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林里的孩子们
神话是悲观的,童话是乐观的,
哪怕童话故事中的某些细节严肃得吓人。
——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童话的魅力》
六岁生日,我得到的礼物是迷死人的儿童版绿色小拖把和小水桶,还有一个洋娃娃。拖把很吸引我。把扭结起来的布条甩在地板上,很好玩,名义上是为了把地板弄干净,但我能抓到这项工作的重点:开始,结束,你感到骄傲。洋娃娃却让我费解。四肢生硬僵直,双眼一动不动瞪着你。我无法想象它像别的填充动物玩具——兔子、豹海豹、树袋熊——那样英勇无畏地出演历险故事;也不方便在到处走动或做事情的时候把它夹在胳肢窝下,就算夹紧了,它也不会叫。
我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这个娃娃,想看出它有某种不太可靠的热情,也许能引发汤姆·索亚式的冒险故事,其中的魔力与拖把和水桶这些东西不可同日而语。这不是一个沉湎于当父母的时代。像我父母那样的孩子,一结婚就开始生小孩,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就当了父母。我妈妈到处忙,但处处不上心,日夜无休,分身无术,但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所以对每件事的关照都像盐粒溶于水般被稀释了。很难看出那有什么乐趣可言。
精神分析学家亚当·菲利普斯
曾写道,母亲会“憎恶婴孩,因为孩子无情地向她索取一切”。妈妈的身体和我的身体是无法区别对待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拥有她的身体。无聊地坐在教堂靠背长椅里的时候,我会用手指头戳戳点点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雀斑;走在杂货店的货架过道中间时,我会拽着她的手,前后摇摆,哥哥和我势均力敌,拖着她的另一只手。她会焦躁、绝望地说:“你们别
拽着我不放
啊。”我俩就会张大嘴巴,她竟然不认为我们像一排小杨树那样是一个整体,这让我们非常惊讶。然后,我们会继续拖着她走,不放手。
睡前,她给我们唱的歌常常是《森林里的孩子们》,唱的是两个被拐走的小孩在森林里迷路了。旋律很轻快,我们总是听不够:“他们又哭泣又叹气,/他们哭得好惨,可怜的小孩啊,他们躺在地上,都死了。”唱到这儿,我俩已在她怀里并排躺好,盖好被子,尽情回味那两个孩子的悲惨命运。“当他们死去,红艳艳的知更鸟,/衔来片片草莓叶,撒在他们身上。”
毫无疑问,她的母亲也给她唱过这首歌,后来就由她自己唱。我外婆排行老九,是移民到美国的德国农民的孩子,对那种人家来说,把活鸡扔来扔去就算是很好玩的游戏了。在我的想象里,他们不读童话书,但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像是悲喜不惊的格林童话,充满了机敏而又决绝的复仇,也包括了父母和孩子之间理所应当的分歧。这首儿歌很适合我们,虽然我当时没有明确意识到,很可能,我妈妈也期待我们走失,不想让我们在她身边。
我哥哥叫克里斯汀,是个仁善的独裁者,只比我大十一个月;我们就是俗话说的“爱尔兰双胞胎”——同年生的亲兄妹。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觉得彼此照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兄妹俩就像硬币的正反面——甚至在我俩还没学会讲话前,这就成了某种个人的神话,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基于这个信念塑造了我们的生活。前不久,我找到一张快照,照片上我和哥哥手拉手,一起走路去幼儿园。照片拍的是背影,我们不知道有人在后面观望我们。雪白的膝袜拉得很高。照片是谁拍的呢?我妈还是我爸?让我们单独去幼儿园,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些野草莓,俨如标示危险的吓人的路标,警告世人切记世上是有魔法的。我们在图书馆里查到了:在恩格尔贝特·洪佩尔丁克 [1] (他大名确实叫这个!)创作的歌剧《糖果屋》中,格雷特央求“哥哥,来陪我跳舞吧”。她和汉塞尔打破了牛奶罐,可怜巴巴的晚餐撒了一地,怒不可遏的继母就让他俩去森林里采草莓,哪怕暮色已降临。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知道。巫婆像祭品一样死于大锅里的沸水,继母后悔莫及。儿童心理学家贝特尔海姆指出:对孩子们来说,巫婆和继母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只有父母被打败了之后,孩子才能拥有真正的自我”。
彼此照顾后没多久,我们就去照顾别的小孩了。邻居家的父母硬是要我们帮忙,我注意到他们是多么迫切地想要离开,拿着叮当作响的车钥匙的手是多么潦草地飞快写下应急电话号码。我们是很糟糕的临时保姆,没耐心,瞎糊弄。孩子们都知道。有个小孩每天放学回家后都用责难的口吻问我们:“你们这些蠢货在这里干什么?”我年龄一满、刚得到工作许可证就辞掉保姆的活儿,去餐馆收盘子——每小时挣两块钱,外加小费。
大概就在那时,我在一家唱片店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张20世纪20年代的电影海报:两个胖乎乎的小孩睡得正香,棕色落叶像毯子一样盖在他们身上。海报上写着: 《森林里的孩子们》,魔法和冒险,精彩故事,老少皆宜! 这样概括剧情还挺乐观的。好莱坞版本里的兄妹俩也死了吗?也有知更鸟来哀悼吗?我把这张海报贴在了卧室墙壁上。十六岁时,我已准备好缅怀我们的童年,缅怀只有我俩一起共度的时光,那是我们主动选择的相伴方式,而非社会法令所决定的,哪怕我哥哥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忧思重重。我没能帮上什么。
克里斯汀的鉴赏力和仪式感是与生俱来的:小学时,他就无视同学们的嘲讽,把花生酱和果冻夹进去掉硬皮的面包里,做成小三明治,还在我们的午餐盒里放进带凹槽的纸托盘。到了青春期,这种美学意识更深一层,表现为华丽丽的挑衅,在1983年的新英格兰,这样做需要非比寻常的勇气——有时也表现在身体上。高中食堂就是殉难地。有些人欺负他——布拉德·克劳利竟然向我俊俏、百里挑一的哥哥扔苏西牌夹心饼干!——这种不正义的做法气得我满脸涨红,七窍生烟。但我没有什么高招能救他于水火之间。我也要应对和周遭格格不入的问题,我忧郁、孤僻,默默地独来独往,不像他那样惹人瞩目。他去上大学后,家里安静得吓人。我洗碗的时候不再有人一边甩着擦盘子的抹布,一边唱着《理发师陶德》围着我跳舞。
但没过多久,我俩又能一起上学了。那是我第一次坐在1974年产的雪佛兰羚羊车后座,捧着装满炸鸡块的泡沫保温箱,后来我们常常这样驱车千里共同旅行。我不用费心想,只要报考他所在的大学就好了。凭他那种飞扬跋扈的自信心,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会追随他进同一所大学?那所大学很棒,有很多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但那好像只是一种幸运的巧合。要我们天各一方是难以想象的事,但我很遗憾他选的地方气候太恶劣了——密歇根湖冻成了一块无边无际、混乱交叠的厚冰板。
进了大学,我很高兴、很宽慰地发现他是有人爱的。他那荒诞非凡的智慧、自带光环的迷人风格就像清冽的寒冬气息尾随在他身边,嗑迷幻药的瘾君子们、女生联谊会里的姑娘们、高傲的教授们,还有预备军官训练团的军校生们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克里斯汀将我介绍给所有的社交团体,几乎带着一种好斗的自信,坚信我也会受到欢迎。他教我如何老练地用水烟壶,如何鼓起勇气加入众人的谈话,如何选对课程——也就是说,选那些最没有实用性的课:艺术歌曲简介、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七山、《玫瑰的名字》中的符号隐喻笑话讨论研习班。正如奇想乐队唱的那样:“来呀,妹妹,快活起来!”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正窝在一张特别软的沙发里,和他的新朋友们一起爽到飞。“来跳舞,别害怕,这只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老家,我们过去常在一块儿的一伙另类少年,其中一个女孩在我读大学的第一年里怀孕了。十几岁就当妈,意味着人生希望过早破灭,我们对此都有严正的觉悟,但她一向很酷,敢做我们不敢或不愿做的事,在她那儿,大学似乎是一种让人无望的小资产阶级的选择。她得到一份灌录唱片的合约,她四处旅行,现在则把电吉他横搁在隆起的大肚子上演奏。我曾想过,但凡有人能够创造出一套全新的生养、当妈的姿态,那就一定是她。可当我回乡探望她时,宝宝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震耳欲聋,哭出一种巨大的压力,足以让人把一切思绪推到门外。我安静地站起来,打算告辞——那几乎是让人无法直视的失礼之举。那个不屈不挠的女孩背对着我,紧抓着水槽里待洗的瓷制餐具,阴郁而又呆板地说道:“请你不要走。”似乎,连她素来欢快的头脑都一蹶不振了。这吓到我了——她的勇敢,以及这种蛮勇的无穷无尽。
至今我仍能感受到驾车离开那栋小屋、在海滨公路上飞驰时近似狂喜的舒畅感,仅仅因为我可以尽情拨动广播旋钮,找到一首好听的午夜歌曲就能驱走漫漫长路的枯燥。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只要想到生孩子的问题,我就会想到那一段路,反倒不太去想如何避免意外怀孕。我会时不时眯起眼睛去幻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生孩子呢:假设是三十岁,那就三十二岁生;如果三十二岁时想生,那就三十六岁再生;如此推延。我好像被勾在芝诺的飞矢上,飞速前往一个我永远到不了的目的地。我猜想,男朋友们会对此感恩不尽,因为不会有“我们的关系要走到哪一步?”之类的对质。
图书编辑的工作把我带到了伦敦,克里斯汀的工作是当戏剧经理人,相隔十几年后,我俩再一次靠近彼此,住得很近。如果有点孤单,我尽可以在睡袍外面披上大衣,走过整夜狂欢、乌烟瘴气的康普顿老街,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然后走进他和当时的男朋友米奇共享的公寓,和他们玩一会儿;后来,英格兰允许民事结合
了,米奇就成了他的合法伴侣。在各自的职业生涯中,我和克里斯汀都时常要照料一些陷入情绪状况的人。做创意人士是很不容易的,时常爆发的坏脾气、暴露无遗的脆弱不堪都需要弥合、疗愈,这个过程很可能让人精疲力竭,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会让人紧张焦躁。这有点像照顾小孩,但没那么可爱、不用想太多。“这个世界,”那段时间里,他在某个夜晚阴沉地对我说,“已经有足够多的人了。你和我没必要再为这个世界添加人口。”我很乐于签署这份旨在彼此扶持、共同防守的最新条约。
科学家们说,我们的目光落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瞳孔会放大,绽放出更亮的光芒。对女人而言,能让瞳孔放大的第一选项就是婴儿(其次是色情画面)。但我的瞳孔和下丘脑——我们的欲望中枢——之间好像没有信息沟通。没有关于生孩子的渴望,至少,没在那个现成的位置出现,哪怕其他所有的欲望都在那里大声疾呼、渴望得到我的重视。与此同时,生儿育女才是正经事——这种观念却在整个社会上形成一股回潮。专栏作家们一本正经地写起生物钟带来的苦恼——我都开始痛恨“生物钟”这个词了。超过三十七岁、具体人数不明的女性接受臀部注射催产针,其结果就是:可以让双胞胎并排躺的婴儿车像收割机那么宽大,霸道地占领了人行道。新一代明星挺着桃红色孕肚拍出温润性感的照片,这仿佛在一夜之间成为符合社交礼仪的时髦之举。我身边没有孩子的朋友们越来越少,但他们都坦承——真的非常低调——并不确定自己想要孩子,不仅是眼下,未来也一样。我们俨如一群异端分子在中世纪偷偷探讨不可知论——明知在那个时代,这种话题会引火上身,搞不好会被绑在火刑柱上,还获赠几根火柴。
你能找到的所有人类文化产物似乎都在让我们坚持生养,如果你是女人,你要做的正经事就是生孩子,如果你不生,那就有问题——要么是你的身体有问题:不能受孕;要么是你的脑袋有问题:没有受孕的念头。所以,我这种欲望的丧失也许真的是病态。我很尽本分地把这一条加进我和我的心理医生的讨论清单里。在价格不菲的诊疗时段里,我尽可轻轻松松和她聊聊自己对于这件事、那件事的复杂想法——但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做不到。她的小房间墙壁上贴了些绝不会招惹到任何人的博物馆招贴画,我审视过那些画后,就只能看着她的双手安静地叠放在膝头,随时待命。我觉得,我和她都挺希望我有更多话好讲。
我常想,她希望我怎么做呢?我觉察到她希望我更有勇气,敢于迈出原有的自我。但是,身为无可指摘的弗洛伊德派心理医生,她缄口不谈自己的意见。别人就不管不顾了。这一辈子,除了把你送进戒毒所之外,还有哪种情况会让别人无所顾忌地告诉你该怎么做?“只要你打算怀,我就能让你怀上,”妇科医生这样说,像内窥器一样,“宜早不宜迟。”可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征询过她的意见。还有那位文学经纪人——她的孩子们足够凑成一个四重奏弦乐队——在午餐时对我说,这个决定早晚会让我后悔的,但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说完还把手掌拍在桌面上,把我俩杯里的水都震溅出来了。(什么决定?我什么时候决定了什么事?)还有个女人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双眼盯住我的双眼,对我说,生儿育女对她而言好比是在黑暗的房间里点亮了明灯。我在心里暗自反驳: 但年纪越大,我越像一盏幽暗的灯。到了四十岁灯枯油尽就太平了。
那时候,克里斯汀和我也一度撺掇对方。
你生。
不要, 你 生。
我们就笑作一团。
既然是成年人,就该自己处理欲望,或抑制欲望。欲望,包括对食物、饮酒、性爱和欢乐的渴望和执念;如果你是女性,我还要强调:野心也是一种欲望。你不该想要太多。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因为在这个年代,社会需要你对一些事情保有欲望。但我偏偏是个稀罕的活标本,对这件事毫无渴求,但整个世界好像在说:“你必须想要做这件事,只有你想要,我们才能助你一臂之力,消除你不想做的想法!”
于是,我打算试一下。就像打算鼓足勇气做一桌感恩节大餐,然后独自坐下来寡然无味地把整只火鸡嚼烂吞下,就是这种所谓的热情高涨。
在此,我可以告诉你:我很爱小孩,你尽可满腹狐疑地审视我。但我确实爱。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擅长狂野的语言实验;因为他们不具备装模作样的能力,没办法对不吸引他们的事物假装有兴趣;因为他们玩乐、游戏的时候非常较真,全身心投入。
但谈起不想生小孩的时候,听上去总像在自我辩解——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好像你想证明过于整饬但很自私的存在方式是美好的,哪怕那种美好很值得怀疑,哪怕这种论证未必让人信服。这很难讲得一清二楚,只会给人留下不堪一击、僵化、有掌控欲、反生命的印象。无论如何,就因为身旁有陌生人无礼地问了一个与他无关的问题,我就必须敞开心扉,解释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事实在让我厌烦透顶。
我有一个作家朋友,她辩护自己不要孩子的决定时会说:“厌恶孩子是有用的。厌恶成年人却毫无用处。”我也有同感,有些朋友的短线思维会让我震惊,她们的小孩常会在故事开始时苦苦央求,甚至大喊大叫地强烈要求,以至于她们把开头讲了一遍又一遍,故事永远讲不完;而我呢,我早就把自己宠坏了,可以不受干扰地做几个钟头的白日梦。(有一个问题让人挠头:做母亲的女人没有自由自在的时间,那我必须展示自己闲暇时做了什么呢?)这些女友的转变让我十分错愕,但这也是事实。她们无私奉献,无比耐心(在孩子出生前,我在她们身上并没有常常看到这种闪光点)。她们不是在炫耀,也不是作秀给我看。没有哪条法令规定她们必须如此彻底地奉献自我。她们要给孩子洗脸,擦屁股,喂奶,洗澡,哄睡,一字一句地教孩子识字,手把手地教孩子做事,念书给孩子听,收拾玩具,购买小衣服小裤子,六个月后再买稍微大一点儿的小衣服小裤子,为了上学的事焦虑,等等。关心和担忧没完没了,操不完的心至死方休。我不确定自己有这种本事。也许,我是某种人形的水晶洞:晶晶闪亮,但空空如也。
不过,我放手一试了。至少有过一次过山车般的惊险体验,虽然我紧抓安全栏杆,还是吓得半死,我实在不想坦白——真不情愿有那种感受。回想二十多岁时,如果率“性”而为,之后就要紧张好多天,等待例假按时到来——经历过那些紧急状态后,现在想怀孕却比登天还难,这简直像是天大的笑话。我没怀上。我没有如释重负,但也没感到遗憾。我多少有点儿满意,因为我的身体体面地回答了一个长久萦绕我们整个家族的问题:侯德尔家会有后人吗?我尽责了,现在,我们都死心塌地、可以安安心心地继续生活了。
雪白膝袜拉得高高的两个孩子已是如假包换的中年人了。有一天下午,克里斯汀给我发了封电邮,说他和米奇有重要的事,想和我谈谈。他所谓的“重要的事”是很难预估的,有时会很吓人: 为什么他不是你男友的正确人选!你的工作好比是下了毒的圣杯!那个口红色号不招人待见! (我们都很害怕那种熟悉的开场白:“我要满怀爱意地对你说……”)我们通了网络电话;我练过表情,可以让屏幕上的脸孔显得很有倾听力。
但这一次,完全不关我的事。多有喜剧性!家里人暗中观察我的生活走向,揣测我大概何时结婚,但就在这期间,我的同性恋哥哥早就一步到位了。如今,家里人在第三代问题上保持有礼貌的吞吞吐吐,但我哥哥已去过康涅狄格州的一家诊所,翻完了好几本贴满生母照片的活页文件夹。他和米奇紧挨着,同时挤进我的电脑屏幕,告诉我:他们选中了一位捐卵者的卵子,从资料上看条件很匹配,再付十万美元,再加点儿运气,不出一年,他俩就能当上父母。我之前甚至不知道他们考虑过要孩子的问题。不过,我觉得米奇想要孩子是不让人意外的。他的身边总有一种沉静的气氛,就像帽子般的白云盖在青翠的山顶。需要抚慰的人都会想到他:无论焦躁或腼腆的人,无论小孩或老人。这个世上隐藏了很多功力强大的抚慰者、养育者,米奇就是其中之一。
这倒不是说克里斯汀没有为人父母的天赋。有一次,我走过一家店的橱窗,看到一座黄铜小雕像就挪不动步了:那是一只用后腿站得笔直的猫鼬,在等待伙伴们到来时,预先侦察附近有没有危险。我想也没想就买下了它,因为它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克里斯汀。但我们有过约定啊!他不是说已经有太多人了嘛!我忘了,自己也差一点儿打破那个约定。
他们找到了代孕母亲:高尚而神圣的夏拉,远在堪萨斯州的威奇托。康涅狄格州的诊所全力促动。米奇和克里斯汀都尽了一份力——我没问细节,但想象得出来,那个流程必定也包括厕所里的特殊杂志——然后用针管输入当天从捐赠者那儿取得、储藏在真空容器里的卵子。捐赠者和他们匆匆一见,几分钟后就被推进取卵室,他们都忘了拍一张她的照片,可以留给后代看。“我们冻了十五颗受精卵,”克里斯汀慷慨地向我汇报,“只要你想,可以用一颗米奇的。”
他们安排夏拉坐飞机到诊所,植入两颗受精卵——分别来自他们俩人的精子。克里斯汀得知已能听到第一声强健的胎儿心跳时,我正好去伦敦看他,他坐在那间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里,看着他的雇员们围拢过来,鼓掌喝彩。他接受他们的祝贺,然后我俩紧紧拥抱,像脊柱推拿师那样使足了劲儿,简直能压断对方的肋骨。但当他关上门,眼里就涌现出晶莹的泪花。“我在意的是,没有两种胎音。”
很快,夏拉用电子邮件寄来了超声照:一颗小豆荚般的胎儿,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墨水印般模模糊糊的,像一幅古旧的铜版画。克里斯汀和米奇一连几个钟头讨论给宝宝起什么名字。“现在我们来试试珠宝系列!红宝石——露比。珍珠——佩尔?玉——杰德?”很快改成了地名系列:卢西塔尼亚、滑铁卢、威奇塔。
最后胜出的是艾尔莎,所以,她叫艾尔莎。她出生那天我飞到堪萨斯,给他们当管家,让他们慢慢琢磨怎么当爹。克里斯汀是爸爸,米奇是爹地。但她出生几分钟后采到的血样证明了她的亲生父亲是克里斯汀。是我的,他用不可思议的口吻轻轻说道。艾尔莎的身份文件要一个月才能准备好,为了办完手续,他们就在近似贫民区的地方租下一套贴满壁纸的公寓,暂时过渡。夏拉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出了足够多的奶水。冰箱里,我们的食材中间排起一瓶又一瓶略微浑浊的淡黄色母乳。这位和我们非亲非故的慷慨的陌生人和艾尔莎的身体关联最密切、最持久,远胜于我们仨人中的任何一个。她孕育了她——或者说,她允许艾尔莎在她体内自我成长,从我哥哥和一位棕色眼眸、漂亮的法学院女学生的基因素材起步,慢慢舒展出小小的身体。那位女大学生来自罗得岛,祖籍匈牙利,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是每个人都会一眼爱上新生儿的。这是姑妈的小秘密。艾尔莎像来自外星球的访客,红通通的,瘦巴巴又皱巴巴,左右脸有点儿不平衡,不透明的眼眸是矿石般的蓝色,不管谁拿着奶瓶俯身凑近,她的目光都会细细爬梳,小嘴巴会不断翕张,搜寻吸吮的对象。事情显然在此发生,但谁能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她间歇不断地哭,声音微弱,浑身震颤,好像她的小身骨还不够强健,不足以抵挡阵阵袭来的渴求。克里斯汀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特别搞笑。听她哭得那么悲伤,我也快哭了,他却冷不丁问道:“你醉了吗?”他一把举高艾尔莎——她被裹在襁褓中,活像法式鱼子酱小面包——穿着袜子在起居室里假装溜冰,一边还唱着圣诞颂歌。艾尔莎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一动不动地依靠在他的臂弯里。他轻快地从我身边掠过。“这是考特尼姑妈!”
这才是让人震惊的!他有当爹的天分:轻松、自信、无畏。谁允许他和我如此不同的?
威奇塔好像处处都是大商场,我们租了一辆很大的SUV,在商场之间来回穿梭,买下各式各样的庞然大物——都是七天大的小宝宝所需要的。克里斯汀解说她的人生走向:“她要会滑雪,会讲法语,会打网球,会弹钢琴。别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挑好了。”
车里的气氛有些许变化;我感觉得到他在酝酿什么事。我瞥一眼他的侧脸,背景上有堪萨斯州的横幅彩带。他的发型本来像拜伦,现在剪得像恺撒那么短。但他的鼻子很挺,很帅,我认为他看起来非常高贵,一点儿不像坐在房车的方向盘后面。
“跟我讲一讲……关于……妹妹 [2] 的事。”他无法讲出那个词。
“你是说,阴道?”我忍住没笑出来。说真的,我有点儿受宠若惊,终于有人问了一个我好歹有所了解的课题。“首先,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台具有自我清洁功能的烤箱。你不需要拿着肥皂之类的玩意儿钻进去打扫。只要你保持外部清洁,它就可以照料自己,还有……”我就这样往下说了。
过了一会儿,他攥紧了方向盘上的指关节。“好,太好了。我认为眼下我听不进更多内容了。”他好像只能用嘴巴呼吸了,“但很感谢你。非常有帮助。”
可怜的男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他此生有没有近距离地看过女人的下体,可现在他要负起责任,让一个女孩的下体感到舒适自如。我们拐进了甜甜圈店外的停车取餐车道,标有“新出炉”字样的灯亮起来,让人倍感欣慰。我有种预感,下一次他向我咨询应该是十几年后的事了,也就是可怕的月经出现的时候。
艾尔莎的身体还没我的前臂长,但前途漫漫,震荡不断。女孩一出生就携带了此生拥有的所有卵子,足够养育出一个小城镇的人口。但这些卵子一出生就开始相继死去,只有几百颗能幸运地穿过输卵管,得到继续成长发育的机会。如果我来算,我会说女性有二十多年真正意义上的、迅速发展的生育期。一年有十二次月经,无需专家应援,也无需中头彩,就有二百四十次机会可以妥妥地造出宝宝。为什么我已经开始想这事了?她出生才几星期。这就是人类的艰难历程——你可以从头看到尾。所有随处可见的疯狂之举——参加派对,坠入爱河,购买房子,努力工作,诸如此类——都可能像一只可乐罐那样被一个简单的事实压扁:我们生孩子,孩子才能再生孩子,一代一代生下去。想到这儿,我头晕目眩,恍如你低头去看池塘,只看到星星消失在你脑后。
艾尔莎得到了她的护照,夏拉没有奶水了,我们精疲力竭,各奔东西:米奇和克里斯汀迈向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惊恐和极乐的时光;我回到我的家,地毯中央有一只袜子,水槽里有一只空杯子。
我不用脸书,但我开始每天查看他们在3500英里之外发布到网络上的照片。有天早上,克里斯汀发了一篇:陪产假的最后一天。很伤心。今天,我的小天使五周大了。从此往后,我所做的一切都为她,和她完美的爹地。
瞧:我已被踢出了我们的纳尼亚魔法小王国。衣橱里只有大衣了。我很难过,但他写的是事实。在布鲁斯·查特文
的小说《在黑山上》里有一段关于双胞胎成年后的描写:“因为他们知道对方的想法,甚至不用讲话就能吵架。”现在,我哥哥的所思所想是我永远无法拥有的了。在大学里,他教过我如何讲话,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大声说一句:
别把我丢下
。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爱这个小小人,生平第一次,我要用地道的成年人的方式去爱一个人。不指望对方回报同等的爱。虚荣心受伤也不要紧。对即将出现的厌倦、烦恼、愤怒做好心理准备,哪怕我没办法处理好。有时候会被她看成可笑的家伙,我对此心知肚明。我也知道我没有权利自诩为父母,不能对她有过多要求,顶多像别的成年人那样对小孩说: 拉住我的手,我们要过马路了 。
事实证明,重点并不在于无情——我知道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有的那种无情无义,那曾让我害怕。身为父母,有的是享受被掏空的时刻。
内森——他当我男朋友有五年了——第一次抱起艾尔莎时就热泪盈眶——大颗泪花闪动,被下睫毛托住,没有坠下来。“不是因为伤心,”他说,“只是一言难尽。”决心已定。但这个决定还没有成为过去式。不管结果如何——我会拖延、怠惰、焦虑,还是专注于自我?——我们每天都会带着这个决定生活,承担其后果。内森比我年轻,在他这个年纪就考虑将来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似乎有点儿奇怪。但只要他选择和我在一起,结果就将是没有。我想让他留在我身边,但就像大家说的,很难。
我从灵长类动物专家萨拉·赫尔迪
的专著中得知,在自然环境里也有姑妈和阿姨。当然,从生物学的角度说,这两个角色无所不在,但其中有些(狨猴和叶猴,我在说你们呢)姑妈和阿姨的表现恰恰就是我希望自己拥有,并已身体力行的那种行为方式,学术用语叫作“拟母亲行为”
,指的是母猴允许其他母猴照顾子猴。它们会喂养、清洁、拥抱、携抱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以及所有在遗传谱系上走到死胡同的姐妹们——现在的做法是有专门用语的。不管我此生学到了什么,都不会因我消失而消失,我会传授给艾尔莎。
从感觉出发,我们转向思考,继而付诸行动。“如果我们有一种善良的本能,”亚当·菲利普斯写道,“那就必须把矛盾的复杂性纳入人类关系中。能容忍自身的冲突,以及他人的冲突,就是善;能为了现实而放弃魔法和多愁善感,不仅对自己,也对他人如此,就是善。”当夜色降临森林,汉塞尔让格雷特戴上森林女王的花冠,对她唱道:“我把草莓给你,但别把它们都吃光。”真的很难放手,让你一生信奉的故事告以终结。再见,哥哥;你好,爸爸。如同在童话中,在洗礼仪式上必有信物可供赠予,我也将献给她一份礼物:野草莓将永远是甜美的草莓。“Fraises des bois
,我亲爱的艾尔莎,”我哥哥会说,“来尝一颗。”
[1] 恩格尔贝特·洪佩尔丁克(Engelbert Humperdinck,1854—1921),德国作曲家,《糖果屋》( Hansel and Gretel )是其最著名的歌剧作品,改编自格林童话。
[2] 克里斯汀在这里用的是美式英语中关于阴道的俚语coochie,该词的流行据考证有说来自威利·迪克森(Willie Dixon)于1954年创作的布鲁斯风格歌曲《我是你们的魔法猛男》( Hoochie Coochie Man ),Hoochie Coochie是一种在1893年风靡美国芝加哥的异性之间相互挑逗的贴身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