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咀
傍晚我们来到柳林咀,这是西湖管理区管辖的一个古老渡口。
依渡口而建的小街长约百米,沐浴在夕照的晖光里。从街头走到街尾,澧水无声相伴身侧,另一侧是无边无际的稻田,收割后的大地空旷寂静,只有一群黑羽鸦雀自头顶从容飞过。青石板两旁是紧紧相连的一排小楼,一轮晕黄的落日沿着狭长的街巷,慢慢没入地平线。
冬日萧瑟,河边巨大的砂卵石堆将小街环抱胸前。向澧水望去,近处是一艘机帆客船,远处则停着几艘长长胳膊的挖沙船。河水和船都是静静的,没有人来来往往,河对岸一丛落光叶子的黑杨,一棵挨着一棵,将青灰的倒影映在河面。
柳林咀 李佑喜/摄
柳林咀渡口似乎快要被世人遗忘了。沅澧两水尾闾穿越西湖。柳林咀是西湖和汉寿、益阳与常德的交界,从前的车水马龙,大概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渡口小街左边住着汉寿人,右边住着新化移民。如果从渡口过河,对岸是益阳南县的茅草街。若顺水而下,不到一小时,便可到达沅水、澧水合流处——汉寿目平湖。从前水路发达,外地人从长沙或沅陵进入西湖,都要经过这个渡口。
在小街上,我遇到几个小镇居民,他们穿着朴素,正在街上扎堆闲聊。我们走进一家鱼餐馆,炖上刚刚捕捞上来的河鱼,围炉而坐,邀请了小街居民老郑,一边喝酒,一边听他给我们讲古。
柳林咀是西湖的一个角落,更是一面镜子。在沅澧往事中,西湖是绕不过的一个地方,不仅因为其独特的位置,更因为它独一无二的历史。这里有过犯人,曾是劳改农场;有过军垦部队;南下的知识分子也曾在此垦荒;1972年又有大批新化、安化的移民,使这里成为全省最大的移民安置地。
关于西湖的记忆在老郑的讲述中缓缓拉开帷幕:1954年,一场罕见的特大洪水席卷了江南,为了治理洞庭湖水患,湖南开展了大规模的治湖工作,当时省劳改局局长胡志光,带领治湖劳改总队,从柳林咀渡口来到这块沼泽。荒滩河洲、芦苇丛生、野兽出没,但这些青年想把这块未来的土地建设成“人间天堂”杭州西湖,所以他们将此地取名为“西湖”。干部职工住的是茅草屋,一到春天,很多黑毛虫满屋子爬,看着头皮发麻,只有场部有一幢不大的黑瓦白墙建筑,住着苏联劳动改造的专家。
我查到西湖最初建设时的一组数据,包括9000多名服刑人员在内,共有12000多人参加了开垦,一直到1969年,共开垦耕地8万亩。
无从想象当时的劳动场景,我从场志中看到10周年大庆的描述:“场部周围的芦苇已经不见了,拔地而起的是红砖瓦房组成的礼堂剧社、贸易商店、邮局银行,机械厂、造纸厂、蔗糖厂、罐头厂、发电厂……在大庆展览上,西湖农场的模型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共产主义生活已经展露出绚丽的霞光。”
西湖劳改农场在1969年撤销,管教人员、就业人员及劳改人员撤出。接着湖南驻军开办了军垦农场,广州空军司令部开办“五七干校”,随后由47军141师开办生产基地。当时“五七干校”的干部下放到这里,其中就有后来任国家副主席的曾庆红,也有一批湖南的毕业生,大学生就地宣布分去哪个团、哪个连,由部队的卡车送到农场参加劳动锻炼。团里有大学毕业生连、干部连。干部连里都是来锻炼的“老九”。8月末正值农村双抢时节,来到部队,他们立即去参加劳动。部队农场,人均20亩水田,又无现在的插秧机械,仍是头朝泥田屁股朝天的原始劳动。双抢过后,他们还帮助烧砖窑,给附近村民教唱样板戏。
柳林咀就像一个中转站口,一批批建设者从渡口来到西湖,又从渡口离开。在光阴流转中,他们雕刻着这片稻香棉白之地。1972年冬天至来年春天,3万名柘溪库区的新化、安化移民陆续来到西湖。老郑就是那年随父母移居到柳林咀的,当时他们家分得房屋1间,耕地10亩。
西湖像一个江湖侠客,它包容、无私,但它的性格中也不时露出强悍凶猛的一面。在老郑的记忆中,这里的杂居乡民很不好管理,时而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柳林咀渡口的小街两地民风差异大,常因一些小事发生吵架争斗事件,20世纪80年代甚至发生了血案,导致死伤数人。直到20世纪90年代,两边居民的矛盾才日渐缓和,能够和平相处。
公路的连通使柳林咀的水上运输日渐萧条,但西湖内部的变化却是微妙的。1998年这里成立了西湖管理区,莲藕基地、玫瑰园、梨园、牧场、新建公路,一系列新鲜事物正在出现,这个相对保守的地方日渐显示其大度开明的一面。老邓说起的一句顺口溜引得我们哈哈大笑:“进门摘朵玫瑰花,梨花树下送给你,莲花池边接个吻,牧草园里随意滚。”这四句话包含着西湖正在发生的改变。
如何才能不辜负时光?或者要去问天南地北来到这里的人,那些渔民、劳改人员、大学生、军人、干校生、移民,或者只有对这片沧桑大地满含热爱的人,才能得到一份圆满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