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编这本书时,我时常想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开篇那句“幸福家庭”的名言,还想杜撰出一个翻版: 所有想要孩子的人都一样。所有不想要孩子的人各有各的道理。
当然,托尔斯泰的原版也未必属实,因为幸福的家庭各式各样,不幸的家庭也可能因由各种不难想见,但都让人头脑发胀的原因而不幸。不管是出于主动选择、环境影响或这两者皆有的因素,大部分人最终都会为人父母,我的改写版本也未必无懈可击。不过,过去的数年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议题,并越来越怀疑大部分人生养的原因:屈指可数的那几点理由大多是和传统意义上的生物规则有关,但或许都不能算是生养的真正动因。
我们这些选择不当父母的人多少有点儿像一神论者,或是移居到加州的外地人;我们倾向于走蜿蜒往复甚至常会带来痛苦的道路向自己认定的终点进发。这是我编辑这本合集的原因之一。和很多文化推断截然相反的是:主动退出父母阵营的人并不是一个整体(再次重申:这本书讨论的是主观决定不生养,而非想生的时候生不了——那是完全不同的议题)。我们既不是享乐主义者,也不是苦行者。和大多数有孩子的人相比,我们背负的惨痛的成长期心理创伤并没更多。我们不讨厌孩子(这一点竟然没人信,至今都让我震惊)。事实上,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为别人的子女付出过大量时间和精力,让那些孩子的生活更丰盛,反过来也丰富了我们的生命。有据可查:和那些被幼童们围绕的父母相比,我们更乐于回馈社会——不仅仅因为我们有时间,还因为我们义务奉献一天后总得把孩子送“回”他们的父母身边。
通读这本书里的文章,你会发现:从很多方面说,这些文章的共同主题就是没有共同性。放弃为人父母的决定让每一位作者心满意足——有些人甚至不只是满意,而是近乎狂喜,但没有一个人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与思路和另一个人完全相同。有些人在多年犹疑不决后意识到充分了解自己的必要性。还有些人自出生后就缺乏生养孩子的欲望,这种愿望的匮乏就像性倾向或性别意识一样生而有之且终生不改。还有少数人也曾热切向往生儿育女,但渐渐领悟到他们在追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梦,这个梦实际上属于他们的伴侣、家人、世俗意义上的家族文化。就如珍妮·赛佛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她并不是真的想生孩子;她想要的是想要生养的欲望。
读到这句话,我激动得屏住了呼吸。曾几何时,我还没有悟出这一点,但现在我可以说(也写在珍妮的原稿的边缘空白处了):“这正是我曾有的感受!”得到这番洞见之前,我也曾非常努力地劝说自己想要什么,哪怕内心一直都很清楚那并不适合我。不过,就算相劝多年的结果是一个婴孩,也未必会有什么不妥。我有过乐于扶持我的丈夫,还有很多支持爱护我的朋友。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肯定会很爱他/她,那是毫无疑问的,而且那种爱是我不当母亲就无法了解的。但当我扪心自问,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就是为最深处的自我本能“打call”,我终于意识到我最想要的是探讨——找到一些不同的途径,来探讨不要孩子的抉择。我想提升这种讨论,从夸夸其谈的陈词滥调里把这个议题拽出来,因为那种泛泛而谈常常会把当父母的人和不想当父母的人置于对立面,认定前者愿意自我牺牲、更成熟,而后者始终没走出青春期、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我想让大家看到:没孩子的人和有孩子的人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形态。你可以用懒惰的或是造福自我的,或是大度的,或是富有想象力的处理方式。你可以表现得冷静从容,也可以像个混蛋。
说真的,背负混蛋恶名的始终都是不当父母的人。有些恶名是我们自找的。2013年,《时代》周刊夏季刊做了一组专题报道,封面上画着一对自得其乐的男女躺在沙滩上,上方的标题是“此生无子女:拥有一切,意味着没有孩子”,强调了一种最普遍的误解:有些人不要孩子只是因为更想要昂贵的玩具、奢侈的度假。在互联网搜索引擎上输入“无子”,你会发现无穷无尽的网页长篇累牍地炮轰“繁殖者”,还有一些自以为是的文章列表,都有“我宁可把钱花在伯拉尼克高跟鞋上”“我不要孩子的理由:请看我家车库里的保时捷”这类观点。就连“无子”这个单词
都有问题,没有孩子的人炮制出这个词是为了区分故意不要孩子的人和那些不情不愿或并非出于主观意愿而没有孩子的人,但这个词走偏了,因而触怒了一些人——毕竟,通常放在-free前面的名词都是带有负面贬义色彩的,凭什么要把孩子和香烟、会引发过敏的麸质归入一类呢?
《时代》的特辑文章刊出时(我要特别指出:和潜台词走偏的封面相比,内文文章本身更沉稳、更客观),我刚好开始为这本书寻找作者。时间点简直太好了。媒体在热议这个话题,但很显然,论争还有一段长路要走。有线电视台的主持人们得知有些人不想要孩子时会表示“震惊”(更圆滑的主持人会飞快地补充一句,“这倒不是说我在评断好坏”)。在网上,有成千上万、心安理得的不要孩子的人因为这个话题终于得到热议而表达了感恩之情,但“自私”“浅薄”之类的伤人评语仍在评论页面屡见不鲜。有天晚上,我偶尔听到公共电台的广播节目,有个听众打进电话,说不生养是完全合法、值得赞赏的选择,但凭他的亲身感受所见,在当上父亲之前,他从未觉得生活如此充实,所以他真心觉得不当父母的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极其悲哀的。
如果说这本书要传递的最重要的信息是生儿育女不见得适合,也不应该适合每一个人,那么,编辑这本书也让我学到了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能书写自己如何决定不为人父母的。我向很多作家发出了邀请(他们都曾在作品或访谈中表示或至少暗示过他们没有把生养之事列入重点考虑的范畴),但只有极少数人早已考虑过这个议题,并愿意立刻提笔。有些人回复说,是的,他们没有孩子是经过刻意安排的,但对此没有太多思考,所以没什么有趣的观点可以写。还有些人告诉我,他们有很多话想说,但不能不担忧这样的文章可能会伤害某些家庭成员的感受。还有一位知名的小说家,众所周知他曾声称自己永远不要孩子,但他给我的回复竟是一张婴儿的照片:他刚刚有了一个儿子。
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里的十六篇文章都来之不易,堪称宝贵:它们勇敢,有思想深度,带着毫无保留的坦诚,称颂生活中的挑战,这样的人生因其不同寻常而常被称为“不忘初心”(这个说法常常会显得不够充分,但也没有更恰当的表述了)。大多数文章都很幽默,但不乏哀伤,偶尔会有点儿政治色彩,但都有个人特色;这些散文充分展示了一点:在这个世上,做一个负责任、有贡献甚而幸福快乐的成年人,并非只有一种途径。
这些散文的作者来自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种族和文化背景。虽然彼此间存在诸多不同,他们却在一件事上完全一致:他们都是专业写作者。有些作者会说(杰夫·戴尔在他那篇文章中倨傲无礼地暗示过了),在有意选择不生养的广大人群中,一群作家并不那么有代表性。毕竟,艺术家——尤其是作家——比常人更需要独处的时间。作家最渴望无人打扰,而那偏偏是很多人惧怕的。作家们甘愿接受没有固定收入的生活,而财务不稳定恰恰是大多数人尽可能避免的状况。更重要的是,如果艺术家很幸运,其作品可以变成遗产流芳百世,从理论上说,作品多少可以替代孩子,也多少减轻了艺术家必须养育孩子的压力。
我明白这一点。但事实上,作家就是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尽管有些作家可能很乖僻。他们负责用通俗易懂的文辞展现世界的复杂和矛盾。这本书的很多作者都在回顾自己对为人父母之事的感想时谈及自己的写作生活,但我认为没有哪位作者把“写作”和“孩子”对立起来:把不生养的原因归咎于写作——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简单,他们也不用费神大书特书了。此外,大部分写作者和大部分非写作者一样,都想有孩子,也都生养了。有关“无子女更自由”的讨论引发了轩然大波,其讨论的重点在于,让整个社会别再假设每个人都应该生儿育女,尽管如此,想要孩子的人终究会远远多于不想要孩子的人。对此,除了那些最会小题大作的人口过剩论激进分子,所有人都会说谢天谢地。
还有一点特别明显:本书的女性作者远远多于男性作者,确切的数字是13:3。在我看来,这个比例多少说明:和女性相比,男性在生儿育女之事上(至少在孩子出生之前)鲜有严肃思考,而女性自打出生就要面临这个问题,耳濡目染之下,一辈子都会对这件事有所思量。但我认为在这本合集中收入男性的意见是很重要的。生养之事太过频繁地被框定成一种女性的议题。但拒绝为人父的男人们必须正视自己的各种偏见,比方说,他们认定自己无法对一个伴侣忠诚到底,或是希望无限期地延长自己的青春期,或是遇到合适的另一半后就会在爱的感召下(充满感恩地)成为居家男,哪怕会有点儿难以调教。
本书的三位男性作者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历练。杰夫·戴尔是已婚直男,说起孩子和家庭生活就没好气。蒂姆·科瑞德是单身直男,始终在寻找不用当父亲就能停泊的港湾。保罗·利斯基是同性恋,曾有过一段长期关系,但现在又回到单身了,在那篇苦乐参半的散文中,他坦承没有当上父亲既是注定之事,又是自发的选择:“我也许会同意——如果我和某个想为人父母的人进入了情感关系……但这也许和我说‘我当然会搬去东京啦’一样,属于同一种类型的承诺。”
女作家们的文章可以说划遍了每一个重点。有些人态度坚决,毫无悔意:劳拉·吉普尼斯声讨被过度感性化的母性概念,莱昂内尔·施赖弗言之凿凿,确实,西方国家的人口总数在减少,但依然没有理由去生个孩子。有些人回首自己并不甜美的童年:米歇尔·休内芬描写了那种可以眨眼间变得冷漠无情、令人难以忍受的父母;丹妮尔·亨德森回忆了母亲遗弃了十岁的她,将其永远留给亲戚照顾,探讨了此事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从小生活在城郊住宅计划区的西格莉德·努涅斯追忆了那里的育儿方式,再追溯到后来的写作生活如何拯救了她,让她永远不用去当那种非当不可的妈。在女作家谱系的另一端,安娜·霍尔姆斯把自己的犹豫归咎于父母:他们树立的榜样实在太完美了。“我怀疑自己将信誓旦旦、热情洋溢地全身心投入生儿育女,这件事将成为重中之重,乃至我生命中的所有其他事件都将退而成其次……”她这样写道,“简而言之,我害怕的是我自己足以胜任母亲的能力。”
对一本讨论不要孩子的书来说,这些文章里还出现了很多真实的怀孕事件,多到令人惊讶,本该诞下婴儿的妊娠却以自愿的堕胎、意外流产而告终,也有人恍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想怀孕的心意就是错的。罗斯玛丽·马奥尼因为害怕未来会有遗憾,曾以单身女性的身份购买捐精者的精子并进行人工授精。凯特·克里斯滕森有过一段艰难的婚姻,也曾渴望有个孩子,但她最终是在婚姻和生养的藩篱之外找到了幸福。艾利奥特·霍尔特写到自己一度很渴望生养,但随后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她不得不历数自己的精神病史,最终领悟:当个尽心尽力、痴迷于姐妹的孩子们的好阿姨,远远好过自己冒险生子,当一个精神不稳定的母亲。
大概不会有哪个姑妈比考特尼·侯德尔更痴心、更尽心了,她用优雅的文笔记述了她的同性恋哥哥成为父亲的经过,也讲述了她必须面对的改变:兄妹俩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将因此永远改变。帕姆·休斯顿从“拥有一切”这句霸道洗脑的流行语说起,论及美国女性解放的倒退,对她来说,是可爱的继女满足了她的母性本能。对精神分析专家珍妮·赛佛来说,指引患者获得清晰的真知灼见的过程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养育经历。M.G.罗德用犀利的笔调讲述了一场童年悲剧会在几十年后发挥怎样的威力,当时,她的伴侣决意领养一个有可能受到母亲毒瘾影响的婴儿。
毋庸置疑的是,这本书里的某些文章会触怒某些读者。有些片段就曾让我生气,但我全盘接受,视其为应该得到披露的理由。读完每一篇文章后,我都会觉得有点儿爱上那个作者了,无一例外——不仅是因为他们披露了肺腑之言,有的文辞还会让我落泪。我爱这些作者,因为他们激起了我内心的种种感受和想法,而且,在我脑海中翻腾得最厉害的念头就是: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那些思维已经跳出车库里的保时捷、衣帽间的马洛诺斯高跟鞋的人公开接受“选择不当父母的人生”这一禁忌之选了。是时候让我们别再把自我认知误判为自我迷恋了,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好,请允许我荣幸地献上这十六篇杰作。愿你和我一样,觉得这些文章迷死人又气死人,让人愉快又给人启迪。
梅根·多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