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位作家的遭遇说起
问
解释一下你说的阅读“立场”。
答
先说前几年两位中国作家,分别在西方舆论界的真实遭遇。
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因为出版有长篇小说《三体》“三部曲”,在2015年获得世界科幻大会颁发的“雨果奖”。2018年10月,德国《时代周报》记者在法兰克福书展期间采访刘慈欣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评论说: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刘慈欣不过是个畅销书作家而已,而不是个政治思想者,你不能期待他在德国酒店大堂里向德国媒体表达什么对中国政府的异议,如果他这样做就太蠢了,因为中国政府正在把他包装成文学界的明星,中国官方的喉舌如《人民日报》,把刘慈欣描绘成“像凤凰的羽毛一样稀少的那类作家”(估计原文是凤毛麟角)。在官方宣传的包装下,他可以在作品中书写一些科幻性的,饱含人类命运忧患意识的太空科学家,但我们要再次强调:刘慈欣根本不是一个社会批判者,也不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
无独有偶。有个专门写悬疑小说的作家,叫麦家。其作品《解密》《暗算》改编成电视剧后,他被称为中国的“谍战剧之父”。像美国的FSG这类作家们很推崇的出版社,也出版过他的作品,发行量不错。2019年9月20日,麦家在《环球时报》发表的一篇文章,记述了他在德国参加一次文学活动期间的有趣遭遇:
有一名德国媒体的记者来采访我。我看了采访提纲,一共11个问题,没有一个是文学问题,全都是政治问题。我问他:你来采访我,是把我当成一个作家还是政治人士?对方说,作家也是政治人士。我告诉他:第一,这不是我想象中客观平等交流的采访报道。第二,这些问题很幼稚,我不接受这种幼稚的采访。那名记者说,如果你不接受采访,这本身就是一种采访,这是一种怯懦或者惧怕压力。我告诉他:我根本没有压力,我是担心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比如提纲中有一个问题:是不是共产党安排你去当一个作家?我告诉他:不是,据我了解,共产党没有安排哪一个人去当作家。我一一回答并向他解释了这11个问题。在采访过程中,他的态度渐渐有了变化,他慢慢地理解了我,甚至对中国有了更多理解。他最后还总结了一句话:“我发现,当要谈论中国的时候,还是应该跟中国人来谈论。”
两位媒体记者的提问和评论,有种让人感觉怪异的逻辑:在中国,作家必须是“政治人士”,似乎连谁去当作家,都可能是由政府决定和安排的;如果不表达“对政府的异议”,不接受采访,正说明作家们时时处处受到压制,没有言论自由。
这样的推论,出自采访前就已经“固化”的立场和观点。比较起来,采访麦家的那位记者似乎可爱一些,在了解了一些信息后,觉得了解中国,“还是应该跟中国人来谈论”。
问
看来,了解了一些信息后,也是可以逐步读懂的。
答
有两句古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中国是一道“山岭”,还是一座“山峰”,这是观点;“横看”还是“侧看”,就是立场。
观点是由立场决定的。对同一件事,理解还是不理解,是意料之内还是意想不到,通常情况下有两个原因:掌握信息有差异,根本立场有不同。不了解某件事的全貌和本质,有可能对它的发展轨迹和结果会感到意外;既不了解那件事的全貌和本质,又有先入为主的立场,那么,真相带给他的意外,就会更大。
在政治家的决策中,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现象:对某件事情,即使两个政治家掌握的信息完全一样,他们仍有可能作出不同的判断和选择。这就是立场。
当然,也有人会把“立场”当作“预见”和“希望”来坚守。
有个叫章家敦的美籍华人,2001年出版一本《中国即将崩溃》,还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他断言,中国短时间内就会“崩溃”。2002年,他一看还没有崩溃的迹象,又在香港特区的一个演讲中说,崩溃的时间推迟到2010年。结果,正是2010年,中国经济规模超越了当时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日本。
20年过去了,还没有崩溃,章家敦的认知,也没有改变。或许,固化的立场,已经使这类“读者”不需要认真阅读中国了。
问
我还是觉得,了解信息是很重要的。执政德国14年至今还在台上的总理默克尔女士,曾经12次访问中国,而且习惯上是访问北京后总要到别的城市走一走看一看。2019年9月,她在武汉访问时说:“尽管我们的制度完全不同,但我必须说,中国正在做很多建设性工作,以便让民众从较为贫穷的生活水平进入中产阶层。”她还说:“我们当然抱有不同的政治观点,这根本不是问题。”
答
了解信息确实重要。默克尔总理的阅读方式说明,即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只要不偏执和傲慢,也会得出比较理性和客观的结论。政治观点不同,立场不同,并不会妨碍人们去认真了解自己不太熟悉的国家和人民。
当然,掌握信息,阅读中国,也有个方法和角度的问题。
担任过法国政府总理的拉法兰先生,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到访中国100多次,把他了解到的信息和自己的判断,写进《中国广角》《一带一路规划大事件》和2019年出版的《中国悖论》。2001年我在法国采访他的时候,他曾签名送给我一本他写的关于时任总理朱镕基的书。他的阅读方式,是频繁和持续的观察,看大局和走势。
拉法兰的《中国悖论》说:对许多欧洲人来说,中国是一大威胁,这是由于欧洲对这个复杂又看似自相矛盾的东方国家缺乏了解。定义中国是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从不同角度可以得出不同结论。“中国拥有集权的政体,但地方政府也拥有很大权力;污染问题十分严重,但同时是世界清洁能源领域的领军者;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但人均收入仅排第82位,在智利和保加利亚之后。”因此,“在这个复杂的国家,每当我庆幸自己对中国的认识又进了一步时,却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看到相反的一面”。
看来,要义在看中国的全局和走向,看成长和发展,看内部复杂甚至矛盾的故事。基本观点应该来自基本事实,而不是个别事实。从个别事实中可以推导出自己想要的结论,但这样的结论常常是不可靠的。
拉法兰是否读懂了中国,见仁见智;他的阅读立场和方法,却不失为一条有效途径。中国人并不认为自己国家一切都好,不介意别人定义成一个复杂甚至矛盾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