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街,小河街……
随着沅水船运业的日益暗淡,曾经繁华的大小河街没能在常德古城留存下来,而是在历史长河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老人们的记忆和锦灰堆里的吉光片羽中了。
“大舟小船聚城旁,上溯黔阳下武昌”
人说,河街曾是常德建城的第一条街,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先有大、小河街,后有常德古城,此话是否属实已无从考证,但大河街、小河街确为常德古城最重要的水岸商埠。明嘉靖《常德府志》记载:“河街:南门外,临江。”清同治《武陵县志》里描述当时的河街盛况:“大舟小船聚城旁,上溯黔阳下武昌”,其中“城旁”二字,指的就是常德的河街。
回溯当年的水马船声,常年停泊在河街沿岸的有庞大趸船和大大小小的篷布商船,船上行时运的是棉花棉纱、丝绸布匹、日用杂货;下行时运木材桐油、茶叶、橘子以及特产山货和野味。贯穿于各个码头间的河街,因此成了沅水上下游信息交流、商贾贸易的集散地和接头处。这里既有商人落脚的客店、饭店、理发店,也有货物交易的布庄、衣庄、油行、盐栈和介绍水手吃码头饭的人家,抗战前西方文化和洋人洋货的进入,使这里更是霓虹闪烁、商贾云集,十里洋场空前繁荣,常德因此便有了“小南京”之称。
沈从文先生《湘行散记》一文称常德“乃湘西一大码头”。其实这一“大码头”是由许许多多大小码头组合而成。当年大、小河街的码头,由东向西依次是:三官殿码头、姜码头、仁智桥码头、驿码头、木码头、小码头、下南门码头、上南门码头。只有下南门码头直通临沅门,直达十字街城内的繁华地带。三官殿码头直通东门城门口的一铺街,其他码头均不能通往城内,但各个码头的名称来源却各有千秋:木码头、姜码头因专用于生姜、木材装卸而得名;驿码头因历代官宦乘船经此上下而得名;仁智码头属于运送蔬菜、木炭、砖瓦、石灰的专用码头,相传是一书生为解路人过河之难,用自家木头搭建而成,人们为纪念他的仁智之举,故称之为“仁智桥”。
河街 李佑喜/摄
码头是弄船人与沿河长街之间的纽带,在码头上从事最繁重、最危险劳动的是码头工人、纤夫、排筏工、船工、挑河水者和远道而来的马帮。河街当年的繁荣、喧哗、拥挤、脏乱,被沈从文先生描绘得淋漓尽致:“这是一条长约三里的河街,有客栈、花纱行、油行,有卖船上铁锤铁链的大铺子,有税局、各种会馆和行庄。这河街既那么长,又那么复杂,长年因为被城中人担水把地面弄得透湿。”“那街上许多茶馆,一面临街,一面临河……船上到夜来各处全是灯,河中心有许多小船各处摇去,弄船人拖出长长的声音,卖烧酒同猪蹄子粉条。”
我曾与河街梁志明老人细谈,在久远的记忆深处,老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卖河水的声音。他的邻居是挑河水的赵老倌,湖北人,逃乱于此。每天清晨,他到上南门码头挑水,经大小河街一路叫卖。街上时不时传来他沙哑的叫卖声:“卖河水啦,河水!”这叫卖声很有气势很有节奏感,是挑水人边走边吆喝发出的。两大桶满满当当水波盈盈不泼不洒一路走来。有人叫买,便入院进屋将水倒进买主家的水缸里,沅水河的水,不要成本,5分钱一担,一天能卖20多担,也能勉强养活他的两口之家。
“流金淌银”银子街
《常德府志》中记载:当时“大江啮城,舳舻帆楫时相上下。商贾所聚,百货辏集,人语欢声,辄喧午夜……”清光绪年间,常德被辟为通商口岸,为倾销商品和收购廉价的原料,上至黔、蜀,下至江、浙、鄂之商贾毕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常德至长沙的轮船开航,到了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常德以“寄货港”的名义对外开埠,开辟了桐油、猪鬃、朱砂、皮革、药材等商品的出口,其中桐油的年成交额居全国第二位。常德港时为全省第二大港,沿河大街生意兴隆,尤以大河街地段“流金淌银”,因此被称为“银子街”。
大河街多以商铺银楼为主,几乎都是用大块青砖或红砖抹洋灰砌成的窨子屋和麻条石路面,楼高一点的为公司、商行、客栈,宽阔一点是仓库、厂房和船坞,不太宽阔的街上,偶尔会有汽车缓缓驶来。街上的主要商号有恒裕油号,怡裕布号、成丰盈油行、大生盐号、忠信油号、建业油号、信义药材行和福兴隆铁镰店(钱庄)。主要行业是:油行、米行、盐行、干鱼行、棉纱行、南货行、山货行……以及为之服务的三江商号(旅社)、宝隆长客栈、杨宝华金号、曾记鸦片馆、茶馆、饭铺。铁麻铺是大河街的一大经营特色,它既销售铁锅、锅铲和土灶上的铁瓮缸之类,又经营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黄麻制品。传说这是宝庆(邵阳)人靠拳头打出来的行规,这一行业只有宝庆人才能做,且以邵东人居多。著名的铁麻铺有“永和”“杨记”“李记”。它们的账房先生、店员、徒弟全都用宝庆人。
小河街街面狭窄。一边是傍倚古城墙建的半边屋,另一边是靠着河岸的木板房,但“吊楼子”(吊脚楼)极少。小河街上有座叫“鸳鸯走马楼”的高大建筑,虽是全木质结构,但气势恢宏,颇为壮观,楼内设有戏院、酒店和旅社,它是黑社会帮会的窝巢,来往的帮会人物接上暗号后,即可免费吃住,还可临时招来娼妓玩乐,走时打发盘缠,此楼在抗战时期被焚毁。抗战胜利后,小河街成为城市贫民的棚户区,小河街上有个农贸商品交易市场,它是为水上、岸上人家提供日常生活物资的交易场所。附近还有一家新晃县张姓人开的煤站,是当时全市最大的煤炭供应基地。
在大小河街的街边,干鲜鱼虾行、时令水果行、桐油秀油行、京广杂货行……一间店铺紧密连着另一间。干鲜鱼虾行常年湿漉漉的,大木盆里鲤鱼、鳜鱼、鲶鱼、乌鱼游弋,粗盐加红曲腌制的咸鱼层层叠叠码在大木桶里,干鱼干虾则用竹篓竹筐盛着、竹竿竹丝挂着,逐一展示在货架上。水果行主要经营本地区的时令干鲜水果,春夏有梅子桃子李子、菜瓜香瓜八方瓜,秋冬有黄梨柑橘青柚板栗核桃落花生。常德虽然不产桐油秀油,却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桐油秀油集散地,它将四川秀山、本省洪江等地的名品转口贸易,据说有很大部分还销到外国。河街的热闹,可以说很大部分是它撑起的。大河街临水一边有不少仓库和码头,大米、豆类、棉花、布匹等货物起坡运载长年不断,但很少有用装载机和皮带运输机的,主要靠人肩挑背扛,用的是人海战术。因此,河里的船上、河边的坡上、河岸的仓库里,总有人在熙熙攘攘地劳作,唱着高亢嘹亮的搬运号子。
市井悠悠麻阳街
常德河街多指大河街、小河街和麻阳街。
大河街、小河街因地势低洼,每次洪水“光临”时,总会被淹没,积水成河,故名河街。堤街因船运码头而生,堤街的居民也大多是撑船拉纤者,来自同一个地方——麻阳县,这些船夫落脚的地方也因此被称为麻阳街。麻阳街位于上南门(上十字街)与小西门之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麻阳从事船运的人特别多,他们主要靠锦江(沅水支流)船运,上溯至贵州、云南,下行到常德、武汉、上海。在麻阳船民的下行线中,常德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码头,船民劳作辛苦,水路漫漫,便选择这里的中转码头作为沥脚的口岸,因为是河坡地,只能筑吊脚楼,一而十,十而百,逐渐在河坡形成了一条船民聚居的小街。
河街最热闹的地方,要数下南门码头东边的大河街。它比以民居为主的小河街要华丽洋派很多,而相比于贫民窟麻阳街更是天上地下。麻阳街据说是被水手滕老九打拼出来的,沈从文先生在《常德》和《常德的船》里曾详细地描述过20世纪30年代的麻阳街:“这沅水流域的转运事业,大多数由这地方人(麻阳船民)支配,人口繁荣的结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条麻阳街……据传说,麻阳街是水手滕老九双拳打出来的。”滕老九因力拔常德帮、酒震君山寨,在沅水洞庭湖水道上威名远播,据传,凡是插蜈蚣旗的麻阳船大多通行无阻,后来来往船只为避免灾祸,均携带蜈蚣旗,自称麻阳船。
想象下麻阳街这样的画面:在老城墙外,有左右两侧房屋,一侧北临沅水,一侧傍依城墙,对面门窗相望,瓦檐互接,双线沿河排开,仿若一个弧形的长廊。街面上,是房屋一色的吊脚楼,房主人一律姓滕,且均以驾船为生。
麻阳街的船民们从事的都是与船运有关的职业:男人除驾船外,大多会做木件,打铁船钉、铁锚和修船,早晚叮叮当当地响。女人则多装卸货物,腌制咸菜出售,麻阳的女人们大多是腌制坛子菜的高手,所制咸菜不仅自食,还可外销,晌午时分,“卖盐菜末”的声音就会在堤街和古城的小巷中响起。
河坡里,三三两两的麻阳姑嫂在洗洗刷刷,洗螺蛳蚌壳,刷碗筷菜蔬,水淋淋一篮子上来,把一条麻阳街泼得湿湿的。河街上,南杂北货、糕点小吃、剃头担子、修理店子把堤街变成了生动的市井。
走街串巷的剃头担是平民百姓的最爱。这剃头担,一头是带有三五个小抽屉的坐凳,抽屉里放着剃头工具和零星物什;另一头是放有炭炉和脸盆的架子,架子上方的木格里搁着肥皂,横档上挂有毛巾,讲究点的还将镜子挂在上面。在剃头担这儿剃头收费不高,每每剃头担子一到,便有大人小孩光顾。“糕,糕,顶顶糕!”清晨,竹板的敲击声由远而近,不用吆喝,这声音告诉已起床和还没有起床的人们,卖发糕的来了,该吃早点了。“萝卜丝儿——盐菜啵!”声音清亮悠长。这是麻阳女人在叫卖她们的美食杰作。在她们的背篓和提篮里,红红的酸萝卜丝光鲜水灵,青青的腌辣椒秀色撩人,细末状的盐菜脆酥松软,根枝状的盐菜嫩黄清亮,一概都是香气扑鼻,惹人馋涎欲滴。“美人蕉,新皇历,甜酒的药子——”声音很有些凄凉,令人听了鼻头发酸,一个年老的盲者,由一位小姑娘牵着在街上行走叫卖。三种商品,美容的蕉片、看季节的册子、做甜酒的药丸相互并不搭界,都在他肩上挂着的背袋中。
1982年麻阳街还在,1985年,常德旧城改造,撤除麻阳街最后的115户民居,至此,河街完全消失。
——《常德的河街》
那河街既那么长,我最中意的是名为麻阳街的一段,那里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
——《湘行散记》
沈从文先生已故去多年,然而我总觉得在热热闹闹的河街里,那些敲梆子卖饺儿面的吆喝,用锅铲打击锅边卖煎饼的声响,臭豆腐的特殊气味,提篮卖茶卤蛋自编自唱的叫卖声,堤河上连绵不绝的船声水响……迄今犹在耳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