吊桥,带着他的小队出来迎接“皇军”,没想到一出来,就被缴了械。吴二坏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向前紧走两步,朝那大个子军官鞠了一个躬说:“太君,大大的误会!”
“什么误会,你的八路!”大个子军官瓮声瓮气地说。
“不是,不是,我的不是八路。”
“你的不是,我的是!”
“你是八……”吴二坏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那大个子一手掐住脖子,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来老高。他的手舞扎了两下,一翻白眼儿,不动了。
里边管吊桥的两个伪军,一看是八路,赶紧摇辘轳,起吊桥。刚摇到半截腰,只见那大个子丢下吴二坏,一个箭步跳过去,双手扒住吊桥吊在那儿。两个伪军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就是摇不上去,可大个子也扒不下来,就那么悬在半空里了。陈志国一甩手枪,打倒了一个伪军,桥呼啦一声落下来,把大个子闪了一跤。战士们像潮水般地朝街里涌去。
再说吴老昆,这会儿正跟张疤拉眼儿脸对脸地躺在炕上抽大烟,忽然一个伪军跑来报告说:“‘皇军’来了,请区长赶快迎接!”
吴老昆一惊,忽地坐起来,正要往外走,后来一寻思,不对呀,为什么“皇军”出来,事先不打个招呼呢?他对张疤拉眼儿说:“别上了八路的当,你去集合队伍,我去打电话。”他说着爬上小跨楼儿,拿起电话机一摇,果然,电线断了。他丢下电话机,朝南街上一看,只听叭的一声枪响,八路潮水般朝街里冲过来。张疤拉眼儿光在院子里嘟嘟吹哨子,也不敢出去带他的队伍了。
吴老昆气急败坏地说声:“你回来吧!”两个人带着几个护兵,跑到后院马棚里,拉出两匹骡子,从后梢门里跑了。
一会儿工夫,南街口那个炮楼子就像烧窑似的,一股浓烟冲上了天空。
二十八
区游击队拔了吴家屯的钉子,吴老昆把他的区公所挪到东关里,再也没敢回来。
开春以后,漫洼里的水退了,可是河底下留下一层厚厚的淤沙,还是做不成盐。不过这也有它好的一面,人们虽说不能做盐,倒是可以利用河里的淤沙,种一季的好庄稼。
水一退净,等地皮儿刚刚经住人,人们就拉着犁、扛着镐,翻地下种。有的种上了高粱、黑豆,有的种谷子,也有种棒子、绿豆的。懂行的庄稼汉说,沙地应该种适合沙地生长的庄稼,于是他们就种棉花、种芝麻、种花生、种山药。立武大伯这一家,没种庄稼,找了一块高燥地方,种了三亩多瓜。
北方有这么几句俗话:“谷锄七遍饿死狗,瓜锄九遍满地走”,“怕挨压,别种瓜”。这就是说,种瓜这玩意儿,既是一个细致活儿,又是一个力气活儿。从开畦下种起,紧接着瓜秧出来了,就要定苗追粪,锄了一遍又一遍。瓜秧长大了一点儿,就要打顶心、压蔓子,光怕它长疯了。谷雨、立夏一过,种得早的脆瓜下来了。脆瓜刚卖过去,紧跟着就是菜瓜。芒种一过,收麦子的这一阵,正是吃黄瓜的时候。到六七月间,高粱晒米的工夫,瓜园里的甜瓜、西瓜都跟着熟了,这是种瓜园的天天盼望的好时候。这时候,种瓜的人最忙了。瓜熟了要赶着卖,光怕它烂在地里;一边顾着卖瓜,一边又得顾了地里,既怕人偷,又怕野物糟蹋。特别是今年,鬼子占了县城以后,在河西沿的大公路上,不远就有一个炮楼子,炮楼子上的“皇协军”,三六九的下来糟害人,吃瓜不给钱,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人们都把他们恨透了。
小砍刀为了看瓜,在瓜地正中间,搭了一个窝棚:在地上立了四根柱子,用席搭了一个半圆形的屋顶,两边出了一尺多宽的檐子;半截腰里搭了两块门板,算作床铺。中午躺在里边睡个晌觉,四面来风,倒是怪舒坦的。
早晨,小砍刀和立武大伯摘两挑子瓜,踏着露水出去卖,叫秀银在地里看瓜。半晌午,小砍刀卖完瓜回来了,他就在地里看瓜,换秀银回家去做饭。
这一天,小砍刀卖了一挑子瓜回来,秀银回家做饭去了。小砍刀虽然卖了一上午瓜,已经很累了,但也不到窝棚里去歇凉儿。他一个人围着那瓜地转呀转的,从这一畦转到那一畦。先看西瓜地,在那细细的瓜藤上,结着那么多圆滚滚的大西瓜,那疙里疙瘩的“黑老虎儿”,那花道道的“大花翎”,那白皮白瓤白子的“三白”,那白皮红瓤黑子的“三结义”,一个个都是那么逗人喜爱。他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一任那灼热的太阳炽烤着,他也不觉热。他一会儿又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拍拍,用指甲弹弹。
一会儿,他转到甜瓜畦里来了。在这里有“白沙蜜”,有“谢花甜”,有“芝麻粒儿”……他喜欢扑到那将熟的瓜上,长时间地闻着那浓郁的香味,但他从来也舍不得摘一个瓜吃。
他像小学生背书一样,把他那些心爱的瓜温习一遍,然后才脱掉他那粗布小褂,光穿着一条裤衩儿,四脚拉叉地平躺在窝铺里的门板上,枕着他那明晃晃的小砍刀,一阵阵嗖嗖的凉风,吹拂着他那黝黑放亮的光身子,舒坦极了!他伸伸胳膊腿儿,浑身的骨头节儿,嘎巴嘎巴直响。他觉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那双闪闪有神的大眼,望着那用芦席搭的窝棚顶。他的心像一头没有缰绳的野马,一会儿想到这儿,一会儿又想到那儿。他盼望着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一伸手就能把鬼子的炮楼子打碎。他幻想能像戏里那孙猴子一样,会七十二变。有时候,他夜里做梦,忽然梦到自己长了一对翅膀,飞呀飞呀,一下子就飞到半天云里去了。……他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二十九
“醒一醒,醒一醒!看你睡得这个死劲儿,还看瓜哩,叫人家把你抬跑了,只怕也醒不了。”
小砍刀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只见秀银笑眯眯地站在跟前,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是那么深情地望着他,把他这么个十五六的大小子,都看臊了。他低下头,这才看见秀银手里提着的饭罐子,罐子口上盖着个二号碗,碗里放着个笼布包儿。原来是给他送饭来了。感觉才刚眯瞪了一阵,就晌午了!
他嗵地跳下来,接过秀银手里的饭罐子,坐到床前的小板凳上就吃起饭来。罐子里,是小米绿豆稀饭,笼布包儿里,包着两个棒子面的大团子,还有两块酱萝卜。他一边盛稀饭一边说:“秀银姐,你再一块儿吃点儿吧。”
“不了,俺才吃完了来的。”秀银就手拉过他扔在床板上的汗褂儿说,“你穿衣裳真费,一件新汗褂子,才穿了几天呀,肩膀头上就破了。”
“你没听说过‘怕挨压,别种瓜’吗?人怕挨压会说话,汗褂子压长了它也会破呀!”
“就着这会儿没事儿,我给你补补吧。”秀银说着,从辫根儿上拔下一根钢针,从口袋里掏出个针线包儿,抽出一根白线穿上针,找出一块白布,就给他补起来。
小砍刀吃着饭,一双眼睛却巴巴地望着秀银那两只手。就是那两只小手儿,它做了多少事情呀!自从小砍刀搬到立武大伯家里来了以后,立武大伯把他看成自个儿的亲儿子,秀银把他看作自个儿的亲兄弟,成天价给他缝,给他补,给他洗。还刚过立秋,就早不早地给他把棉衣裳拆洗了。冬天,她纺呀纺呀,把棉条纺成线,又一梭一梭地织成布,一过了年又给他把单衣裳做好了。甭说别的,光他这一双脚穿的鞋,就够她做的。一双新鞋上脚,不到一个月就成了“毛张飞”了。就那样,她给他做活儿,还总是特别经心,纳鞋底要纳个疙瘩底,走起道儿来一步一个花脚印儿。就说今儿个吧,她一定是早已看到他的汗褂子破了,才特地带个针线包儿来给他补的。他想:“多么好的姐姐呀!就是自个儿的亲娘活着,也没有她这么好。”他从心眼儿里感到一股温暖。
“你想什么呀,放着饭不吃,在那儿卖大怔!”秀银看了他一眼,在头发上磨磨针说。
这时候小砍刀才发觉碗里早已空了,却还拿着筷子不住往嘴里扒拉哩。叫秀银这么一说,他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腾地一下,脸脖子都红了,连忙结结巴巴地说:“俺是想,想你今儿个做的这韭菜团子真好吃。”
一句话把秀银逗得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好半天才忍住笑说:“你还说你没瞎寻思,吃了半天,饭都吃完了,还没吃出团子是什么馅儿的来。明明是茴香馅儿,走到这里,倒变成韭菜馅儿的了。”
这一说,小砍刀脸上更磨不开了,他把饭碗一放,站起来说:“好姐姐,别闹了,我去给你摘个西瓜来吃。”
“可别价,俩人吃个大西瓜,怪可惜了的。”
“要不就摘个甜瓜吃。”小砍刀跑到瓜畦里,摘了一个熟透了的“白沙蜜”,那瓜金黄金黄的,用手一捏,嘎嘣嘎嘣响,凑到鼻子上一闻,香味儿呛人。他两手一挤,掰成两半,甩掉瓜瓤,自个儿吃一半,把另一半递给了秀银。
秀银吃着瓜,又跟问小砍刀:“你说说,刚才到底想什么哩?”
小砍刀眼珠一转,编个瞎话说:“你看西边那炮楼子。小日本成天价这儿安个据点,那儿修个炮楼子。炮楼子上的‘皇协军’,成天下来糟害人。从前听人家说,老城角上有个‘白老长’。知道吗,‘白老长’就是个大长虫。‘白老长’可长哪!它常常探出半截身子,到护城河里去喝水,它那身子伸到漫洼里,就像拦河修了一条大埝。别看它那么大,可是不糟害人,有人朝它跟前过,只要说:‘白老长,白老长,抬抬身子让我过去吧。’它把腰一弓,就像开了一个大城门似的,人就从下边过去了。我想要真是有个‘白老长’,它探出身子来,到炮楼子上把那些鬼子、‘皇协军’都吃了才好哪!”
秀银白了他一眼说:“别胡思乱想的了,哪里有那回事呀。”
“那么说老城角上那大窟窿里藏的什么东西?”
秀银说:“那还不是狐子、獾狍的!”
两个人就这么说一阵笑一阵,不觉都起晌了。这时秀银忽然站起来说:“你看,西边那炮楼子上,下来人了。……咦,朝这里来了,准是个‘皇协军’,俺快着走吧。”
小砍刀说:“嘿,他一个人,你怕什么呀,顶多白吃咱个瓜完事。”
三十
小砍刀用手搭个凉棚,朝西边一看,果然从炮楼子上下来一个“皇协军”,照直朝他的瓜园里走过来。只见那人矮墩墩的个儿,头上歪戴着大檐帽,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敞着怀没扣扣子,一条宽皮带在手里提着,皮带上挂着个日本王八盒子。一边走,嘴里怪声怪气地唱着浪荡小曲儿:
怀胎四月八,
小奴家去摘瓜,
脚又小……
“看瓜的,你这瓜卖不卖呀?”他离着老远,就假装正经地招呼。
“卖。”小砍刀说。
“多少钱一斤?”
“俩大子儿一斤。”
“拣好的西瓜摘一个,吃着好,给你赵队长记上账,秋后打总儿给钱。”他走过来,坐在刚才小砍刀吃饭坐的小板凳上,斜眼看着秀银说:“这妞儿长得倒不赖,你们是没过门的小两口儿吧?”
“别胡说八道的,她是俺姐姐。”小砍刀气呼呼地说着,特地给他摘了一个半生不熟、皮厚子多的打瓜,抱过来放在地上,一回头从枕头底下抽出他那明晃晃的小砍刀,抡得高高的,咔嚓一声把瓜砍了两半儿。那“皇协军”吓得腾地跳起来说:“我那个娘!你这是做什么呀?”
“切瓜嘛!”小砍刀用手巾揩抹着刀说。
“切瓜用这么大的刀?”
“刀大切起来利索。”
“快点儿把它收起来,我看着它……”这个“皇协军”看着小砍刀,总觉得像在哪儿见过似的,特别是他那把明晃晃的小砍刀和他刚才抡刀的那个架势,叫人一看见就胆怵,心里就扑腾扑腾地跳,直到见小砍刀把刀又插到枕头底下,他这才又坐下来,把皮带挎到脖子上,那杆王八盒子恰恰垂在胸前,双手捧起半个瓜就啃。
“吐,吐,吐!”他啃了一口,就连忙吐出来,咧着嘴说:“你摘的这是他娘的什么西瓜,酸死人!老总儿又不是老西儿。”
小砍刀说:“人里头有好人有孬种,西瓜也有杂种转窝子。这个是碰达子劲儿。”
“放你娘的屁!”那个“皇协军”一抡胳膊,把半边瓜朝小砍刀投过来;小砍刀一闪身,西瓜飞出老远。就在他抡胳膊的工夫,小砍刀一眼瞧见他那只左手,四个手指头齐崭崭的短了半截儿,就觉得血往上涌,身子摇晃了两下,差点儿摔倒。他忽地想起两年以前的那天晚上,他和爹从卷子集卖盐回来,半路上碰到的那两个缉私队的人。那个大个子,叫他爹一刀削掉了半拉脑袋,旁边那个矮子朝爹开了一枪,他赶过去一刀砍断了那小子四个手指头……
就是他!他就是打死爹的仇人!成天价找仇人,今儿个仇人自个儿送上门来了,送到嘴头上来的肉,还有不吃的吗?他要给死去的爹娘报仇!他心里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一个劲儿翻腾着。可是你别看小砍刀年纪小,心眼儿倒是比他爹老松精细,这两年跟着立武大伯很是学了点儿韬略。这会儿他仔细一打量,只见这小子长得圆滚滚像个石头墩子,一身疙里疙瘩的黑腱子肉,脖子上挂着手枪,这地方离炮楼子那么近,虽说他和秀银都有一身武艺,猛地一下子也不定对付得了他。万一闹不好,说不定连老本儿都赔进去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已经冒到脑门儿上来的火压下去,上前赔笑说:“老总,你别生气,怨我年轻不会说话,瓜不好吃,咱再摘个好的。”
这会儿,秀银坐在床板上,左手按着枕头底下的刀把,时刻在警惕着。她冷眼旁观,就觉着小砍刀的举动有点儿不对,左猜右想也估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想走了,她要留在这儿,万一要出点儿什么事,也是个帮手。
小砍刀这回特地选了一个熟透了的“大花翎”,小心翼翼地切开,笑吟吟地递到那“皇协军”的手里说:“这回你尝尝,保管一吃一个不言语。”
那小子几口就吸溜了一块,眉开眼笑地说:“这还像回事儿。早点儿像这么办,也免得老总儿生气。”他一块接一块不住气地吃着。小砍刀朝秀银使个眼色,说:“老总你贵姓啊?”
“姓赵。”
“我看你怪面熟的。”
“你赶过吴家屯集吧,谁不知道缉私队的赵坡儿。”
“知道,知道,你这会儿高升了吧?”
“小差事,当个小队长儿。”
停了一会儿,小砍刀又说:“我想搬你赵队长的门子,在炮楼子上补个名儿,不知道行不行?”
“行,行!”赵坡儿斜睨了小砍刀一眼,说,“我说你怎么舍得给我摘个好瓜吃呢,闹了半天,有用着我的地方。这一回你算找对了,炮楼子上除了日本人,就是你赵队长当家。”他一边吹,眼角儿直扫着秀银,好像在这闺女面前,故意卖弄身份,就会引起女孩子的欢心似的。他说:“你到了那儿,只要姓赵的一句话,先给你个传令兵当当,保险吃香的喝辣的。”
小砍刀说:“当传令兵使大枪使小枪儿呢?”
“当然使小枪儿喽。”
“可是俺还不知道小枪儿怎么使呢。”小砍刀显出个不好意思的样子。
赵坡儿一来觉着离炮楼子只有三四里地,不把这么两个大孩子放在心上;再说当着秀银,他故意献殷勤。他从枪套里掏出那王八盒子,就往小砍刀手里递。小砍刀伸手去接,他又把手缩回去,说:“慢着,你小子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吧?”小砍刀心里扑腾一跳,但马上稳住神,转过脸去笑着对秀银说:“姐姐,在村子里,大人们老说咱是毛孩子,你看,还有人怕咱们哩。”
“笑话!你赵队长怕过谁!”赵坡儿脸都涨红了,他抽掉把上的枪梭儿,把枪递给小砍刀说,“这个很容易,就这么一拉、一推,二拇手指头一扣,它自个儿就响了。”
小砍刀把枪拿到手里,摆弄了一会儿,递给秀银说:“姐姐,给你也开开眼。”
“俺可不看那个!”秀银把手一闪。
小砍刀冲着她使了个眼色,朝高粱地那边努努嘴,把枪硬塞到她手里说:“看看怕什么呀,它又不会咬人。”说着,一回身,嗖的一声从枕头底下抽出小砍刀,笑着对赵坡儿说:“赵队长,你不是想收我做传令兵吗?我先练趟刀给你看看。”
小砍刀把刀交到左手,拉开架势,就练了起来。先前耍得还慢,后来越耍越快,只听得嗖嗖嗖像刮风似的。那把明晃晃的小砍刀,被太阳照着,闪烁着万道银光,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儿。赵坡儿眼睛都看花了,一迭连声地叫好。
耍着耍着,小砍刀忽然一下收住刀,骑马式站住,嘿嘿冷笑道:“姓赵的,你还认识我吗?”
赵坡儿没防着他有这一手儿,一下子愣住了。这会儿,他见小砍刀两道浓浓的眉毛朝上立着,眼睛瞪得滴溜儿圆,脸像喝醉了酒一样通红,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钢刀,立在他的面前,连忙说:“兄弟,别开玩笑呀!”
“开玩笑!你忘了吗?两年以前,你是怎么样打死那个老卖盐的?你那四个手指头,是怎么短的?”
赵坡儿低头看看他那左手,脸唰地一下白了。这就是拿刀砍他的那个小伙子吗?因为那一回是在晚上,看不清模样儿,再就是两年以前小砍刀没有长这么高,所以一见面时,他虽然心里忽悠了一下,可万万没想到,这就是拿刀砍他的那个小家伙。经小砍刀这么一提,他顿时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都凉了。他回头想拿枪,可是正当他看耍刀的工夫,窝棚里那个闺女拿着他的枪,早跑得没影儿了。这大漫洼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壮壮胆子,吓唬小砍刀说:“你爹就算是我打死的,你又怎么样?在‘皇军’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奓毛儿吗?”
这会儿,小砍刀眼珠子都红了,哪里听他这个!举起刀来劈头就砍。赵坡儿一闪,没砍住。也是小砍刀劲儿使猛了一点儿,一下砍到窝棚柱子上了。趁着小砍刀拔刀的工夫,赵坡儿撒丫子就跑。
“站住!”随着声音,秀银从高粱地里钻出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赵坡儿一愣神儿,被秀银一个扫堂腿,踢了一溜滚儿。小砍刀追上来,抡刀就砍。秀银一只脚踩住赵坡儿的脖子,一抬胳膊托住小砍刀的手腕子说:“慢着!”
“难道说还放他回去吗?”小砍刀横眉立眼地说。
“谁说放他回去咧!先把他捆起来再说。”说着,两个人把赵坡儿结结实实捆好,捡一个土坷垃,塞到他的嘴里,呛得他直翻白眼儿。然后把他拖到高粱地里,秀银这才对小砍刀说:“你光想一刀把他砍了,倒是怪痛快,你也往后想想不?炮楼子上大清白日的少了个小队长,他们能不找吗?要是找到咱这儿来了,看到咱这地里血淋淋的,咱能脱干净吗?光咱自个儿倒好说,反正是一命对一命,这事要是闹大了,咱村里老少爷们都得跟着受连累呀!”
几句话把小砍刀问了个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这才问道:“那么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呀……”秀银寻思了一下,凑到小砍刀的耳朵上说了几句。小砍刀不住地点头说好。商量已定,他们把赵坡儿用皮带勒死,埋到一个干盐井里,这才又回到窝棚里来。刚才一股冲劲儿,不觉怎么的,这会儿反而后怕起来了。秀银坐下来,拉着小砍刀的手说:“你摸摸我的心口,像砸棒槌一样。”
小砍刀说:“我也是。”
秀银拿起赵坡儿的手枪说:“这个藏到哪里呢?”
待了一会儿,小砍刀说:“姐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吧。”
“从早我就想投八路去,那回在卷子集卖鱼见了陈大叔,我就不想回来了。大伯和陈大叔都说我太小了,过个一年两年的再说,现在我这不长高了吗?”
秀银说:“长得再高,也还是个孩子,你去了能做什么呢?”
“哼!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人家八路里头,像我这么大的多着呢!”
秀银说:“你执意要去,俺也拦不住你,可这大白天的,你拿着个枪,这事要叫炮楼子上知道了,咱这一村里都甭想活了。再说你走也得拿件子衣裳呀。你再等一会儿,赶天黑我给你送饭来的时候,就手给你带两件子衣裳来。”
“这枪我想先不带上,路上万一碰上鬼子,我又不会使,还不如不拿好。”
“那就先把它埋在这窝棚底下吧。”
“这事给不给大伯说呢?”
“先甭给他说,等你走了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诉他。”
两个人商量好,秀银这才拍打拍打刚才埋赵坡儿时沾到身上的土,提着饭罐子回家了。
三十一
过了不大一会儿,秀银就回来了。她胳肢窝里挟着一个小包袱,里边包着一身崭新的紫花布裤褂、两双新鞋,还有一条新羊肚子手巾。另外,还特意为小砍刀烙了两张白面饼,炒了几个鸡蛋,卷成一个卷儿,递给小砍刀说:“吃吧,吃完了好赶路。”
“俺还不饿哩。”小砍刀说。
“不饿强吃点儿。”秀银一边给他整理东西,一边说,“兄弟,往后可得学会自个儿结记自个儿。出门在外的,说什么也不像在家里那么方便,衣裳脏了要自个儿洗,缝缝连连的也得自个儿动手。”说着,她把一个小针线荷包塞到小砍刀汗褂子口袋里。
“嗯哪!”小砍刀咬了一口饼,也不知怎么的,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块棉花堵着似的,这么好的东西,可就是咽不下去。他那一双湿漉漉的大眼,巴巴地望着秀银说:“姐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还有大伯。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哪!”
“你看你,说那个干什么呀!”秀银白了他一眼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不是一家子吗?陈大叔不是说,天下穷人还是一家呢。”
“大伯那么大年纪了,你可要经心伺候他呀!”小砍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说大伯在不在党?”
“在党?”秀银摇摇头说,“俺可不知道那个。”
“我看他准在党,你没见他跟陈大叔老在一块儿说悄密话吗?”小砍刀说,“咱这地方离城近,八路军一时半晌来不到这里,你可要经点儿心,有事就给我捎信儿。”
“嗯,好吧。”秀银给他把小包袱包好,提起来说,“我送送你吧。”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余晖把西半天涂抹成胭脂般的颜色。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起了蓝蓝的炊烟。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在河沿上走着,心里都像憋着很多话要说,可就是不知道打哪儿起头。
过了一会儿,小砍刀先说:“姐姐,你比我大两岁,比我懂的事多,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
秀银说:“没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总觉着有点儿揪得慌。你起小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吃得苦、受得罪,可就是有点儿太任性儿、不识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在自个儿村里,大伙儿看着你长大的,你的脾气秉性都摸得清,有个言差语错的,谁也不和你一样儿。到外头,可就不能光任着自个儿的性子,要入乡随俗。”
“这个我自个儿也知道,可就是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不然要吃大亏的。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啦?他要是识劝不去卖盐,这会儿还不至于……”她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说着话儿,走得离村子老远了。这儿有一棵又高又大的白杨树。那时候,凡是送出外的,总是送到这儿为止。村子里有那么两句话:“看不见大杨树,离开了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走到大杨树底下,小砍刀转回身来站住说:“姐姐,你回去吧。时候长了,大伯要找你的。”
秀银把包袱交给小砍刀,低着头喃喃说道:“兄弟,以后你干了大事,不会忘了俺们吧?”
“姐姐!”小砍刀急得跺着脚说,“你把俺当成什么人了。俺走了以后,半月写一封信,隔个把月二十天的,就回来看你们。”
“好!你小子还算有良心。”
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立武大伯从大杨树后头闪出来说:“好你们两个毛孩子,竟瞒着我做偷偷事儿。瞒我做什么?你走正道我不拦你。到那里替我向陈大叔问好儿。要记着听陈大叔的话,他不会往歪道儿上领你。去吧!”
小砍刀顺着大道走了。走了老远,他回头看看,立武大伯和秀银还在大杨树底下站着哩。
三十二
小砍刀离开家,在东乡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有找着八路。因为自从鬼子占了县城以后,差不多的镇店、大村子,都安上了鬼子的据点,加上鬼子三天两头儿出来“讨伐”,八路的活动可机密得多了。再说,东乡是根据地,群众基础好,脸生的人想打听到八路军,那可就难了。小砍刀长这么大,独个儿还没出过远门儿,乍猛猛地出门,人生地不熟,两眼乌黑,走到哪儿一问:“老乡,你知道八路在哪儿呀?”“不知道!”人家老是瞪他一眼,就走开了。不过他有个老主意,找不到八路,他是死也不回家。饿了就找人家要口子吃,渴了喝上一气子井拔凉水;白天到处磨游着找,黑了不管哪儿躺下就睡。
这天,他走到东沙河。沙河岸上有一大片柳树林子,一个老头儿肩上背着一挂笊篱,手里拿着一根老长的白蜡杆子,杆子头上装着一个锋利的大镰头,正站在一棵大柳树下打柳条子。
“大叔,辛苦了。”小砍刀走过来说。这些天他到处碰钉子,慢慢地也学鬼了,他照着大人的样子,一见面不问旁的,先道辛苦。
“不辛苦,命苦!”老头儿转过身来,诙谐地笑着说。小砍刀仔细看时,只见那老头儿有五十上下年纪,一张赤红脸,留着两撇小黑胡子。眼睛微微眯缝着,眼角里牵着深深的鱼尾纹。穿一身紫花布裤褂,腰里系着一根青褡包,身个儿虽不高,可显得格外的精神。
“歇会儿吧,大叔。”小砍刀说。
“歇会儿就歇会儿。”老头儿把长把儿镰刀朝地下一丢,在沙地上坐下来。
“大叔你贵姓啊?”
“姓赵!贱都没有人要,还贵哩!”老头儿打量他一眼,反问道,“看不出你这个小不点儿,还真会说话。你是哪村的?”
“小村,郭家崖子。”
“唔,郭家崖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找八路。”
“找八路干什么呀?”
“想干一份儿。”
“去,去!擦擦鼻子玩去吧。看你小小的人家,还想当八路,给人家八路提鞋都不要。”
小砍刀就是见不得别人说他小。他涨红了脸说:“小怎么样!金刚钻小,能钻大瓷缸;粪堆可倒大,一堆臭屎。”
“好小子,说话这么玍古!”老头儿拍了他一巴掌,高兴地说,“这个对我的脾气!我也正要找八路哩,咱们一块儿去找吧。”
小砍刀说:“八路在哪儿呀?”
老头儿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地说:“你往远处看。”小砍刀顺着他的手指朝东边望去,是一片白连连的沙河,河那边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谷子地。他茫然地说:“什么也没看见。”老头儿说:“你再往近处瞅。”
小砍刀心里一喜,跳起来说:“你就是八路!”但很快又失望地摇摇头,“你别哄弄人了,你哪儿像八路军呀!”
“哈哈哈,你说八路是什么样儿的呢?”
小砍刀说:“八路我见过,人家有的识文断字,有的身强力壮,一个个都是棒小伙子,好样儿的。”
“干八路不是娶媳妇,还挑什么模样。”老头儿拍拍胸膛,“只要这里边有一颗革命到底的心,就行。”
小砍刀说:“不管你怎么说,你反正不是八路!”
“好,你说不是就不是。”老头儿背起笊篱,顺手拿起白蜡杆子,起身就走。“你走你的,俺走俺的,咱俩谁也甭理谁。”
小砍刀一看这架势,心里又慌了,便跟上去说:“你还是领我去找八路吧。”
老头儿看都不看他说:“俺又不是八路,不知道八路在哪儿呀!”
“好大叔,就算你是还不行吗?”
“这个还能算的吗?”
“你是,你是。”
缠了半天,老头儿才答应带他走,两个人踏着漫脚脖子的沙土,朝沙河东走去。
三十三
老赵是区里有名的交通员,今年五十一岁。年轻的时候,给财主家扛了半辈子长活。有一回赶车翻了车,把腰压伤了,从那以后,财主就把他赶出了门。他住在一个破庙里养了大半年,才把伤养好。在庙里养伤的时候,跟一个卖笊篱的老头儿学会了编笊篱的手艺,以后就靠编笊篱生活。十多年来,住的是露天破庙,吃的是残羹剩饭,风里来雨里去,受尽了颠连痛苦。
抗战开始以后,他参加了八路军,在区里当了一名交通员。他这个交通员,跟别人不同。全县几百个村子,每一个小道沟,他都走得滚熟,加上他人缘儿好,又有职业的掩护,不管往哪儿送信,从来没误过事儿。环境恶劣的时候,他就把信打到笊篱把里,就算是敌人把他逮住了,信也丢失不了。
老赵生来是个乐观脾气,遇到天大的困难,你也看不到他有一丝愁眉苦脸的样儿。不管大人、孩子、老大娘还是大嫂子,见了面没有不跟他逗着玩儿的。他不光跟自己人逗着玩儿,有时候还跟敌人开玩笑呢。有一回,他送完信回来,半夜里打敌人炮楼子旁边经过,只听到炮楼子上传来一阵喝酒划拳的声音、稀里哗啦打麻将的声音。老赵心想:“狗日的,你们可倒自在!今天老爷爷要打搅你们一下。”想到这里,便别了一个南方口音,冲着炮楼子高声喊道:“老乡,这是个啥子村呀?”
炮楼子上站岗的伪军,哗啦一推枪栓,大声儿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八路军十五团,来号房子的,大队随后就到。”
这一下把敌人吓慌了,枪子儿像泼水般地洒下来,直直地打了一宿乱枪。这时候,老赵可早钻到被窝里,睡太平觉去了。……
这会儿,小砍刀跟着老赵,蹚过沙河,穿过一大片谷子地,来到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叫小王村,村子不大,周圈围着一片树林子。村子西头,有一个大苇子坑。他们俩刚走到村头上,忽然吱溜溜一声哨子响,从树林子里跳出一群孩子来。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苇子枪,嘴里叼着一个用苇叶卷的哨子,一边跑,一边吱溜溜吹着。一看见老赵,便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
“老赵!老赵!”
“老赵,你唱个歌儿。”
“老赵,你来个《傻老婆拉大鼓》。”
老赵呵呵笑着,真个往头上顶了一把笊篱,笊篱把儿朝后,扮成个傻老婆的样儿,右手拿了一把笊篱当蒲扇,一边扭着,一边唱着:
叫声老大娘,
听俺把话讲,
借给俺个针线缝缝破军装,
大娘哎!
孩子们在后边跟着,整齐地拍着巴掌,嘴里打着锣鼓点子:“咚咚,锵咚锵!……”走进村子里来了。小砍刀乐呵呵地跟着,心说这个大叔真有意思,要是在俺郭家崖子过年玩社火真是把好手呢!
几个老大娘,正坐在道南里土台子上纳鞋底儿,都笑得前仰后合。一个老大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儿,说:“老赵,看你这个老孩子头儿,都四五大十的人了,还净跟孩子们瞎闹哄!”说着,又回头半真半假地斥责孩子们:“滚得远远的,该干么干么去!”
老赵停下来,回头跟孩子们扮个鬼脸儿,说:“看看看,张大娘批评咱们了,快点儿玩去吧。”这些孩子们还真听话,果然吹着哨子,一溜烟地跑了。
老赵从头顶上拿下笊篱,对张大娘说:“大娘,你不是说要个小笊篱吗?我给你编好了。这玩意儿大年三十捞饺子,一笊篱一碗,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
大娘接过笊篱,一迭连声夸好:“老赵,你这手艺就是好,编得又小巧又结实。”她一眼看见小砍刀,便摸着他的头问:“你也是个八路呀?”
老赵笑着说:“这是我才收的个徒弟。”
大娘说:“好好跟着老赵干吧,你别看他这人有个瞎乱子脾气,可他这人心眼儿好,打鬼子心坚,对自个儿人心热。……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呀,快到家里去,大娘给你们烧壶水喝。”
老赵说:“不了,俺今天有任务,改天再来打搅你。”他朝跟前凑了凑,悄声问道,“陈区长他们今天在哪里?”
“在大王村开会哩。俺这里村长也去了。”
“好,那俺们就到那里去找他们。”
“等一等,”大娘转身回到家里,拿出一双大鞋,递给老赵说,“给你。大娘这眼色不济了,一双鞋做了几个月。”
老赵感激地接过大鞋,只见那鞋疙瘩底子,实纳帮子,做得既结实又周正。老赵心里一高兴,两个鞋底叭叭敲着,唱起数来宝来:
老大娘,真进步,
做了军鞋给八路。
军爱民,民拥军,
军民团结一条心。
大娘笑着说:“快去吧,别在这儿耍贫嘴了。”
叫俺走,俺就走,
回头再喝胜利酒。
老赵唱着,跟小砍刀走出村子。走了老远,还听到后边传来咯咯的笑声。
三十四
从小王村到大王村,一股大道只有八里地。大王村有二三百户人家,是个大村子。新近鬼子在这里安上了据点,靠村子南头修了个大炮楼子,炮楼子上驻扎着一个中队的伪军。
那么说,既然大王村安着敌人的据点,为什么我们陈区长还要到那里去开会呢?在抗日那会儿就是这样,环境越是紧张,我们的队伍越要靠近敌人的据点驻扎,因为敌人“扫荡”一般都往远处跑,对眼皮子底下,敌人倒不大注意,所以也最安全。
小砍刀跟着老赵出了小王村,一边走心里一边琢磨。刚才在村里发生的情景,使小砍刀对老赵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这个赵大叔可真有一套,你看他跟群众的关系多好呀!比自个儿的亲人还亲呢!他敬佩地说:“赵大叔,你的人缘儿可真好!”
老赵呵呵笑着回过头来,轻轻地拍着小砍刀的头顶,说:“这一回你可说错了,不是我老赵的人缘儿好,是咱们八路军的人缘儿好。咱们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军队,是老百姓的军队。将心比心,你真心实意地替老百姓办事,老百姓也就真心实意地待承你。像以前老蒋的军队,整天价吃老百姓、抢老百姓、打老百姓、骂老百姓,可是日本鬼子一来,都他妈的脚底下抹油,溜了。老百姓当然要恨他们啦!”
这些话,小砍刀以前也听到陈志国讲过,可是这一回听起来,却特别觉着亲切入耳。他从心眼儿里喜欢赵大叔了。你看不起这个小老头儿吧,可他懂得多少道理呀!
他们俩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地来到大王村村头上了。
“等一等,”老赵叫住小砍刀说,“大王村有汉奸队。你看,村口上还站着岗呢。”
小砍刀抬头看时,果然看到村头上站着两个伪军,便问道:“大叔,那我们怎么进去呢?”
老赵挤挤眼睛,笑着说:“没事!你只管看我的眼色行事。”说着,两个人渐渐走近了村头。
村头上,两个穿黄衣裳的伪军,横端大枪,凶眉恶眼地检查行人。看到老赵和小砍刀,一个细高个儿的伪军,拉着个糖嗓子问道:“干什么的?”
老赵笑眯眯地捋着小胡子,答道:“八路!”
两个伪军吓得一哆嗦,哗啦把枪栓一拉:“站住!”
“站住就站住,站着说话不腰疼。”老赵满不在乎地说。
两个伪军走过来,上去就是一枪托子,骂道:“你他妈的假充八路,不想要脑袋了!”
老赵扒拉开他们的枪说:“别打,你们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打散了,赔得起吗?”
“甭废话,检查。”一个长得像个大烟鬼似的伪军,朝着老赵身上乱摸。
“不用摸,浑身上下没一个子儿。”老赵笑着说,“要笊篱送你们两把。”
那个细高个儿的伪军说:“两个臭要饭的,装疯卖傻,让他们进去算了。”
老赵和小砍刀经过岗哨,走进大王村街。今天大王村逢集,可是因为街上驻了伪军,赶集的人很少,街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儿。这一老一少在街上走了一趟,一扭身进了路北里卷子房。
卷子房有三间门脸儿,十几个伙计,有轧面的,有烧火的,有踩着梯子上蒸笼的,屋子里热气腾腾。卷子房的伙计老侯,一见老赵就打招呼,显得挺近乎:“赵大哥,少见少见。”说着领着老赵跟小砍刀穿过柜房。往里走是一个大院,一拉溜五间北房,有牲口棚、磨棚,还有伙计们睡觉的地方。
几个游击队的战士,坐在院子里,有擦枪的,有补衣裳的。常四儿正跟几个战士在一块儿说古,赵文昌站在一边听着。小砍刀一看净熟人,心里就乐了,三步两步跑过去,抱住赵文昌说:“赵班长,你们怎么钻到这里来了?可找苦我了!”
赵文昌笑嘻嘻地说:“砍刀,你怎么来了?”
“当八路来了!”
“你也要当八路!”正在说古的常四儿,跑过来说,“这一回我们游击队可热闹了,有个大洋马,今儿又来个小骡驹儿。”
“小骡驹儿顶么用!”刚参军不久的孟大牙说,“游击队又不是孤儿院,打仗就够忙了,哪有工夫看孩子!”
小砍刀抬头看时,只见这个孟大牙长得其貌不扬,一张枣核脸,高颧骨,一嘴大板齿牙,朝外龇着。他以前在赵云祥部下当过兵,鬼子进城以后,赵云祥跑了,他才投到这边来的。
常四儿见他褒贬小砍刀,便不服气地说:“孟大牙,你有眼不识泰山,别看不起小骡驹儿,可是又踢又咬,全活儿。”
孟大牙笑道:“浑身是铁,他能打多少钉!”
常四儿说:“不信你跟他撂一跤,试巴试巴。”
孟大牙说:“我让他后抱腰。”说着,他真的往院子当中一站,两手平伸,拉开了架子。
赵文昌瞪了常四儿一眼,说:“常四儿,你这小子就会烧阴阳火儿。砍刀,甭听他的,我领你去找陈区长。”
刚才叫孟大牙那么一说,小砍刀气得呼呼的,他把小褂一脱,丢给赵文昌,说:“不要紧,我跟他干一个再去。”说着,他走过去,一下子抱住了孟大牙的后腰。
孟大牙原先瞧不起小砍刀,这会儿叫他一抱,就觉着这小子劲头不小,可是架子已经拉开了,又不好打退堂鼓。他只好把牙一咬,使出全身力气,转着圈儿猛抡,想把小砍刀甩掉。可是小砍刀抱得挺紧,就跟一根铁箍箍到他身上似的。抡了半天,不但没甩掉小砍刀,他自己倒累得浑身是汗,呼呼直喘。小砍刀见他劲儿使得差不多了,这才一使劲,把孟大牙抱起来,朝前一搡,把他摔了个嘴啃地。周围看热闹的战士们,哄的一声笑了。
孟大牙脸上磨不开,从地上爬起来,就朝小砍刀扑过去。
“干什么?准备出发。”陈志国从屋里走出来,制止孟大牙说。
原来刚才他们拉架子摔跤的工夫,老赵走进北上房,找到陈志国,劈开笊篱把儿,把夹在里边从县里带来的情报,交给了他。陈志国看了情报,那上边说,昨天县城新到了一个大队鬼子和一联队“皇协军”,有出城“扫荡”模样。县委指示他们,插到城根去,趁鬼子出城“扫荡”时,扰乱敌人的后方。
小砍刀一见陈志国,便撇开孟大牙,亲热地喊声:“陈大叔!”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三十五
傍黑,游击队三三两两出了大王村,在沙河边上柳树林子里集合,等到静了夜,队伍就出发了。
秋天的夜晚,稍微有点儿凉。队伍迎着小西北风儿,顺着一条田间小道走着。小道两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地。今年的庄稼长得分外的好,高粱蓬了头,谷子弯了腰,玉米开了怀,伸出一个个牛犄角样的大棒穗子,玉米地里间作的绿豆,结了一挂挂豆角子。真是一个好收成!一只蝈蝈儿,停在豆叶上,不住地“国国国国”叫着。
小砍刀走在队伍中间,心里觉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他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八路军了。从现在起,为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保卫老乡们过太平日子,他要和同志们一道战斗。想到这,他觉着自个儿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浑身生长出无限的力量。他朝前看看,往后瞧瞧,队伍牵成一条线儿,拉了有半里地长。
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炮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像一只魔鬼的眼睛,在庄稼地里扫来扫去。隔不一会儿,炮楼子上站岗的,就号叫一阵子。在这静静的黑夜里,那声音就像狼嚎的一样,听着就瘆人。小砍刀虽说生来胆子大,可到底没经过这阵势,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走在他旁边的陈志国,低头凑到他的耳朵上,轻轻地问道:“怕吗,砍刀?”
“不怕!”小砍刀鼓着劲儿说。
“对,不要怕。你别看他们咋呼得怪邪乎,其实没事儿。”
队伍绕过敌人的炮楼子,走进一条官道沟,这时候,小砍刀才松了一口气。又走了一会儿,队伍停下来了,陈志国叫队伍集合起来,下命令说:“同志们,今天晚上我们在三里庄宿营。这里离城近,群众基础又弱,我们的行动一定要绝对保守秘密,不能走漏一点儿消息。出发!”说罢,队伍立刻加快脚步,唰唰唰朝三里庄开去。
三里庄,是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因为它离城只有三里地,八路军轻易不到这里来,敌人也不大注意。三里庄有个破落户财主,名叫焦义卿。焦义卿这个人是个快刀拉豆腐——两面光的家伙。平常不落家,一天到晚长到城里,茶馆出、酒馆进,打麻将、抽大烟。祖上留下的两顷多地,都叫他抖搂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座四合套的大院子。日本鬼子进城以后,为了支应日本人,举他做了联村的村长。这家伙一边支应鬼子,另一边对八路他也不得罪,三六九的还往外送个不吃拉劲儿
的情报。
区游击队到了三里庄,没有进村,一直绕到焦义卿家的后墙根。抬头看时,只见磨砖对缝的大院墙,足有一丈四五尺高。陈志国打量了一阵,见院墙外边一丈多远是一条大车道,车道两边栽着两溜大洋槐树。这树有碗口粗细,比院墙还要高出几尺。便问小砍刀道:“砍刀,能不能上去?”
“行!”小砍刀紧了紧裤腰带,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掌,抓住一棵洋槐树,噌噌几下,就爬到顶高的一根树丫里了。他扒开树枝儿一打量,离院墙还有七八尺远。他轻轻地爬到一个鸭蛋粗细的横枝儿上,也顾不得洋槐树上那带钩儿的圪针,坐在上面颤巍了两下,还挺结实的。这才两手抓住那个横枝儿,像打秋千一样,来回晃悠了几下,然后一提气,两手一松,借着树枝的弹力,嗖的一声,便骑在那高高的院墙上了。他正想往下跳,忽然“呜——”的一声,从夹道里蹿出一只大狼狗来。那家伙竖着耳朵,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直盯着小砍刀,不住声地吠叫。
在打游击的那会儿,八路军最忌讳狗咬,因为狗一咬,很容易暴露我们的秘密行动,所以在根据地里,群众都自动地把狗打死了。到这里来的时候,就防着这一手儿,小砍刀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黄米面窝窝,叭的一声丢过去,那狗叼住窝窝就跑,再也叫不出声来了。小砍刀这才飘身下地,打开后梢门,让大伙儿进来,回手又把梢门关好。陈志国让赵文昌招呼战士们休息,亲自带着常四儿跟小砍刀,向焦义卿的上房走去。
焦义卿是个有名的夜猫子,每天不到鸡叫两遍不睡。这会儿,他正躺在屋里抽大烟呢,先前听到大狼狗咬了两声,他欠起身来听了听,狗又不咬了。这时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立刻警觉起来。他噗地一口吹熄了大烟灯,欠起身来,把耳朵凑到窗户跟前听着。
“嗒嗒嗒!”一阵弹窗棂子的声音。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谁呀?”“我们!”“你们是哪路上的朋友呀?”“八路!”
他吓得一哆嗦,连忙把吊窗提起来,想探出身子看个明白,就听嗖的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窗户里钻进一个人来,一步跳到炕上,再一步就跨到地上了。
焦义卿战战兢兢地擦根火柴,点着灯,一边借着灯亮打量刚进来的小砍刀,一边讪讪地说:“对不起,兄弟,你看我这个老没材料的,净干这没材料的事儿。也是今天着了点儿凉,才烧口烟……”
“甭废话!”小砍刀说,“今儿个先不管你这些闲篇儿,先开门,让区长进来!”
“是是是。”焦义卿连鞋也没顾上穿,就跑出去开门,一看是陈志国,忙不迭地哈腰打躬地说,“是陈区长!失迎,失迎!”
常四儿一步抢上来说:“少说废话,快把你全家人都叫起来,到这屋里来集合,少了一个找你算账。”
打游击那会儿就是这样,每到一个不可靠的生地方,就要把全家人集中起来,有时候连整个村子都要封锁,以免走漏消息。常四儿跟着焦义卿,把他一家十几口子人,一个个都叫进北上房,家里人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乍猛猛起来一看,院子里净是带枪的,吓得浑身打战,嗒嗒嗒嗒地上牙直磕下牙。
陈志国让他们都坐下来,说:“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八路军,一根草刺儿也不动你们的。叫你们到这里来,也是为你们好。……”他交代了一下政策,然后让赵文昌在门口放了一个岗,屋顶上又安了一个暗哨,这才安排队员们休息。
三十六
小砍刀跟着赵文昌的一个班睡在西厢房。他躺在炕上,跟贴烧饼的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所经历的这些事情,他觉着是那么新鲜、那么神秘。这会儿,他不由得想起了秀银和二虎子他们。他想,将来回到村子里,把这些事跟他们讲一讲,那才叫有意思呢!
其他的战士们,可跟他不一样,一躺下就呼呼地睡着了。特别是大洋马,他怀里抱着机关枪,身子一沾炕就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那声音可真够呛,简直连窗户纸都震动了。睡在大洋马旁边的常四儿,嗵哧捶了大洋马一拳,说:“少喝点儿,伙计,留点儿到明天糊窗户。真赛过鬼子的飞机了!”大洋马翻了个身,嘟哝了两句什么,又睡着了。
小砍刀实在睡不着,他轻轻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只见东厢房里灯还亮着。他走到窗台根底下隔着窗户缝朝里看,见陈志国坐在炕上,面前放着一张炕桌,炕桌上点着灯,一个人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一份文件。小砍刀轻轻地走进屋里,叫了一声:“陈大叔!”陈志国一看是小砍刀,便放下手里的文件,说:“砍刀,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
“俺睡不着。”
“想家了吧?”
“看你说的!”小砍刀把头一摆,说,“刚出来三天半就想家,还革的什么命呵!”
“好小子有志气!”陈志国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说,“你觉着咱们队伍里怎么样啊?”
“那还用说嘛,一百个好。”
“你说说,怎么个好法?”
小砍刀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个你考不住我。咱们的队伍不打人、不骂人,群众拿咱当亲人。同志们在一块儿,比亲哥儿们还亲,可就是……”他顿了一下,“我就是看着孟大牙那小子不地道。”
陈志国把脸一沉,批评他道:“不许瞎说。才见面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地道?对同志,要讲团结,只要他一心一意干革命,就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不能光挑人家的小毛病。”
小砍刀低下头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蹭蹭磨磨地说:“陈大叔,俺算不算正式的八路呀?”
老陈说:“当然算啦。”
“算,你为什么不发给俺枪呢?”
陈志国笑了笑说:“别忙,心急吃不得热粥。等咱兵工厂里造好了,运输队运来了,就发给你。”
“咱们也有兵工厂?”小砍刀睁大了眼睛。
“有,咱们的兵工厂可大着哪!三八大盖歪把子,山炮野炮掷弹筒,全都会造。”
“咱们的兵工厂在哪儿呀?”
陈志国低下头,神秘地说:“在——日——本——国!”
小砍刀知道上当了,便说:“你净糊弄人。”
陈志国说:“一点儿也不糊弄人。你没听人家唱‘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吗?有本事到鬼子手里夺去。”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这里,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鸟叫,这是暗哨传来的暗号。陈志国抄起盒子枪说:“有情况,咱们去看看。”
这时候,东方已经泛白,院子里已经影影绰绰看见人了。他们两个登上屋顶,屋顶是方砖墁的,既光滑又平整,周围一圈灯笼花的垛口。正在屋顶上放哨的孟大牙朝着西南一指,低声说:“区长,你看。”
他们蹲下来,顺着垛口眼望出去,只见村西大公路上,净是敌人了。顶前边是车队,接着是大队伪军,伪军后边是鬼子。鬼子排成四路纵队,大模大样地朝东走着。一个骑着大洋马的军官,走在队伍中间。
“干他一家伙吧,区长!”孟大牙把枪一搂,说,“我只要一开枪,准能把这个当官的撂倒,叫他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孟大牙是个老兵油子,平常总要卖弄他的枪法打得准。
“今天不是时候,没有命令,不许开枪。”陈志国严厉地说。
这时候,各班班长也都听到暗号,上房来了。
陈志国转过身来,说:“没事儿,都回去休息吧。鬼子过来得越多,咱们睡得越安稳。”说罢,只留下赵文昌跟孟大牙在那儿监视敌人的活动,便带着各班班长下屋去了。
三十七
陈志国亲眼看到鬼子的大队人马都出城“扫荡”了,便临时召开了个干部会,决定派人钻到城里去,扰乱敌人的后方。他把队上的几支短枪都抽出来,挑选了几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分成几拨化装进城。队员们有化装成卖青菜的,有化装成卖柴火的……陈志国找焦义卿借了一套阔行头,装成一个有钱的绅士。正要出发,见老赵左膀子上背着一挂笊篱,右膀子上背着一个褡子,褡子里一头装着一副数来宝的牛胯骨,一头装着他那杆“独角龙
”;小砍刀替他扛着长把镰刀,胳肢窝挟着一把新打的柳条子。老赵走过来说:“区长,别人都有任务,你怎么把俺们老爷儿俩给忘了?”
老陈看到他们俩那个打扮,笑着说:“你们俩老的老小的小,一来,没有战斗经验;二来,没有武器……”
“是嘛!”孟大牙接过去说,“猪八戒背床烂套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进城去干什么呀!”
老赵气得一把掐住孟大牙的脖子,胡子撅嗒撅嗒地说:“你说俺不行,小米子干饭比你多吃几天;你说俺没家伙,看这是什么?”他倏地从褡子里抽出他那杆“独角龙”,叭地一下掰开,装上一颗子弹。
孟大牙笑着说:“你那个家伙只能吓唬砍草的,打鬼子还差点儿!”
“谁说打鬼子不行!俺那一回到县里送信,碰上鬼子了,开了两枪,就把鬼子干跑了。鬼子回去以后,还到处替俺宣传哩,说:‘马猴子大大地厉害!新式武器的有!我把他的枪打断了的,他吹口气又变成了好好的,打起来扑通扑通的。’”他那么连说带比画,把大伙儿全逗乐了。
陈志国忍着笑说:“你们俩要去,给你们一个任务,就是散传单贴标语。干脆你那‘新式武器’也别带,还更保险些。”
老赵跟小砍刀接受了任务,他把一叠叠传单都打在笊篱把儿里,便带着小砍刀出发了。
这一老一少,出了三里庄,绕过老城角,朝北关里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拉呱儿。
老赵说:“进了城,脑瓜子放活动点儿,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小砍刀说:“大叔,你䞍好儿啦。”
老赵说:“那可不行。到城里你是我的徒弟,我就是你的师父,咱得师徒相称。”
“好咧。”
“干咱们这一行的,得有个耐性,人家骂咱不能还言,打咱不能还手。”
“要是汉奸打咱呢?”
“那——更不能还手啦。要一还手,不就露馅儿啦?”
“我可受不了这个气!”
“受气是为了工作嘛!要是真有汉奸打你,你就给他记上一笔账,等他落到咱手里,咱再加倍犒劳他。”
“好咧!”
两个人说说笑笑,上了大公路。公路两旁,整齐地栽着两行大柳树。路东是一条河,公路就是顺着河埝修的。河东就是大漫洼,漫洼里长满了半人多深的芦苇。走到一棵大柳树底下,老赵把笊篱朝地下一扔,说:“歇一会儿吧。”
小砍刀说:“才出门儿,怎么就歇着呀?”
老赵说:“等一会儿,搭几个伴儿呀,光咱俩人,多孤单哪。”
这天是城里大集,可是因为城里住着鬼子,加上咱们经常向群众进行反支敌教育,正儿八经的买卖人、庄稼主儿,谁也不到城里赶集,一条平坦坦的大公路竟是路断人稀。
过了一会儿,从北边来了一辆双套大车,两匹黑乌头骡子拉车,车上装着几口袋粮食。小砍刀一见,就火了。他指着大车,对老赵说:“咱们一天价讲不要支敌,可还有人到城里粜粮食,你说气人不气人!”
老赵说:“拦住教育教育他。”
大车越走越近,小砍刀看出来了,这不是吴家屯吴老昆家的大车吗?一点儿也不错,那赶车的就是吴老昆的外甥刘狗子。小砍刀心里高兴,捅捅老赵说:“大叔,这车粮食是汉奸的东西,咱可不能轻放他。”
说话之间,车来到眼前了,小砍刀一个箭步过去,一伸手拢住辕骡子的嚼环,喝声:“呔!站住!”
正坐在前车盘上赶车的刘狗子,一出溜跳下地,把鞭子一拢:“你要干什么?”
“检查!”
刘狗子见是个半大孩子,满不在乎地说:“你也不称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这是谁的车?”
小砍刀恼了,说:“你甭卖字号!知道是吴老昆的车,才一定要检查!”
“你是哪一部分的?”
“八路!”
刘狗子吓得一哆嗦,心想:这地方怎么钻出八路来了呢?原来前不久吴老昆托人在吴家屯集上收的麦子,这会儿想乘鬼子“大扫荡”的机会,运到城里去,没想到来到城跟前碰上八路了。刘狗子再一看,眼前就一老一少,再没有别人,心又放下了,说:“你们是冒牌儿,闪开!”
“哈哈!你还瞧不起咱们怎么的?”老赵把伸在褡子里的右手,一挑一挑地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知道不,吴老昆现下升了鬼子的‘新民会长’,是咱县头号大汉奸。你给汉奸送粮食,该着什么罪名?”说着走过去在他身上一搜,抄出一张“新民会”开的“通行证”,便把嘴朝公路下边一努,喝声,“下去!”
老赵和小砍刀把刘狗子押到芦苇丛里,四马倒攒蹄捆好,说声:“哥儿们,你先委屈一会儿,回头再来放你。”然后走上公路,老赵把通行证往口袋里一塞,说:“这回进城,可就保了险啦!”小砍刀乐滋滋的,一纵身跨上外辕,老赵把鞭子一摇,鞭梢儿在半天空里画了一个圆圈,“叭——”的一个响鞭,两匹大骡子一溜小跑,直奔城里去了。
三十八
老赵把大车赶到东街上一个骡马大店里。卸了车,叫店伙计喂上牲口,然后要了二斤大饼、一壶白开水,跟小砍刀正吃呢,一个店伙计走来说:“二位,我们掌柜的请你们去一趟。”
“你们掌柜的是谁?”老赵纳闷地问。
店伙计笑笑说:“见面就认得,老熟人。”
“他在哪里?”
“在柜房里等着呢。”
老赵和小砍刀狐狐疑疑跟店伙计来到柜房,老远看见柜房里脸朝里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穿灰纺绸大褂儿,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正在看墙上的字画。店伙计说:“他们来了。”那人把手一摆,让店伙计出去,随着一转身,老赵跟小砍刀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那人正是陈志国!
“区……掌柜的,你?”
陈志国嘘了一声,小声说:“你们俩怎么进来的?”
老赵把怎么碰到刘狗子送粮的大车,怎么进的城,都向老陈汇报了。陈志国高兴地说:“这一手儿干得好!快去办事儿吧。另外,再给你加上一个任务,这会儿吴老昆在‘新民会’里开会,你们到他家里去一趟,把这封信交给他老婆,好好教训教训他。完了事到南城根大苇子坑里集合。”
老赵跟小砍刀从店里出来,走上东大街。老赵拿出牛胯骨哗啦啦敲打着,一边数来宝,一边朝西走,一会儿就引来了一大群孩子。他走到哪里,孩子们跟到哪里。小砍刀就混在人群里,瞅空子贴传单。东十字街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路北是燕顺居大饭庄,里边坐的净是汉奸、特务跟日本人的腿子。老赵走到燕顺居门口,敲着牛胯骨唱道:
金字匾,人人知,
宝号就叫燕顺居。
燕顺居,大饭庄,
各样炒菜喷鼻儿香。
有好酒,有好菜,
就怕客人耍无赖。
歪戴帽子趿拉鞋,
走进门来充大爷。
吃一盘儿,又一碗儿,
横挑鼻子竖挑眼儿。
过了瘾,解了馋,
把嘴一抹不给钱。
老赵这么一唱,街上的人一呼啦就围满了,饭庄里的伙计、跑堂的也都凑过来,里里外外齐夸老赵唱得好,说到人的心眼儿里去了。一个喝酒的警察,从里边走出来,竖眉瞪眼地喝道:“老家伙,你在这儿胡说什么?”
老赵嘿嘿一笑:
叫老总,你甭生气,
俺数来宝的不犯罪!
“他妈的,你扰乱治安,滚!”
叫俺走,俺就走,
俺饿死不当看家狗!
那个伪警察鼻子都气歪了,从腰里解下皮带,抡起来就要打人。街上看热闹的人看着气不忿儿,呼啦朝前一拥,把那个伪警察围起来了。趁这机会,老赵冲出人群,朝西街上走去。
小砍刀追上老赵说:“真痛快!”
老赵说:“别光顾痛快,你的传单散得怎么样了?”
“那么多人,又那么乱,我一会儿就散完了,连那个警察的口袋里,我还给他塞了两张呢。”
“好小子,干得好!”
说着,两个人拐了几个弯子,就到了槐林街。
吴老昆的家,就住在槐林街上。瓦房门楼儿,门口一棵大槐树,有两搂多粗,树心都空了,可是半边枝叶还活着。门框上钉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吴宅”两个大红字。
老赵跟小砍刀来到门口,朝两边一瞅,这地方倒挺僻静的。老赵凑到小砍刀的耳朵上,悄声说道:“你就在这儿看着点儿,可不要乱跑。有什么动静,朝院子里投个土坷垃我就知道了。”说罢,老赵跨进院子,一进大门就喊:“吴会长,吴……”
刚喊了一声,从旁边过来一个老妈子,说:“会长不在家,太太……”
一句话没说完,吴老昆的老婆张莉莉,就从上房里出来了:“穷嚷嚷什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俺是给会长送粮食来的。”
“你……刘狗子呢?”
“昨日黑了,他得了个急病,就托俺赶着车来了。”
“那粮食呢?”
“太太,甭提了,”老赵懊丧地说,“刚走到半道儿上,就碰到一伙子八路军,粮食没收了不说,还逼着俺把他们拉到城里来。”
“八路进城了?!”张莉莉吓得都转音了,脸皮立时变得蜡渣儿黄。
“进城了。有十几个,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人带两杆盒子枪。进城时候,鬼子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拿出俺那通行证说是吴会长的人。进了城,他们就奔宪兵队去了。领头儿的那个人交给俺一封信,叫俺交给会长。”
张莉莉哆哆嗦嗦地从老赵手里接过信,拆开一看,只见里边是一张布告,上面写着:
大汉奸吴昆山,认贼作父,背叛祖国,残害人民,无恶不作,屡教不改,怙恶不悛。根据惩治汉奸条例,应处极刑。我人民政府宽大为怀,为使该犯有悔过自新之机会,缓刑三月,以观后效。
×县抗日民主政府
张莉莉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趔趔趄趄跑到屋里,抓起电话机就给吴老昆打电话。
老赵见她吓得那个熊样子,差点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十九
小砍刀在门口放哨,等了老半天,还不见老赵出来。心说不会出事吧,想进去看看,又怕外边来了人。心里正着急呢,忽见从东街口走过来一个人。只见那人穿一身杭罗裤褂,梳着贼亮的大背头,戴一副六亲不认的墨光眼镜,手里提着盒子枪,像奔丧似的朝这边走过来。再仔细一看,那不是张疤拉眼儿吗?看这小子这个架势,一定是坏事了。他吧嗒朝院子里丢了一个坷垃,一闪身躲到空心大槐树里头,两眼紧盯着张疤拉眼儿的动静。
自从吴老昆当了“新民会长”以后,张疤拉眼儿也不干警备队了,到宪兵队里当了一名便衣特务。今儿个鬼子大队出城“扫荡”,街上突然出现了很多八路传单,特务们就慌了,一个个像猎狗似的伸长了鼻子,到处闻嗅。在街上,张疤拉眼儿碰到了刘狗子。原来老赵在捆刘狗子的时候,忘记堵上他的嘴。老赵前脚走,后脚刘狗子就大声喊叫“救人!”碰上个过路的,就把他放了。刘狗子把截车的事给张疤拉眼儿一说,张疤拉眼儿一边叫刘狗子上宪兵队调人,一边提着盒子枪朝吴老昆家里奔来。
来到这里,见门口静悄悄的,不带个出事的样子,这才放了心。但为了在吴老昆面前讨好卖乖,还是走进吴老昆家的大门。他一进门,躲在树洞里的小砍刀可就慌了,心说他进去了,看见老赵,那就坏事儿啦。不,不能让他进去!说时迟,那时快,小砍刀嗖的一声跳出来,飞起一个跺子脚,直踹张疤拉眼儿的后心,把张疤拉眼儿踹了个狗吃屎。张疤拉眼儿一翻身坐起来,“叭叭”就是两枪,这时候小砍刀早跑到树后头去了。张疤拉眼儿提着盒子枪就追,小砍刀围着大槐树,跟他打磨游转。
老赵听到小砍刀投坷垃,紧跟着响了两枪,就知道出事儿了。赶紧往外头走,走到大门口,见张疤拉眼儿正追小砍刀。他悄没声地从门后头抄起那根对拃粗的大闩门杠,两步走过去,照着张疤拉眼儿的后脑勺子就是一家伙,张疤拉眼儿连哼也没哼一声就躺下了。
老赵刚要拾张疤拉眼儿丢在地下的盒子枪,只听得踢踢踏踏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刘狗子领着十来个宪兵队的鬼子从那边赶来了。他连枪也没顾上捡,说声“快走!”拉着小砍刀的胳膊,就钻进了一条小胡同。
他们在前边跑,鬼子在后边唔唔呀呀地追,一边追,一边还噼里啪啦地打枪,子弹溜子在头顶上哧哧乱飞。老赵呼呼喘着粗气说:“砍刀,别怕,离得远着呢,他打不着咱们。”
小砍刀说:“没事儿,打着了大不了穿个小窟窿眼儿,挡不住咱跑路。”
他们俩转了几条胡同,鬼子还是紧紧地在后头跟着,眼看着越追越近了。老赵说:“砍刀,你跑吧,我在这儿挡住他们。”
小砍刀说:“那怎么行呢,你赤手空拳……”
老赵说:“你别看我老了,牙口倒挺好,下嘴咬也得咬死他两口子。”
小砍刀说:“别说了,快跑吧,鬼子上来了。”
这时候,鬼子离他们还有几十步,眼看着追上了。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工夫,忽然从那边院子里飞来一个手榴弹,轰隆一声在鬼子群里爆炸了。乘着这个机会,老赵跟小砍刀摆脱了鬼子,一溜烟穿出小胡同,钻进了南边的大苇子坑。
这个大苇子坑,有好几十亩大,长着密密稠稠的苇子,坑里有半人多深的水。苇子坑南边,紧靠着南城根。南城根那儿,有一个水门,通城外的护城壕。这是他们预先选好的出去的通路。这会儿,苇子已经老了,那灰白色的苇子穗儿,在夕阳的余晖里,像天上的云彩一样。
老赵跟小砍刀进了苇子坑,陈志国和几个战士,已经先到了。一见小砍刀,陈志国就关心地问:“砍刀,没伤着哪里吧?”小砍刀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脑袋一扑棱,调皮地说:“没事!俺脊梁后头有眼,看见子弹一来就躲开了。”
老赵笑着说:“别吹大气啦,要不是有位同志丢个砸蒜槌子,咱俩早进了宪兵队了。”
陈志国努努嘴,朝大洋马看了一眼,老赵连忙拉住大洋马的手,激动地说:“伙计,是你干的呀!”大洋马什么也不说,光是咧着大嘴嘿嘿笑。
“你们看呀,那里点着了!”小砍刀指着城西北角叫道。只见那里古突突冒起一股乌黑的浓烟来。
老赵说:“好家伙,那是城隍庙!鬼子的仓库上了天啦。”
陈志国扫了大伙儿一眼,兴奋地说:“干得好!常四儿和孟大牙也快回来了,准备出发!”
四十
当天晚上,陈志国带着区队,又回到了沙河以东。他们钻到城里这么一闹腾,人虽不多,可闹得满城风雨。大街小巷贴上了标语传单,老赵把布告送到了“新民会长”吴老昆的家里,鬼子的仓库也烧了,弄得敌人蒙头转向,人心惶惶,谁也说不清到底进来了多少八路。出城“扫荡”的敌人,光怕叫我们捣了王八窝,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回赶。半路又碰上我们县大队,火火爆爆地“送”了他一程,打死打伤了十几个鬼子。
游击队打了胜仗,队员们个个兴高采烈。他们还零零碎碎得了不少战利品。有得了刺刀的,有得了子弹盒儿的,独独孟大牙得了一支崭新的马三八
,你瞧他那个抖神儿吧,整天背在身上,动不动就吹气冒泡儿,讲他那空手夺枪的故事:“那一天,俺挑着一挑子鸡蛋,来到城隍庙。一个站岗的鬼子,就端着这杆枪,鼓着一双牛蛋眼,老远就吆喝:‘什么的干活?’我说:‘卖鸡蛋的干活!’鬼子就爱吃鸡蛋,一听说鸡蛋,就凑上来,猫腰就拿,我拔出手插子
朝着他那肋巴骨底下就这么一家伙!小鬼子一翻白眼儿,就回了日本国了。等他里边的人出来,俺早跑得没影儿了。就在这个工夫,常四儿从后边进去把仓库点着了。”要不就把他那枪夸成一朵花:“你看这家伙就是地道,又轻巧又好使……”有时,他拿个子弹,唰啦朝枪口上一插,刚插进个尖儿:“瞧,这叫满口儿,打起来叭勾叭勾的,别提有多脆了。”
常四儿看不惯他这一套,撇撇嘴说:“算了吧,牛都叫你吹死了,老乡们就别闹冬耕大生产啦!”
“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遛遛。”
“一杆破三八式有什么了不起,张疤拉眼儿那枪,俺是没拿出来,要拿出来了呀,二把插梭比你那强胜百倍。”小砍刀不服气地说。
“哈哈哈!你那是唱大鼓的吃石灰——白说,喝凉水拿筷子——空扒拉。”孟大牙说,“一个是空手夺枪,一个是枪在手底下不捡,这里头差着成色啰!”随后他又补一句,“干八路就得要勇敢,小伙子!”
小砍刀气得呼呼的,干瞪眼儿,说不出话来。他心想,你孟大牙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说就你勇敢,俺就是草包?就你敢空手夺枪,俺就没有空手夺过枪!你等着瞧吧,俺非得拿支枪来给你看看不可。
四十一
这天区队进驻小王村,吃过晌午饭,忽然发现小砍刀不见了。这小伙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开小差了吗?不会。大伙儿都不相信他会开小差。
原来自从那回跟孟大牙抬了杠以后,他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他后悔当初出来找队伍时,为什么没把夺的赵坡儿那支手枪带出来。他有几次想跟陈志国请假,回家去起枪,又怕挨区长批评。这天吃过晌午饭,他就悄没声地溜了。他寻思着二三十里地,天黑到家,把枪起出来,当天晚上就可以回来。
小砍刀放开脚步,一路上穿村过店。傍黑,过了杜家老坟,老远就看见了大杨树尖儿。以前出外的人说:“看到杨树尖儿,喜得撒欢儿。”这会儿,他可尝到那个滋味儿了。他虽说离开家时间不长,可乍一看到大杨树,心里也是扑腾扑腾直跳,恨不得一步迈到村子里。
小砍刀回到村子里,把全村的人都轰动了。
“砍刀回来了,当八路的砍刀回来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往立武大伯家里跑,屋里、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二寡妇扒开人群挤过去,摸着小砍刀的脸说:“俺孩子长高了,吃胖了,有个大人样儿了。”上年纪的人都称赞地说:“人家八路里头就是出息人!”
大顺、三臣、二虎子,这些般上般下的小伙伴们,可不听那一套,一个个挤在屋子里,缠着小砍刀讲八路里头的故事。
小砍刀高高地坐在炕头儿上,眉飞色舞地讲怎么拦吴老昆的粮食车,怎么进城,怎么烧鬼子的仓库……讲得津津有味,简直把小家伙们都听迷了。一直讲到上灯,秀银端上饭来,人们才散。
吃着饭,小砍刀问秀银道:“姐姐,咱那个家什还在老地方埋着吧?”
秀银说:“不在了,前几天拆窝棚,我把它刨出来,埋到咱后园子里了。”
“快着刨出来给我。”
秀银说:“忙什么呀,等吃完饭再去刨也不晚。”
“俺吃了饭还要赶回去哩。”
刚才立武大伯看着小砍刀那么云山雾罩地吹大气,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好意思说他。这会儿才沉着脸问道:“砍刀,你是怎么回来的?回来的时候,跟你陈大叔告假了没有?”
小砍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好半天没有答上话来。
“孩子,我看你这个心气可有点儿浮啊!”立武大伯说,“你看干大事的人,哪有像你这样的,忽天忽地,没有个定盘星。你才干了几天八路,就这么吹五吹六的。日子长了,这天底下还盛得下你呀?”
秀银白了立武大伯一眼,说:“爹——!人家这么些日子不回来,刚进门,亲热还亲热不够哩,哪有一见面就数落人家的!”
立武大伯说:“不是大伯说你,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不对。咱这里离城这么近,老陈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大白天的回来,人们这么一闹哄,万一叫炮楼子上的人知道了,出点儿事谁担待呀!”
几句话,把小砍刀的兴头打掉了一大半,低下头不言声了。
“小子,像这样,久后你会犯大错误的呀。”立武大伯回头对秀银说,“他要什么东西,快着给他预备好,叫他快回队。”
秀银到后园子里,刨出那支手枪。那枪拿布裹着,装在一个小坛子里,保存得挺好。小砍刀一看见手枪,好像满天乌云都散了,伸手接过来,像个老行家似的,拉得枪栓哗哗响。
秀银说:“你小心点儿,不会使枪就别瞎摆弄。”
小砍刀说:“你真隔着门缝儿瞧人——把人家看扁了。当了这么些日子的八路,没吃过猪肉,也看到过猪走嘛。”
秀银白了他一眼说:“不怨俺爹说你,你呀,真是个属簸箕的,心里头盛不住一点儿事儿。”
说着,秀银又把拆洗干净的一套夹衣裳,给他包在小包袱里,说:“过了白露,天冷了,一早一晚地结记着穿衣裳。”
“嗯哪!”小砍刀感激地接过包袱,扭头就要走。立武大伯说:“我送送你。”
爷儿俩出了村,并排在大路上走着。立武大伯说:“小子,你这回回来,大伯没给你口好气儿,你心里恼不恼大伯?”
“大伯,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小砍刀说,“你说俺还不是为了俺好哇。”
立武大伯说:“一个人将后来成器不成器,就看小时候底子打得好不好,少年要立志啊!”小砍刀说:“俺记着大伯的话。”
四十二
小砍刀一离开立武大伯,心儿立刻又飞到区队里去了。他摸着腰上那硬邦邦的手枪,心里寻思着:孟大牙呀孟大牙,这回看你还吹牛皮不?你那杆破三八式算什么呀,俺这才是真家伙哩。要叫你知道知道,别看俺小砍刀年纪小,可不是怕死鬼,不是狗熊!
他一路上想东想西,心里只顾想事儿了,没想到在河西村该分路的时候,他把路走岔了,本来应该走上东北的那条道儿,他上了东南了。走了一阵子,抬头一看哪,这不走到大王村来了吗?
这会儿,东方已经发白,大王村的炮楼子,高高地竖楞在晨曦里,显得格外刺眼。小砍刀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心里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到这里,就进去转悠一圈儿,碰对了劲儿,还兴捡个歪嘴桃吃呢。
这天是大王村集,集上买卖人不多,稀稀拉拉摆了几个摊子,也只是卖些针头线脑儿的,葱呀蒜的,小买卖人儿。
赶集的也不多,过来过去,净是些“皇协军”、二流子、街混混儿。那些家伙有的歪戴帽子,横担着大枪;有的手里掂根皮带,像谁欠了他的债,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
小砍刀看着这些家伙,从心眼儿里觉着恶心。他真想掏出手枪来,给他们一家伙,打他们个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可是又一寻思,打几个小兵实在不够本儿,逮住个大官儿那才解气呢。
他顺着街往南走,忽然看见在十字街那儿,围了一大群人。他正想挤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就见一个背褡子的老大爷,嘴里嘟嘟哝哝地从人群里走出来。小砍刀赶上前去,问道:“大伯,是怎么回事儿?”“狗咬狗,一嘴毛。”老大爷狠狠地说过就走了。
小砍刀扒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皇协军”正跟一个伪警察干架。警察的大檐帽子被打扁了,“皇协军”的领章被撕掉了一个,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那个“皇协军”手里掂着个酒瓶子,酒气熏人地骂:“他妈的,臭‘黑瞎子’看家狗!”那个伪警察也跟他对骂:“我是看家狗,你是他妈狗崽子!”一下子把周围看热闹的人全逗乐了,捂着嘴哧哧偷着笑。那个“皇协军”恼羞成怒,一酒瓶抡过去,把那个伪警察打了个血葫芦。
“中队长来了!中队长来了!”
人群呼啦闪开一条胡同,小砍刀抬头看时,只见从南边来了一个当官的,那家伙身穿一身黄呢制服,腰里系着武装带,左边挂着一柄皮鞘东洋刀,靠右边腰眼那儿,挂着一支王八盒子,脚上穿一双贼亮贼亮的长筒马靴,走起路来笃笃响。瞧,这小子还挺抖神儿的呢。那中队长大模大样地走到那个“皇协军”面前喝道:“还不滚回去!混蛋!干他妈这差事,够现眼的了,还光出来惹是生非。”那“皇协军”酒也吓醒了,耷拉着脑袋,蔫蔫地溜回去了。
伪中队长又把那个伪警察说了几句,打发走了,便踱着步子,信马由缰地朝北走。在街上闲逛的那些伪军,都知道这位中队长的厉害,离着老远就躲开了,有的钻了胡同,有的躲到路旁小铺里去了。小砍刀一看机会来了,便穿过人群,紧紧尾随在那中队长的后边。他扇披着夹袄,手枪就挟在左胳肢窝里。
看看要到北街口了,小砍刀往前跨了一步,就和他肩靠肩地并排走着了。小砍刀个儿小,刚齐到人家的肩膀头儿。这会儿,小砍刀心里像敲架鼓一样咚咚跳起来。他把牙一咬,心一横,右手伸到胳肢窝里,抓住枪柄,把枪口猛地朝那家伙的腰眼儿上一碰,小声说道:“走吧朋友!你懂吗,这是给你预备的一点儿点心,你只要一动,我二拇指头一动,你就吃么都不香啦!”那中队长用眼角斜了小砍刀一下,像个没事人儿似的说:“你是干什么的?”“干这个的。”小砍刀又拿手枪碰他一下。那中队长问:“你要我到哪里去?”小砍刀说:“到你该去的地方。”“伙计,讲点儿交情,你放我这一回行不?”“去你的瓜达达,跟汉奸讲交情,那叫丧失立场。”“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儿,我只要咳嗽一声,就能要你的小命。”“别他妈的吹大气儿,”小砍刀又用手枪碰他一下,“你只要一动,我就开枪,咱是一根绳拴了俩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快走吧,少啰唆!”
那中队长斜眼一瞅,见小砍刀别楞着脑袋,紧绷着小嘴,立眉竖眼的。心说,这小家伙说得出来可就做得出来,便只好乖乖地跟着他走。
说话之间,来到了北街口。今天大集,北街口上放了两个哨。两个伪军横端着大枪站在那儿,老远见中队长过来,便把枪放下来,哗啦行了一个持枪礼,嘴里喊着:“报告,哨上平安无事!”中队长斜睖了他俩一眼,便跟小砍刀一前一后出了北街口。一个伪军问:“队长,你到哪里去?”中队长说:“我外甥看我来了,我送送他。”小砍刀小声嘟哝说:“我是你老爷!”
站岗的伪军说:“队长,你可小心点儿,出了街就兴许有八路。”队长心里骂道:“混蛋,瞎眼的东西,街里头就有。”可他嘴里却说:“没关系,我不走远。”
出了北街口,拐了一个弯儿,看不见站岗的了,小砍刀亮出手枪,一把又拿过俘虏的手枪,顶上子弹,捅了一下俘虏说:“快走!”这会儿,他心里比吃了二斤蜜还甜,脚底下格外的轻快,要是有一对翅膀儿,可真要飞起来了,小嘴巴说话也格外的滑溜:
“汉奸,你不要害怕,咱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懂吗?咱们八路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边有这么一条儿,叫宽待俘虏,懂吗?什么叫宽待呢?就是说,逮住了俘虏,只要他听话,不打不骂,外带不搜腰包,懂吗?”
又走了一会儿,走进了一条鬼子挖的“毁民沟
”。这时,那俘虏倏地一个转身,笑呵呵地问道:“小同志,你真要把我带走呀?”
“呸!呸!管我叫同志,你不配!”小砍刀说,“我不把你带走,还哄着你玩儿吗?”
“可是我在这儿还有任务呢。……”
“什么任务?帮助鬼子打中国人的任务!要让你在这儿完成任务,我的任务可就完不成啦。”
“我要是不跟你走呢?”那俘虏和小砍刀商量说。
“你耍死狗,我开枪崩了你!”说着,小砍刀双手高高举起两支手枪,直指着那人的心窝。
那人微微一笑:“小伙子,你还是雏儿呢。”猛然双手一分,把小砍刀的两支手枪都打掉了,就势朝前一扑,老鹰捉小鸡似的,掐住了小砍刀的脖子。小砍刀急得嗷嗷怪叫,两只脚直踢那人的腿。那人猛力一搡,小砍刀收脚不住,倒退了好几步,扑通坐在地下了。
那人笑眯眯地拾起两支手枪,把自己的一支插回枪套子里,把小砍刀的一支抽出插梭,退出子弹,然后把空枪朝小砍刀面前一丢,说:“给,走吧!别在这儿给八路丢人现眼。你呀,要捉汉奸,还得老老实实磨炼几年。”说罢,便大模大样地回村子里去了。
四十三
小砍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枪也不捡,呆呆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半天空里打了一个炸雷,是那么快,又是那么猛!他长这么大,在村子里做盐、练武,从小养成了一股野性,一个好胜的脾气。刚才这一手儿,对他的打击可是太大了。那人后尾儿说的那几句话,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心。
他正想追上前去跟他拼命,忽然叭的一声,后脑勺上着着实实挨了一个脖儿拐。他转身一看,只见老赵怒气冲冲地站在他的背后。从小砍刀认识他以来,还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呢,眉心里纠了一个疙瘩,两道逼人的眼光直盯着小砍刀。小砍刀不由得低下了头。
“好小子,刚干了几天,就敢开小差,你革的哪一门子的命!”
“谁开小差唻,人家这不回来了吗?”小砍刀急得眼里夹着泪花子说。
“你说你不是开小差,你走的时候,跟哪个告假唻?”老赵说,“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酒馆饭店,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太随便啦,自由主义!”
任凭老赵怎么说,小砍刀也不还言,他知道自个儿错了。老赵从地上拾起手枪,递给小砍刀,爱抚地说:“你只知道拍拍屁股走了,同志们可多么担心哪!陈区长急得一夜没睡,派几拨人出去找你。今天拂晓出发,还特地把我留下来等你。快回去吧!”
小砍刀跟老赵回到区队,陈志国正在跟几个村长谈话,见小砍刀进来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老赵向他汇报了情况,他只嗯了一声,只管谈他的公事。小砍刀坐在门台子上,两手抱着头,心里像有根弦提溜着似的,总是不落实。
一直等到晌午歪了,老陈送走了村长们,这才冲着小砍刀问道:“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去吧。”
“怎么,你不要我了?”小砍刀像兜头挨了一棒子,眼泪哗地流下来,“陈大叔,你打我骂我都行,可就是不能不要我。俺活着是八路人,死了是八路的鬼,反正革命俺是干定啦。”
陈志国转过身来,严肃地说:“你像个干革命的吗?赵班长!把他交给你们班,关他十天禁闭!”
四十四
小砍刀已经被关了五天禁闭了。那时候,说是关禁闭,实际上还跟队伍一块儿活动,队伍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只是不能自由行动。可就是这样,这五天的日子也还是不好过的呀!这五天转移了三个地方,每到一个熟地方,老乡们就亲热地拉住战士们的手问这问那,仿佛自己出外的亲人才从外边回来似的,说起话儿来没完没了。往日,小砍刀是最活跃的一个,老乡们也顶喜欢他。可是这会儿,他却是那么灰溜溜的,光怕碰见熟人。不管到哪里,一进村,他就把蒙头的羊肚子手巾朝下拉了又拉,一直拉到把眼睛遮住。
这天,队伍又转移到小王村。这是个老熟地方,陈区长常住的那个老房东张大娘可喜欢小砍刀啦。每逢小砍刀跟着区长来了,张大娘总得给他做点儿好吃的,给他洗衣裳、补袜子,简直比亲娘还亲。这一回来了,小砍刀没踩张大娘的门儿,一进村,就跟着一班战士们住到另外一个房东家了。
张大娘问了区长,特地找上门来,只见小砍刀脸色蜡黄蜡黄的,两颊也瘦了,颧骨高高地突出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一对大桃子。张大娘心疼得什么似的,一会儿给他沏一碗冰糖水,一会儿又给他端来一碗挂面荷包鸡蛋。
越是这样,小砍刀心里越觉着难受,越觉着没脸见张大娘。群众对你这么好,不就是因为你是八路军,能够抗日打鬼子吗?可是自个儿干的时间不长,好事没做多少,净闯乱子,简直成了个戳祸精了,这怎么对得起群众呀!想到这,小砍刀糖水也不喝,挂面也不吃,他拿被子把头一蒙,躺下来,想自个儿清静一会儿。可是真怪,你越是想找清静,这一双耳朵越是要找着听事儿。房檐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的声音、大门外头场院里战士们做游戏碰球儿的声音、生了蛋的老母鸡咯嗒咯嗒叫的声音、老乡们说话的声音,一股脑儿钻到他的耳朵里,简直烦死了。
小砍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西斜的太阳已经爬到窗台上来了。他掀开被子,忽地坐起来,只见老赵坐在炕沿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小砍刀扭扭头,不理他。老赵笑着说:“怎么,还没想过来?”
小砍刀说:“还说呢!以前人家没犯错误那阵,甜哥哥蜜姐姐,好得不行;这会儿人家犯了错误,连边儿都不沾了,也不来帮助人家。”
“哈,为这个呀!”老赵说,“这两天我不是到县里送信去了吗?”他往前凑了凑,抓住小砍刀的手,说,“这回我到县里送信,打你们村里路过,碰到立武大伯他们,他们很不放心,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帮助你。我对他们说:‘䞍好儿吧,砍刀是个好材料,犯个一星半点儿的错误不要紧,只要以后好好听党的话,将后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知道吧,大伙儿对你的希望可大着哪!”
小砍刀实在听不下去了,两手把脸一蒙,呜呜地哭起来:“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陈大叔!”
“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儿,”老赵说,“咱们这些人干革命,拼命流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都是为的什么呀?是为了全人类求解放。不能事事把自个儿搁到前头,一说就是我这样、我那样……”
“说得对!”陈区长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了,他扳着小砍刀的头,问道,“怎么,还挺委屈的哪?”
“不,我是恨我自个儿。”小砍刀抽抽咽咽地说。
“能接受教训,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陈区长说,“革命是有组织的行动,像你那样闭着眼睛瞎干,那会给革命工作带来损失的。纪律是我们革命队伍胜利的保证。假若每个人都自由行动,那我们还成什么革命队伍,那就成了一盘散沙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头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是也学过那个歌吗?”
“我……我错了!”
“知错改错不为错,”张大娘一步走进来说,“人家孩子认了错就算了呗,怎么紧着折腾俺孩子。”说着,她把小砍刀揽到怀里,说,“孩子,错了咱以后改,啊!”
“大娘!”小砍刀叫了一声,嗓子眼儿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哽住了。
过了一会儿,陈区长说:“砍刀,你知道吧,老赵这回到县里去,县里还提到你哩。”
小砍刀瞪大了眼睛问:“他们说我什么呀?”心里一边想:莫非说我干的这事,连县里都知道了吗?
陈区长笑着说:“分区办了个公安训练班,县里决定调你去学习呢。”
“那敢自好!”小砍刀高兴得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走。赵大叔今天晚上就送你到分区去,准备准备吧。”
这一下,小砍刀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噌的一声跳下炕来,连鞋也没顾上穿就往外跑。
“回来!”陈区长假装生气地绷着脸儿说,“谁许可你离开禁闭室的?”
小砍刀蔫蔫地走回来,陈区长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声:“小调皮鬼!”又哈哈哈地笑了。
四十五
一听说小砍刀要走,班里的战士都恋恋不舍,这个送他一双袜子,那个送他一条手巾留着做纪念。孟大牙讪讪地走过来,把一根缴获的鬼子的皮带给小砍刀系在腰上说:“我对不住你,这些日子我光给你小鞋儿穿。昨天班务会上,同志们狠狠地批了我一通,我知道错了,希望你走以后别往心里搁。”
小砍刀说:“提这个干什么呀,都是革命同志。”
这会儿顶忙活的要算张大娘了,她现从园子里割了一把韭菜,包饺子给小砍刀吃。
陈区长笑着说:“大娘,你这么疼他,就认他做个儿子吧。”
大娘说:“俺可没有那个福气。”
小砍刀真就走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大娘喜得合不拢嘴,一把把他搂到怀里了。
吃罢晚饭,太阳刚刚下山,但它那长长的红胡子还高高地伸在半天空里,把半边天染得金红。一大群长尾巴喜鹊,在村头上的树林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村子里的老乡,吃完了饭的,有的在井台上饮牲口,有的挑水,也有的端着个大花碗,蹲在街两边的台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拉呱儿。
今天,小砍刀打扮得分外齐整。他穿一身紫花布裤褂,外面套一件青夹袄,头上蒙着崭新的白羊肚子手巾,脚底下穿着秀银刚捎来的新鞋,腰里系一根皮带,显得既威武又英俊。
小砍刀跟老赵前边走,陈区长和战士们跟在后边送他。张大娘远远地跟着,还直拉着袄袖子抹眼泪儿呢。
出村老远了,小砍刀转过身来说:“陈大叔、同志们、大娘,你们都回去吧,这些日子叫你们费了不少的神,希望以后……”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提这干什么呀,到那里好好学习。”
“唉!”
小砍刀跟着老赵走了,一会儿,就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了。
陈志国站在村头上,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儿,自言自语地说:“是一块好铁,在革命队伍里,一定能够把他熔炼成一块纯钢,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的好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