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山水泛绿海
一条绕洲而去的河流,长长的堤坝环抱一方山水。河流是沅水,清碧绵长,倒映着洲上的芦苇和白鹭。
这里是沅水的南北支合流处。沅水过德山至新兴嘴后分成三支,南支为南晓河,至太极垸折向北流,在牛鼻滩与北支汇合后,日渐宽阔,流经大大小小的洲地平原。小泛洲、安彭洲都在沅水的四面环护之中,而三面临水、一面建堤的为大洲垸,现称为贺家山农场。
这里是一座山河秀美的临水之垸,如同藏于桃花源的宽阔田园。一座水稻之垸,一座棉花之垸,一座油菜之垸。春天油菜花开满,金黄铺地;夏至浓荫蔽日,稻花扬穗;秋来稻谷饱满,瑞野添香;冬到棉秆枯槁,枝头堆雪。这里藏有人间来之不易的美景。
溯洄时间的长河,找到一段快要被世人遗忘的历史,它们永远保存于江河的流动中,保存在那些大洲垸的老人们心中。在贺家山农场,有我退休后不肯离乡回城的舅舅和舅妈,平原土地埋葬着的姥姥和姥爷,他们从建场之初就住在这片土地上,一生一世,扎根于此,死了也不曾离开。在他们的情感历程中,割舍不了对这片土地的一片赤子之心。
舅舅曾是贺家山原种场退休的老场长,他说场名之所以为贺家山,是因为从汉寿西竺山搬迁而来的人贺姓居多,而在建场之前,这里是沅水包围的真正芦苇山。此处的山不是山脉的山,而是一望无际芦苇堆成的小山。大洲垸春夏湖水滔滔,湖上芦杂丛生,野鸭成群,洲中住人稀少,只有星星点点的渔民撑船摆渡,捕鱼狩猎为生。秋冬时水落洲现,人们在河滩高地往来行走,天长日久,才能现出一条曲折小路。从前,这片沼泽里的洲地,只有在落水季才能现出野草和淤泥。野草茂盛,遍地荒野,当时来洲上的贺、陈、张、刘姓人只能以茅草结舍,以渔樵兼种为生。当地流传着一首歌谣:“养女莫嫁小泛洲,粟米饭,油菜蔸,饿得眼睛往上瞅……”
回到1954年——洞庭湖备受洪水袭击,小泛洲溃垸,大洲垸渍水成灾。因为生活的艰辛,姥姥、姥爷和童年的舅舅不得不离开小泛洲去安乡谋生。也就是在那一年,国家开始进行沅水大堤的修复工程,小泛洲因四面环水,只得弃为落洪湖。那年大寒,众多民工进驻贺家山,围挽大洲垸,修筑了牛鼻滩上林丁头至苏家吉南赶障丁头的沅水大堤,剥冰取土,苦战至第二年的春天。我从找到的场志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开工不久,遇上罕见大冰冻,民工们剥冰取土,也不停工。苏家吉地段土表层坚硬,而内层稀软,担土如走橡皮,有时淤泥陷至大腿,前日挑的堤,次日不见堤影。”苦战大寒,民工们历时一冬,于春暖花开之际,修筑完了一条巨大的防洪堤。
贺家山 李佑喜/摄
1955年,大洲垸迎来了一批芦苇山的垦荒者。“垸内无路走,便手拨野草野刺开路,脚踩淤泥,常被芦桩划伤。”此后如雨后春笋,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垦荒者,他们想把这片沼泽地建成梦想中的田园佳处,修渠建河,整地养畜。其间,我的姥姥姥爷和舅舅也作为垦荒者重返家园,理想之地逐渐而成。这片被沅水大堤保护起来的土地,渐渐形成了沃野千里。1965年,备经不易建成的平原上建立了一个国家水稻原种场——贺家山。
舅舅家住在贺家山场部的小院落里,院落左侧种了数千棵橘子树,右侧是万亩水稻基地。夏至,常有来自非洲和亚洲的外国人到场里学习水稻育种技术。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育种技术应用与推广于此处功不可没,历经数年,这里成为全国一流的水稻育种基地。40多年过去了,场里退休职工大多为当年修堤建场之人,有的闲居于此,但更多的人早已离开此地。修堤建场的往事已成过去,依河而居的年轻人没有谁再去问及沅水河岸的这一段历史,仿佛这里的平原天生肥沃,庄稼天生茁壮,场部天生威风,人们天生恬淡。舅舅舅妈和许多退休的老职工一样,在平原上安静怡然地生活着。但年轻人像候鸟一样,常常会想着飞向南方或北方的大都市。
每年春天,我都会到贺家山场部登上大堤,俯瞰这条大江和江边的平原,堤边的挖沙船吐出数以万吨的洁白沙砾,我常常在沙砾边看着远方,想起那些最初造梦的人,如精卫般衔起第一块石头。在远方起伏的稻浪中,一切仿佛刚刚开始,一切又仿佛已经结束,但那片平原真像被精卫填起来的一片绿色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