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岸
在沅水注入洞庭湖处南侧约40公里的地方,横置着一个集镇和一条河。河绕镇而过,集镇为沧港镇,河名曰沧浪之水,这是沅水接纳的第178条河流。
沧港镇有一个水闸口,沧水和浪水离闸口不远,都是流量较小的河流,从前两水汇流处逼仄,所以在20世纪70年代另修了一条高河,因为修在根正苗红的年代,河流的命名不免也与政治有关,沧浪之水就有了新的名字——向阳河。
据《常德府志》载:“沧水源出武陵沧山,流四十里,合浪水,浪水源出龙阳浪山,二水合流,谓之沧浪水。”在古今史话中,沧浪之水清兮浊兮代表着一种精神取舍的洁净与浑浊。它与三闾大夫屈原有关,《常德府志》载:“屈原行吟泽畔,遇渔父歌沧浪即此。”沧浪之水是屈原与辰阳渔父渔歌互答的一条河流。
楚顷襄王初年(公元前298年)秋冬之际,“子兰劝王行,怀王客死于秦”,子兰怕遭到国人非议,把责任推到屈原身上,“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于是三闾大夫屈原第二次被贬沅湘一带,屈原从武昌乘车,自东向西,“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屈原涉沅湘过梦泽(洞庭湖),进入沅水第一站——武陵枉渚。屈原在诗歌《涉江》中写道:“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汉寿古称辰阳,沧浪之水就是流经辰阳沧港镇的一条河。
屈原流放沅水,乘有篷的船溯水而上,船在水中停滞不前,行吟至沧浪之岸,一渔翁泊舟桥边,渔父以渔歌问答,欲劝屈子随波逐流,不要浪费了才华。天黑了,渔父邀请屈原系舟登陆,屈原在沧浪桥边洗缨,渔父也在河边濯足,渔父放歌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用渔歌来劝导屈原放宽胸怀,屈原则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来表明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据说屈原在沅湘漂泊的10年间,行吟泽畔,苦苦求索,忧国恋乡,涕泣凄凄,终至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他对渔父表示,宁赴江流,也不玷污自己的清白。
顷襄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兵攻克楚都,屈原于汨罗江怀石自沉。沅水流域的老百姓知屈原投江,无不悲伤,他们打捞尸体,怕被鱼类抢食,便将角黍(粽子)投入江中。当年劝导屈原的渔父泣歌:“三闾大夫何在斯?沿江东下洞庭湖。”屈原终于实现了自己九死不悔的不屈精神。人们在武陵城内修屈子祠,在临江城墙外修招屈亭纪念这位诗人。
在普通沧港人家的眼里,沧浪之水是一条普通的河,居民依河而居,靠河而生,沧浪之岸的渔歌互答已成了过去。为了探寻沧浪之水,我特地拜访了在沧港镇的亲戚,他们知道端午节的龙舟赛,知道屈原是个爱国诗人,却不知道屈原精神的真正意义,不知道沧浪的流水曾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姑父说他们在沧港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他们是随便到哪儿都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人。20年前,他们在沧浪河上拉纤谋活。姑父当年从沧浪水上运了一船的甘蔗,一路拉纤到沅水、常德城贩卖,60里水路,汗水打湿了江堤。他们把甘蔗拉到老码头,换回我表弟表妹一年的学费。20年后,他们年老体弱,就在沧港镇做谷酒生意,顺带种了几亩水田,日子过得清淡,子女都住在城里,陪伴他们的只有朝暮间的流水。
我以为,河流会带给人们不同的精神意义、不同的生活追求。生活在河边的普通百姓,就像渔父所言“沧浪之水清兮浊兮”一般,使他们宽容、和善、豁达地与河流和解共存。沧浪之水注入沅水后,到达洞庭湖,她容纳了滔滔流逝的时间,容纳了光阴中的变故,容纳了生活的琐碎,容纳了闪光的精神。那一心要用河流表现清明洁净的只有屈原一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使这条河流拥有了高尚无惧的精神河岸。
我顺着时光走到今日的沅水河岸,夏至傍晚,夜色还没浸没江堤,我顺着诗墙公园散步到招屈亭。我走过了诗歌长墙,墙壁上都是历史,历史的诗词歌赋,墙壁外面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当我走到屈子亭,仿佛世上所有安静都隐藏于此,屈原的《离骚》离得太远了,因为寂静,屈子亭有一种傲然的孤绝,与周围喧哗的黄昏相去甚远。隐隐有水声在消退,仿佛在怀古,又仿佛在思今,当我登临树色葱绿的亭子,我还是惊扰了一只夜鸟,它从黑沉沉的树丛中猛地飞起,扑腾腾飞向了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