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望入江
如果把沅水分成上游、中游、下游三段的话,我觉得夷望溪注入沅水的入河口,可以当作下游的真正开始。我需要充足的时间去触摸河流的肌肤,而不是想象河流。当我在河边,内心的情感便得到了真正的沉淀,并且结晶。这是一个美好的、让人激动的过程。
我去夷望溪时并不是江水最完美的季节,一个月来,湘楚大地夏雨滂沱,我们的越野车过桃源县城后右转,便进入了曲折的山路。经过两个乡镇——深水港、泥窝潭,都是逢二赶集的日子,狭窄的水泥路上堵满了来来往往的山民。年岁大的山民背着背篓缓行,年轻人则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镇中心街道摆满各种各样的物什,西瓜、香瓜成堆堆在路边,花花绿绿的衣服凉鞋摆了一地,剃头铺生意正好,包子店热气腾腾,路边还摆有长长的案板,一块块大肥猪肉搁在案板上。小堆的金黄苞谷随意散放,推车里装着清亮洁白的甜酒。山民们在路边吆喝或窃窃私语,一切都显得和谐闲散。
车过凌津滩,我们才时断时续地接近沅水,因为江流在山影中时隐时现,我们的视线也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狭窄,想捕捉这明黄的飘带,却又不知它在哪里。等拐过山路十八弯,看到翠绿的楠竹和一丛紫穗的芦苇在路边频频点头时,兴隆街就近了。隐隐地,我听到沅水的心跳声,它仿佛在等待我的到来。
因为涨水,沅水变得更加开阔,河水浊黄,流速略急,河面时而皱褶,时而平整,似一匹黄色锦缎铺开在碧山秀水间,显得气势恢宏。沅水浊流中不时有红色的挖沙船发出一声声低沉的汽笛声。我们乘着当地一艘机帆船,溯水而上,直达夷望溪的溪口。
阳光很烈,但江风清凉,更清凉的是江岸翠绿的风景。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从河心望向河面,水面倒映岸影和山色,呈明黄和灰黑。水涨后又回落,使江岸的杨树、楠竹、芦苇、荆棘、桑葚贴近水面的部分露出一小块灰白的泥印。翠绿中时而现出红屋顶的瓦房,或是蓝屋顶的楼房,或是一间简陋的木屋,旁边码头站着一名红衣少女,这都是翠色中令人惊讶的色调,让人眼前一亮。
远远的对面,有一个黑点,过了一会儿看到一艘小船,听到机器的声音,轰鸣声越近,船看得越清晰,我看到船里的男人在清理丝网,但只是打了个照面,那小船便与我们的船擦身而过了,不知他们从哪里解绳,也不知他们将停靠在哪里,顺着船行的痕迹望过去,只眨眼工夫,河流就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船高谈阔论的人,看着江水和江岸。
夷望溪 周桂成/摄
船过无痕啊!而河水却给了河岸无穷无尽的痕迹。水中洲渚清晰可见,洲渚右边是夷望溪,左边是沅水。如果继续溯水而上,我们会到达沅水的中游、上游——也许那里有王村、洪江,也许是辰溪、泸溪或是沅陵,也许是北溶镇、麻伊伏。如果向下行走,就会像当年的沈从文一样,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如果过沅州,也许能遇见“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的楚逐客屈原,感叹“沅有芷兮澧有兰”,我们甚至可以“乘舲上沅”,去采摘岸边的香花兰草。
我们停船泊舟,顺山路向上而至夷望溪旁的山顶,俯瞰夷望溪与沅水交汇的一刹那,夷望溪与沅水有着同样的浊黄质地,如同母子相抱,一个宽厚,一个细弱。对峙的山峭如沅水张开的双臂,迎接着孩子扑入她的怀抱。江边盘绕着一条细长的公路,在阔大的江面旁显得纤细而柔韧,仿佛要向远方飞扑过去。
对河流而言,她的支流、两岸的树和野花野草、她滋养的生灵都是有生命的,当支流注入沅水时是支流的一种结束,然而这样的结束却是回归,是另一个水声滔滔的开始。河水流经之地给予生命无尽的肉体和精神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