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蒿满地
到了春天的涨水季,几场雨下来,赵家河及周边小河的河洲很快被水淹没,这块巨大的河洲魔术般地变成一个大湖——西洞庭湖的尾闾。澧水和沅水这两条支流得以在河洲附近相遇,澧水混浊、沅水清澈,两条不同的水系如一条黄龙和一条白龙在水中交缠,龙身隐隐而现。
一俟大水退落,露出大部分的河洲,芦苇就开始在沼泽里疯长了。芦苇是喜水植物,半生在水里,半生在泥地;半生青翠可人,纤细窈窕,半生白发红颜,心思柔软。春风将芦苇荡的十里新绿铺满了洞庭湖。
在民间,芦苇被分成了很多种。老人们把叶大枝短的叫宽叶苇,端午一来,将其采摘回来用开水滚过后包上糯米,就是香气扑鼻的粽子。叶细枝长的叫窄叶苇,这样的芦苇可以用来造纸,造出来的纸洁白细腻,质量上乘。也有人根据颜色不同分类,比如细叶中有一种苇秆颜色鲜红,就叫血芦;另一种颜色青绿,就叫青芦。
芦苇地 张淑艳/摄
古人有诗云:“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说的是春水浸润后现出青芽的芦苇。芦苇之所以能在水中生活,是因为中空的苇秆可以在水中自由地呼吸。小时候,父亲见我贪玩,最常用来嘲笑我的话就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句话令少时的我倍加难堪。
亲戚家多有人临湖而居,常年看护芦苇洲的是60多岁的舅奶舅爷夫妇,他们在洲上零星过了快10年。河洲的最高处有一块坡地常年不被水淹没,他们在此搭建了两间简单的小砖屋,用枯黄的苇秆做屋顶。春初或秋末,我们偶尔去洲上看望他们,其实也是想去河洲观看芦蒿满地或是芦花飘飞。
春初,苇叶刚长出来没多久,河洲一半是沼泽一半是泥地,但沼泽和泥地里全都长满了绿油油的芦苇。从芦苇初发新芽到芦苇高过人头的三个月,是舅奶舅爷最操心的日子,他们每天都住在洲上。倚堤而居的各家各户都养了水牛,水草丰美,健壮的水牛们会游到河洲上偷吃芦苇的嫩芽,这对芦苇的生长是致命的伤害。舅奶舅爷得看住这些不长记性的牛,不让它们上洲。所以,他们卷起铺盖,带上家什,吃住都在洲上,而且在小屋附近开辟了一小片菜地,种上了蔬菜。
在汉寿柳林咀,沿着沅水河段的数十里,都是绵延不绝的大片芦苇荡,芦苇荡并不是种得满满当当的,而是开有纵横交错的沟渠。沟渠挖得很深,舅爷舅奶每次上洲都得用木头划子,划子最多可坐两个人,除了看护芦苇外,他们还在划子上沿沟渠放丝网和鳝鱼毫子(捕鱼虾或养鱼虾的竹篓)。每天清晨起网起毫子,都会收获小鱼小虾米,他们直接把战利品送到对岸的鱼贩子手里。除了每年看洲的几千块钱收入,卖小鱼小虾也是他们的部分收入来源。
在洲上住着的日子,老夫妇都习惯了早睡,每天一抹黑,他们就躺下,俩人说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着,听听芦蒿丛里长一声短一声的蛐蛐叫,捕鱼鸟被惊动的声音,芦苇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在远处,也许还会隐隐传来湖涛拍岸的声音……
到了夏天,芦苇已经高过人头,不用再防备水牛,河洲也成了一块干地。夫妇俩离开河洲,回到堤边的平房里,空闲时和乡亲们打打纸牌和麻将。舅爷每天仍会划船到洲上,沟渠的水已不多了,小丝网放在大河里,偶尔他会用铁铲到泥地里挖芦鳝。他们偶尔也会出工,帮着除芦苇秆上的藤蔓,50块钱一天,把自己整天淹没在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的草海里。
11月是芦苇飞花的季节,然而温暖的芦花并不像想象的那般诗意。芦苇飞花就意味着到了割芦的季节。河水变浅,春天的大湖变成了一条叫赵家河的小河,鱼随湖水退到洞庭湖深处。秋天他们很少捕鱼,但每天都会到芦苇地里转悠,以防这片芦苇被人偷偷割走。其实这10年来,这片芦苇地从来就没有被人偷过。请来的农工割完芦苇秆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断茬立在秋风里。芦苇们的一生走完了,割去的芦苇被运到纸厂,洁白细柔的纸出现在了城市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对于舅爷舅奶来说,这一年是10年中最普通的一年,他们孤独地生活在洲上,两个儿女一个在镇里,一个在城里,每年最多能回来两趟。只有一年接一年的芦苇和他们相伴,在两个老人眼里,芦苇已成为他们的儿女、亲人。
接下来,会有陪着芦蒿的寂静日子。只有小划子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沟渠;身下的苇秆发出折断的一声脆响,老人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会有飞雪般的芦絮那么暖,轻轻拂到看芦人的脸上,还会有余剩的日子慢慢流走。
用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一句话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