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陬市古镇
陬市几乎是被时光完全毁掉的一座古镇。
这座曾依沅水而繁华的小镇有500多年历史。明清年间,此地水路通达,是湘西北最重要的水马驿站。当年的水驿站沿沅水设木排坊,木排坊把从沅陵上游的崇山峻岭间流下来的小木筏改扎成大木筏,或将棉纱、稻谷转运至货轮上,沿江一路浩浩荡荡南下,往洞庭湖、入长江,随长江走三峡,去往各省各处的航运码头,最远是到海上,去往海外。
我来到陬市古镇寻古觅今,幸运的是,我在人群中找到在陬市生活了70多年的两个老居民:谢西元和鄢和清。随着两位古稀老人的诉说,古镇已然消失的历史,岁月的雪泥鸿爪,慢慢浮现在一条河流之上。
从陬市大码头开始,我们仿佛找到时光隧道的某个入口,轻易走进过去的浮光掠影里。大码头临近沅水,位于古镇的最东边。陬市曾有三个码头,唯有大码头现存有一些历史遗痕。明清年间修建的石头台阶还在,只是上面布满青苔和水蔓青。百年大树枝叶苍翠,映照着苍青的河水。大码头被商贾河运称为官运码头,负责迎送官家客船。码头边建有京汉居,当年修有三层木楼,最底层为饭铺茶馆,中层为戏楼,最上层为歇息打尖的客栈。官家客商从码头下来,在京汉居听戏喝茶,水马船声里的疲倦便一扫而空。若谈及更近些的时光,大码头的一面破墙上还存有字迹模糊的“湘航客运站”等红字。湘航公司自1998年改制后宣告破产,职工们纷纷搬离码头,如今只剩下了几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无人居住。
往大码头沿堤向西行,很难想象这座毫不起眼的大堤曾是十里繁华场。在谢西元老人的诉说中,沅水两岸停靠的木排几乎铺满了整条河,岸边有无数吊脚楼,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中也多次提到这些吊脚楼。吊脚楼设有堂班和窑班,堂班和窑班里有很多来自上海、江西、武汉的美貌女子卖身卖艺。堂班为戏楼,窑班为烟花楼。民国时,一块光洋可换来一夜风流。许多从沅陵一路漂过来的木排工,领完工饷,就在窑班里销魂取乐。吊脚楼上有他们相好的女子,他们挥霍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银圆,据说很多船工领到钱饷后又空手返回。
陬市 李佑喜/摄
民国时,陬市曾有三大名楼,为爽心楼、翠古楼和大雅楼。老人谢西元的祖父曾是爽心楼的楼主,谢老祖父是陬市的保镇,相当于现在的镇长,是家境富裕的一镇诸侯。爽心楼装饰得富丽堂皇,一楼设饭铺,二楼为戏台,三楼为窑班。翠古楼楼主姓向,传闻此楼为不义之财所建,向姓主人在沅水货船上结识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李姓老庚,从此生意往来,相交甚密。一日,李老庚将木材运至陬市,因思家心切,便把木材等货物寄存在向家。李某回家途中病亡,数日后其妻来到向家打听货物下落,不小心透露了李某病死的消息,向主人便将货物私吞,冷言冷语打发李老庚的妻子回到湘西。某日,向主人回家,见李老庚好端端坐在堂屋,大吃一惊,李老庚悠悠地说:“我来收寄存的货!”言毕消失不见。当月,向主人得一子,惊吓之余,将自己的财物与私吞的财物分成两份,私吞的财物修楼一座:翠古楼。其子后成败家子,家产被挥霍一空,翠古楼亦被抵债。
我们来时,三座名楼都已消失,不见只砖片瓦。但见两位楼主的后人悠闲地在茶馆里打纸牌,过去的岁月都不值一提了。陬市的木筏运输于民国时曾被六乡帮所掌控,六乡帮的龙头老大住莫家大院,现存的莫家大院也只剩下一截断墙。
从明清到民国,从民国到抗日,从抗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正是沅水河运从繁华到平淡,从平淡到消失的一段时光。陬市镇最终毁于一场大火,当时日军在常德保卫战中遇到顽强抵抗,城毁后日军点火烧了陬市镇,大火燃烧了几天几夜,最终把沿河木楼焚烧一空,古镇从此消失无影。
老人平静的述说中还有关于亭子的一段记忆。亭子是陬市乡民传统的娱乐场所。每逢节日,乡民在老街上欢聚,抬着巨大的戏台,那些纸制的人、皮偶戏,都在亭子里表演。人们在台下看戏,忘记了水马船声,忘记了吊脚楼里的咿呀哼唱,忘记了燃烧的大火,忘记了修筑的大堤,把澧家洲、鸬鹚洲、扬洲完全隔开,澧家洲的断桥变成小巷,鸬鹚洲变成拥挤的大街。没人再记得从前,两位老人的记忆也就此模糊。而我一时间也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如今又身在何处。
陬市河滩有一座碎石场,巨大的轰鸣声把我从幻想中惊醒。青草依依的堤岸,人去楼空的湘航公司,都恍如一梦。往古街回去的路上,我有幸找到一堵破旧的明清青墙,我悄悄经过这最后的遗迹,也静静地从时光隧道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