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F.Scott Fitzgerald

第二章

康复实验

纽约州人酒吧因为有麦克斯菲尔·帕里什 传递欢乐、富有色彩的壁画“老国王科尔”而增色,是一派顾客盈门的景象。艾默里在门口停下来,看了看手表;他尤其想知道准确的时间,因为他心里的某件事已经做了分类编目,喜欢把事情办得一丝不苟、干净利落。以后能够想到“那个事情结束的确切时间是一九一九年六月十日八点二十分”,他朦朦胧胧地也会感到满意。这样计算时间是把从她家出来以后走的那段路所花的时间也考虑了——这一段路他事后连一点记忆都没有。

他的精神面貌所处的状态颇有点怪诞:两天的烦恼和不安,晚上不能入眠,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最后以情感危机和罗莎琳意外的决定告终——这件事产生的紧张感使他的精神面貌落到解脱了痛苦的麻木地步。他在免费午餐的桌子上笨拙地伸手拿青果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过来与他说话,青果从他颤抖的手中落到了地上。

“呃,艾默里……”

这是他过去在普林斯顿认识的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喂,老弟——”他听到自己这样招呼。

“我叫吉姆·威尔逊——你忘了。”

“那是,当然,吉姆。我记得。”

“去参加校友聚会?”

“你知道!”话一出口他马上明白过来他不是要去参加校友聚会。

“到海外去?”

艾默里点头,两眼奇怪地盯着。为了给一个人让路他退后一步,把桌子上的青果连同碟子都打翻在地上。

“真糟糕,”他口中喃喃说道。“喝酒吗?”

威尔逊大方而又显得笨拙地伸过手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喝很多了,老弟。”

艾默里默默无声地看着威尔逊,看得他非常尴尬。

“很多,没有的事!”艾默里最后说出一句话。“我今天一杯也没有喝。”

威尔逊将信将疑。

“喝还是不喝?”艾默里很不礼貌地说道。

他们一起朝吧台走去。

“高杯黑麦威士忌。”

“我要一杯布朗克斯鸡尾酒。”

威尔逊又要了一杯;艾默里又喝了几杯。他们决定坐下来。到了十点钟,威尔逊由卡林取代,他是一五级的。艾默里已经喝得头晕目眩了,但还是在他的精神淤血点上一层又一层敷上柔软的满足和安慰,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战争。

“那是精神的荒废,”他带着大智者的口气一再说道。“两年时间都是在知识的空虚中过的。理想主义丢了,变成了一头牲畜,”他富有表情地朝“老国王科尔”这幅壁画挥舞着拳头,“成了普鲁士式的人,对一切都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对女人。过去对女子学院是说话直截了当。现在一点也不在乎了。”他伸手一挥,把一个德国塞尔脱兹矿泉水瓶哗啦一声打碎在地板上,借以表达他的没有原则,但是这一举动并没有打断他的话。“找得到快乐就去找,因为明天就要去死。从现在起,这就是我的哲学。”

卡林打哈欠了,而艾默里,话越说越多,他继续说道:

“过去什么事都好奇——人们达成了妥协,生活采取一半对一半的态度。现在不奇怪了,不奇怪了。”他为了要卡林相信他一点都不奇怪,语气越说越重,结果他自己刚才在说什么都忘记了,最后对着整个酒吧的人宣布他是一头“牲畜”,以此敷衍了事。

“艾默里,你在宣告什么呢?”

艾默里推心置腹地欠身向前。

“宣告我人生的毁灭。紧要的时刻毁灭了我的人生。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听见卡林对酒吧侍者说了一句话:

“给他镇静剂。”

艾默里很气愤地摇头。

“别给我来这种玩意儿!”

“可是你听我说,艾默里,你喝得太多了。脸色白得像个幽灵。”

艾默里在想这句话。他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可是他甚至眯起一只眼睛也只能看到吧台后面那一排瓶子那么远的距离。

“要像一个体面的人。我们去弄一点色拉。”

他整理了一下外套,要装出冷淡的样子,但是要离开吧台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结果他还是跌倒在椅背上。

“我们到香利餐馆去,”卡林提议道,一边伸出胳膊让他抓住。

有了这一臂之力,艾默里总算能移动两条腿,硬撑着穿过第四十二大街。

香利餐馆灯光黯淡。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大声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在说他想要把人们都踩在脚底下,语气直截了当,非常富有说服力。他吃了三个总会三明治,吃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是在吃巧克力颗粒糖。然后罗莎琳又开始从脑海里冒出来,看他的嘴形他是在叫喊她的名字。接着他就昏昏欲睡,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感觉人们穿着燕尾服,可能是侍者,围着桌子……

……他到了一间卧室,卡林在说他的鞋带打死结了。

“没关系,”他昏昏沉沉地说出一句话。“穿着睡……”

酒依然未醒

他大笑着醒过来,眼睛懒懒地看了看周围环境,这显然是一家高档饭店配有浴室的客房。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一幅幅的画面在他眼前出现,然后又模糊了,最后渐渐消失,但是除了想笑之外,他没有完全有意识的反应。他伸手抓床边的电话机。

“喂——这里叫什么饭店?”

“尼克勃克 ?那好,请送两杯高杯黑麦威士忌上来——”

他躺了一会儿,心中无聊地想,不知他们会送一瓶上来还是送来那种小玻璃杯子装的两杯。然后他吃力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缓慢地走进浴室。

他从浴室出来,拿一块毛巾懒洋洋地擦着,这时只见酒吧侍者送酒进来,于是他突然有了一个要戏弄他一下的念头。再一想这样做太有损尊严了,于是打发他走了。

新酒灌进了肚子里,他浑身一阵热,孤立的画面开始慢慢地拼接成前一天发生的事的电影胶片。他又看到罗莎琳蜷曲着身子趴在枕头上哭泣,他又感觉到了她的泪水湿润了他的面颊。她说的话开始在他的耳畔响起:“千万别把我忘了,艾默里——千万别忘了我——”

“见鬼!”他高声说出一句,接着就哽住了,因伤心而一阵颤抖,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凝视天花板。

“大傻瓜!”他气呼呼地叫了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朝那瓶酒走去。又喝了一杯酒以后,他一任眼泪哗哗地流。他有意想起已经消逝的那个春天的一件件小事,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的激动,结果使他对悲伤的反应更加强烈。

“我们当时多么幸福,”他说话仿佛是在表演似的,“非常非常幸福。”然后他又失声痛哭,在床边跪下来,脑袋一半埋在枕头上。

“我自己的女人——我自己的——啊——”

他咬紧牙齿,于是眼泪唰唰地流淌。

“啊……亲爱的女人,我拥有的一切,我想要的一切!……啊,我的女人,回来吧,快回来!……我需要你……需要你……我们多么可怜……我们带给对方的只有痛苦……她从我面前消失了……我见不到她;我不能做她的朋友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然后他又说:

“我们多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情绪激烈地扑在床上,然后精疲力竭地转身躺着,同时他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前一晚喝得烂醉,现在依然头昏目眩的。他大笑,起身下床,又忘记了一切……

中午,在比尔特莫酒吧偶然遇上一群人,放纵再度开始。他事后还隐约记得当时与一个自我介绍是“皇家步兵康恩上尉”的英国军官讨论过法国诗歌,他还记得在午餐桌上尝试朗诵诗歌《月光》 ;然后他倒在一个大而软的椅子上睡着了,一直睡到将近五点钟,又一群人来了才把他叫醒;接着又是喝酒,借此调整几种心态,准备经受正餐的煎熬。他们选择了泰森酒店的剧院入场券去看戏,因为这个戏里有四次饮酒的表演——这个戏有两个语调毫无变化的声音,烟雾腾腾而且阴暗的场景,灯光效果很难适应,即使他的眼睛反应如此出色。他后来猜想这个戏演的一定是《玩笑盛宴》 ……

……然后又到了椰树林夜总会,在那里,艾默里在外面的小露台上又睡着了。到了杨克斯的香利酒吧,他差不多已经变得思维清晰了,他小心谨慎地自己控制了喝高杯酒的数目,变得清醒,而且饶舌。他发现聚会的人一共有五个,其中的两个人他有点认识;发生的费用他自己的部分由他自己付,让人觉得他显得正直,并且大声坚持,一切立即由他来安排,以讨坐在他周围的几桌人的开心……

有人说了一句,一个有名的卡巴莱歌舞明星就坐在隔壁桌子的位子上,于是艾默里站起来,勇敢地走过去做自我介绍……这一举动把他卷入了一场争吵,先是跟她的陪同争吵,接着又跟酒吧领班争吵——艾默里的仪态显得高傲,殷勤得过分夸张了……在面对无可辩驳的说理之后,他同意让人陪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决定自杀了,”他突然宣布。

“什么时候?明年?”

“现在。明天早晨。准备在海军准将饭店包一个房间,浴缸里放满热水,然后切开血管。”

“他是病态了!”

“你应该再喝一杯黑麦,老弟!”

“这些我们明天再谈。”

可是任凭旁人怎么劝说艾默里依然不听,至少在言语上。

“你过去也这样吗?”他悄悄问道。

“是啊!”

“经常?”

“我老这样。”

这一句话引起了议论。有个人说有时候他心情太压抑,是会这么认真考虑的。另一个人表示赞同,说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康恩 上尉”不知什么时候又加入进来,他这时说照他的看法,一个人身体健康状况很糟的时候最容易有那样的感觉。艾默里的建议是大家都要一杯布朗克斯鸡尾酒,里面倒入碎玻璃,然后都喝下去。让他放心的是没有人附和他的想法,于是他喝了高杯黑麦威士忌后,把他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一个非常优雅、一点也不会被人注意的睡觉姿势,他放下心来——失去了知觉,熟睡了……

他被一个女人推醒,她抱住他,一个漂亮女人,褐色、蓬乱的头发,深蓝的眼睛。

“送我回家!”她说道。

“喂!”艾默里眨着眼睛说。

“我喜欢你,”她柔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

他注意到她背后有一个凶巴巴的人,看到与他一起的一个人在跟他争吵。

“跟我一块儿的那人是个草包,”蓝眼睛的女人悄声道。“我讨厌他。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你喝醉了?”艾默里很机智地问道。

她忸怩地点头。

“跟他回家,”他郑重地对她说。“是他带你来的。”

这时候,她背后那个凶巴巴的人推开揪住他吵架的人走过来。

“喂!”他凶狠地说道。“这个姑娘是我带到这儿来的,你这是要插一脚!”

艾默里目光冷漠地看着他,而姑娘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你放开这个姑娘!”凶巴巴的人说道。

艾默里把眼睛瞪大。

“你去见鬼吧!”他最后命令道,然后转过脸去对着姑娘。

“一见钟情,”他说。

“我爱你,”她娇滴滴地说道,一边偎依在他身上。她的眼睛 确实 很漂亮。

有人凑过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她叫格丽特·戴蒙。她喝醉了,是那个人带她来的。最好放开她。”

“那好,叫他看好她!”艾默里愤怒地大声说。“我不是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工作人员,对吗?——对不对?”

“放开她!”

桌子周围人越来越多。瞬息间眼看就要打起来,但是一个狡猾的侍者板住马格丽特·戴蒙的手指,迫使她松开抓在艾默里身上的手,这时她给了侍者一记响亮的耳光,并伸出双臂在气呼呼的原先那位陪同的身上一顿乱打。

“啊,上帝!”艾默里叫道。

“我们走!”

“快一点,待会儿出租车就叫不到了!”

“喂,服务员。”

“走,艾默里。你的风流结束了。”

艾默里大笑。

“你不知道你说得多有道理。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

艾默里的劳资关系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艾默里来到巴斯科姆—巴罗广告公司,举手敲主管的门。

“进来!”

艾默里脚步不很稳定地走进办公室。

“早上好,巴罗先生。”

巴罗先生拿起眼镜端详来人,嘴巴微张,这样他可以细听。

“哦,布莱恩先生。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

“是啊,”艾默里说道。“我要辞职。”

“呃——呃——这是——”

“我不喜欢这里的工作。”

“很遗憾。我觉得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呃——很愉快。我觉得你工作得也很努力——你也许有一点偏向于写别致的文字说明——”

“没有别的,我就是有点厌倦了,”艾默里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海尔贝尔的面粉是不是比别家的好这一点对我根本不重要。事实上,我从来就不吃他们的面粉。所以说这些面粉的好与不好我已经厌烦了——啊,我知道我一直饮酒——”

巴罗先生的脸部表情僵住了。

“你要求升职——”

艾默里挥手制止他说下去。

“还有我认为我的报酬低得可怜。一周三十五块钱——比一个熟练的木工还要低。”

“你是刚从事这项工作。过去你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工作,”巴罗先生冷冷地说。

“可是我受的教育大约花了我一万元,难道就是为了要替你写这种东西?不管怎么说,光就工龄而言,你这里的速记员,五年工龄,一周十五元。”

“我不想跟你争辩,先生,”巴罗先生说着站起来。

“我也不想跟你争吵。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辞职。”

他们站在那里冷漠地四目对视,接着艾默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稍稍平静

事情发生四天以后,他终于回到了公寓。汤姆在埋头给《新民主》杂志写书评,他是该杂志的编辑。他们见了面默默地相互对视。

“哦?”

“哦?”

“上帝呀,艾默里,你怎么眼睛被打得乌青——还有下巴,怎么回事?”

艾默里哈哈一笑。

“没什么事。”

他脱去外套,露出两个肩膀。

“你看这里!”

汤姆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什么人打的?”

艾默里又哈哈一笑。

“啊,很多人。我被狠揍了一顿。真的。”他慢慢地穿好衬衣。“挨打也是迟早的事,我是绝对逃不过的。”

“是谁?”

“哦,是几个酒吧服务员,两个海员,还有几个行人,我想。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要体验一下这个滋味,就应该被狠狠揍一顿。你不多一会儿就倒下了,人人仿佛都劈头盖脑朝你狠揍,结果你倒在地上——接着他们拼命朝你身上踢。”

汤姆点上一支香烟。

“我到处找你,找了你一天,艾默里。可你总是比我略胜一筹。我不妨说你是跟一帮人在一块儿。”

艾默里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要了一支香烟。

“你现在没有喝醉吧?”汤姆试探地问道。

“一点也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哦,亚历克搬走了。他的父母一直都盯着他,要他回家去住,所以他——”

一阵悲痛搅得他心烦意乱。

“太糟糕了。”

“是啊,太糟糕了。我们要在这里待下去就得另外找人。房租涨了。”

“对。随便找谁。就由你做决定吧,汤姆。”

艾默里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放在梳妆台上靠着一面镜子的一张罗莎琳的照片,他原来是想用镜框装起来的。他望着照片无动于衷。他现在只能领略在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她的生动画面,相比之下,她的像片非常奇怪显得很不真实。他又回到书房。

“你有没有纸盒子?”

“没有,”汤姆答道,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要纸盒子干什么?哦,对啦——亚历克的房间里可能有。”

艾默里终于找到了他要的纸盒子,于是他回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里面塞着信件、一截项链、两块小手帕、还有几张快照。在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转移到纸盒里去的时候,他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一本书里,书中写到主人公把已经失去的恋人的一块肥皂保存了一年以后,最后用这块肥皂洗手,什么都洗清了。他哈哈一笑,嘴上哼起《自你走了以后》这首歌 ……戛然止住……

绳子断了两次,又接好了,他把这一包东西扔进了箱底,他把皮箱的盖子合上又回到书房。

“出去吗?”汤姆的话音里显出了担忧。

“唔唔。”

“到哪里去?”

“不能说,小伙子。”

“一起吃顿饭吧。”

“对不起。我跟苏凯·布列特说好了一起吃。”

“哦。”

“再见。”

艾默里穿过马路,喝了一杯高杯威士忌;然后他走到华盛顿广场,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在顶上找到一个座位。他到第四十三大街下了车,走进比尔特莫酒吧。

“嗨,艾默里!”

“你要喝点什么?”

“喂!服务员!”

心理正常

随着禁止“解渴先行”的法令的下达,艾默里借酒消愁的习惯也戛然而止,一天早晨他醒来后发现旧时“出了酒吧又进酒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既不为过去三个星期的行为感到悔恨,也不为这样的日子的不会再来而遗憾。他采取了最激烈、即便是最无力的办法来保护自己,抵御记忆的刺痛,而且尽管他不会规劝别人也采取这样的办法,但他最终发现这个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他已经度过了初期的痛苦。

切不可误解了!艾默里对罗莎琳的爱恋是无可比拟的,他不会再这样去爱另一个活着的人。她已经取走了他的青春活力,从他未被探究的内心深处发掘了令他吃惊的温存,他从来未曾给予另外一个人的温柔和无私。他后来又恋爱过,但那是不同类型的恋爱;在那些恋爱事件中他又回到也许更典型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女孩子成了反映他情绪的一面镜子。罗莎琳从他身上发掘的不光是充满激情的爱慕;他对罗莎琳怀有深厚的、永不磨灭的感情。

然而,在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状况太像舞台上演的悲剧,并且最终出现了三个星期毫无节制的狂饮那样令人费解的可怕情景,到了现在他在情感上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记忆中有冷漠和无处不装假的人和环境,现在似乎很可以成为他的慰籍。他以他父亲的死为背景写了一个愤世嫉俗的故事,寄给一家杂志,收到一张六十元的支票,并请他再为他们写同样风格的故事。这一下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但是并没有激励他继续写作。

他大量阅读。《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 让他困惑和颓丧;《琼和彼得》和《永不熄灭的火》 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从一个名叫门肯 的批评家的文章里他发现了几部非常优秀的美国小说,让他惊叹不已:《凡多佛与兽性》 ,《特伦·威尔的毁灭》 ,以及《珍妮姑娘》 。麦肯奇、切斯特顿、高尔斯华绥、贝尼特在他的心目中,现在已经从洞察一切、充满生活气息的天才,降为区区消遣性的同时代的人。萧伯纳超然的清晰和才华横溢,以及H·G·威尔斯极其陶醉地竭力将浪漫主义的匀称之钥匙插入难以捉摸的真理之锁,仅此一端就已赢得他痴迷的专注。

他想去看看达西大人,因为他一回国就写信给他,但是他至今没有收到回信;而且他也知道拜访达西就意味着要讲一讲罗莎琳的事,而一想到要把他们的事再说一遍就使他不寒而栗。

在寻找沉着冷静的人的时候他想到了劳伦斯夫人,一个非常聪颖、非常富有尊严的夫人,教会的一名皈依者,达西大人的虔诚的崇拜者。

一天,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对,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没有,达西大人不在城里,她认为他人在波士顿;他答应过一回来就来出席晚宴。艾默里能不能来一起共进午餐呢?

“我想我还是赶上吧,劳伦斯夫人,”他到了以后意思含糊地说道。

“大人上个星期还在这里,”劳伦斯夫人懊悔地说。“他是急着要见你,但他把你的地址忘在家里了。”

“他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投身布尔什维克主义了?”艾默里很有兴致地问道。

“他现在心情很难受。”

“为什么?”

“是为爱尔兰共和国。他觉得缺乏尊严。”

“怎么回事?”

“爱尔兰总统到达的时候他到波士顿去了。但他心里很痛苦,因为接待委员会在乘车的时候, 伸出他们的胳臂扶着总统。”

“我不怪他。”

“哎,你在部队里的时候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你看上去长大很多了。”

“那是另外一次,而且是更加灾难性的战役造成的,”他答道,并且还是抑制不住笑了起来。“可是要说部队——我想一想——哦,我发现身体的胆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我发现我跟旁边的人一样勇敢——以前这是老让我担心的事。”

“还有别的吗?”

“呃,就是认为人一旦习惯了,什么事都经受得住,我还有心理学考试得了高分这个条件。”

劳伦斯夫人大笑起来。艾默里觉得进入河滨大道这座凉爽的宅子心情非常放松,这里远离人口更密集的纽约,没有人们朝一个狭小的空间吐出大量的气的感觉。劳伦斯夫人隐约让他想起了贝雅特丽斯,并非是在气质上,而是在她妩媚的风度和端庄的举止中。这座宅第,室内陈设,以及席间上菜的方式与他在长岛有名人家遇见的情形有悬殊的差别,那里的仆人做事太冒失,绝对应该将他们赶走,甚至与更加守旧的“联谊俱乐部”会员 的宅第中所见的也不可同日而语。他有些疑惑不解,这种匀称约束的气氛,这种魅力,尽管他觉得具有欧洲大陆的风格,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通过劳伦斯夫人家族的新英格兰渊源凝聚而成的,或是因为她长期在意大利和西班牙居住的缘故。

午餐喝了两杯法国苏特恩白葡萄酒之后,他的话开始多起来,他以他自觉颇具旧时魅力的气派,大谈宗教和文学以及咄咄逼人的社会等级现象。劳伦斯夫人显然非常喜欢他,她关注的尤其是他的见解;他也想让人们再次喜欢他的见解——过不了多久这里可能就会是一个如此美妙的居住地。

“达西大人仍旧认为你是他的化身,认为你的信仰最终将会逐渐明朗。”

“也许吧,”他赞同道。“目前我还不信教。那仅仅是因为宗教与我这个年龄的生活似乎没有丝毫的关联。”

离开她家的时候,他走在河滨大道上心里感到沾沾自喜。现在再来讨论斯蒂芬·文森特·贝尼特 这个年轻诗人,或者讨论爱尔兰共和国,真让人觉得有趣。不管是律师爱德华·卡森 还是科哈兰法官 的令人讨厌的指控,他对于爱尔兰问题已经彻底厌倦了;然而,有一段时间,他自己的凯尔特人的性格特点成了他个人哲学的支柱。

他似乎突然之间觉得生活有着丰富的遗产,只要这种旧时的兴趣再次复活并不意味着他再次逃离生活——逃离生活自身。

忐忑不安

“我已经很老了,很厌倦了,汤姆,”一天艾默里这样说道,一边坐在舒适的窗台上伸着懒腰。他总是很自然地采取斜靠的姿势。

“你在开始写作之前曾是一个妙趣横生的人,”他继续说,“现在你把你认为可以付印的心里的想法都藏了起来。”

生活又要定下来,又回到了胸无大志的常态。他们认为倘若节俭一点他们依然租得起这套公寓,汤姆有着一只躲在家里不出门的老猫的习性,对这套公寓越来越喜欢了。墙上挂的英国狩猎图版画的印制品是汤姆的,还有借用的大挂毯,大学颓废时期的一件纪念品,大量无人认领的蜡扦,雕花的路易十四椅子,但是这把椅子谁都是坐上不到一分钟就觉得脊椎酸痛——汤姆认为这是由于人们是坐在蒙特斯庞 阴魂的膝头上的缘故——不管怎么说,就是出于对汤姆的这些家具的考虑,他们也决定继续住下去。

他们很少外出:偶尔去看一场戏,或者上豪华餐馆或普林斯顿俱乐部吃顿饭。由于禁酒,这个著名的会面地点也遭受了他们的致命伤;你不再会在午夜十二点钟或者早晨五点钟闲步到比尔特莫酒吧,而心情依旧很愉快,不管是汤姆还是艾默里都已经没有激情到二十夜总会(别称“老家伙夜总会”)或者广场饭店的玫瑰厅,找中西部或者新泽西初入社交场合的女孩子跳舞——此外,正如艾默里曾经对一位大惊失色的夫人所说的,即使是这样,也需要喝下几杯鸡尾酒“才能降低到在场的女人的智力水准”。

艾默里近来收到几封巴顿先生寄来的令人担忧的信函——日内瓦湖的房子太大,很不容易出租;目前能收的租金只能解决今年要付的税款和做些必要的修缮,除此之外也就所剩无几;实际上,律师的建议是整个房产握在艾默里手里名义上好听实则是一个累赘。然而,即使今后三年里整个房产不能给他生出一分钱,艾默里出于朦胧的情感上的考虑决定,目前,不管怎么说,他不会把房产变卖。

他对汤姆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厌倦的那个具体日子是十分典型的。他到中午才起床,起床之后与劳伦斯夫人一起用午餐,然后坐在他最喜欢的公共汽车的顶部,心里空虚地回家。

“为什么你不该厌倦,”汤姆打着哈欠说道。“对于你这样的年龄和条件的人来说,难道这不是惯常的心情吗?”

“不错,”艾默里一面沉思一面说道,“可是我不止是厌倦;我是忐忑不安。”

“那是战争和恋爱造成的。”

“哦,”艾默里思索着,“我不知道战争本身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是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过战争毫无疑义摧毁了旧时的背景,似乎把个人主义从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铲除了。”

汤姆惊讶地抬起头来。

“确实如此,”艾默里坚持认为。“我不知道战争是否把个人主义从整个世界铲除。啊,上帝,过去多快乐,可以做梦,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独裁者,或者做一个作家,或者做一个宗教领袖或者政治领袖——而现在,即使再出一个雷奥纳多·达·芬奇,或者再出一个罗伦佐·德·梅迪奇 ,也不可能是天下真正老式的格格不入的人物。生活太广阔,太复杂了。世界被一片荒芜埋没,连伸出一个指头都不能够,而我就是要打算做一个这样的了不起的手指头——”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汤姆打断了他的话。“自从——哦,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被放在这样自高自大的位置上。”

艾默里非常不能同意。

“你错误理解这个时代了,在这个时代每一个傻子都是个人主义已经表现了一个时期的个人主义者。威尔逊只有在他提出抗议的时候才是强大有力的 ;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一旦托洛茨基和列宁采取明确、一致的立场,他们就成了仅仅两分钟的克伦斯基 一样的名人。即使是福煦 ,也及不上“石壁”杰克逊 一半的重要性。战争是人类最具有个人主义色彩的事,然而战争中的人民英雄既没有权威,也不担当责任:基纳麦和中士约克 即是例子。一个小学生怎么可能把潘兴 看成一个英雄呢?一个大人物根本就没有工夫真的去做任何事情,他就是坐着做大人物。”

“那么你认为将来就不会有永久的世界的英雄了?”

“对——从历史上来看——不是从生活中来看。卡莱尔 恐很难找到材料来写新的章节论述‘大人物英雄’。”

“接着说。我今天要细心聆听。”

“现在人们竭力要相信领袖人物,可怜地竭尽全力。可是我们刚看到一个深得人心的改革家或者政治家或者军人或者作家或者哲学家出现——出现了一个像罗斯福,像托尔斯泰,像伍德 ,像萧伯纳,像尼采那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刚一出现,他就被批评的逆流冲走了。天哪,现今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永久长存。这是一条通向默默无闻的最可靠的道路。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听着同一个人的名字人们会感到厌烦。”

“于是你就责怪新闻舆论?”

“完全正确。就看你吧;你是《新民主》杂志的编辑,这是一份美国最优秀的杂志,是要干一番事业的人阅读的杂志。你的任务是什么?啊,对分派给你去评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理论,每一本书,每一个政策,都要尽可能写得巧妙,写得有趣,尽量表现出愤世嫉俗。你能在所讨论的问题上投入的关注越多,激发的精神上的愤慨越多,他们能支付你们的金钱越多,购买这一期刊物的人就越多。你,汤姆·丹维里埃,一个饱受折磨的雪莱式的诗人,善于变革,善于应付,聪明,不择手段,代表了人类的批评意识——哦,你别抗议,我知道这类东西。我在大学念书时就常写书评;诚实、认真地撰写,提出一个理论或者一个解决办法,作为‘我们夏日轻松阅读又一种受欢迎的补充’,我认为援引最新出版的这一类图书,真是难得的消遣。好了,你就承认吧。”

汤姆大笑,而艾默里则洋洋得意,继续说着。

“我们 想要 相信。青年学生想要相信老一代的作者,选民们想要相信他们在国会里的代表,民众想要相信他们的政治家,可是他们 不能 。有太多的声音,有太多分散、不合理、不成熟的批评。报刊的情况还要糟糕。任何富有而不进步的旧党,只要有那种可以称之为金融天赋的特别贪婪、紧抓不放的心态,就可以拥有一家报纸,而报纸则是成千上万疲惫不堪、匆匆来去的人的精神食粮和饮品,他们太忙于现代生活的事务,只能囫囵吞下已经提前消化的食物。花两分钱投票人买下了他的政治主张,买下了偏见,买下了哲学观点。一年以后,产生了一个新的政治集团,或者报纸的所有权发生了变化,结果是:更大的混乱,更多的矛盾,新思想的突然涌入,新思想的糅合,新思想的净化,对新思想的反抗——”

他停下来喘一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发誓绝不动笔写作的道理,除非我的见解明晰了,要不什么见解也没有了;即使不向人们的头脑灌输危险、浅薄的警句,我的灵魂的罪恶也已经够多了;我或许会致使一个可怜、不侵犯人的资本家与炸弹发生卑鄙的联系,或者叫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布尔什维克与一颗机枪子弹纠缠不清——”

汤姆对于借他与《新民主》杂志的关系加以奚落的那种态度越来越感到不安。

“这一切对于你心情的厌倦有什么相干?”

艾默里则认为有很大关系。

“我的位子在哪里?”他问道。“我拥护什么?为人类作宣传?按照美国小说里的说法,他们是要引导我们相信,十九岁至二十五岁的‘健康的美国男子’是完全无性的动物。事实上,他越是健康这话越是不对。让你激动起来的唯一解决办法是要有强烈的兴趣。行了,战争已经结束;我现在对作者的职责太在乎所以还不能从事写作;做生意嘛,那是不说也明白的。除了跟经济学的一点点实用主义的联系之外,它跟这世界上我感兴趣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碌碌无为地做一个小职员,我所能看到的是我人生紧接着的最宝贵的十年就会包含一部工业电影脑力劳动的内容。”

“尝试写小说,”汤姆建议道。

“问题是我一开始写故事就会心烦意乱——会怕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生活——会想也许生活就在豪华饭店的日式花园里,或者在大西洋城,或者在曼哈顿东区的南面等着我。”

“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我没有必不可少的冲动。过去我想做一个正常的人,可是女孩子不可能也这样想。”

“你还会找到的。”

“上帝!丢开这个想法吧。你为何不对我说‘假如这个女孩子值得爱她会等着你的’?不对,先生,真正值得爱的女孩子是不会等任何人的。倘若我当时觉得还会有另外的女孩子,那我就会失去对人性的尚存的信心。也许我肯这样做——但是天下之大,也只有罗莎琳才是让我心动的唯一女孩。”

“唉,”汤姆打着哈欠说道,“我做了你整整一个钟头听你倾诉的知己了。然而,话说回来,我很高兴看到你开始对事物又有激烈的观点了。”

“我也高兴,”艾默里勉强同意道。“但是当我看到幸福的一家人的时候,我肚子里就觉得难受——”

“幸福的家庭就是要人们有那样的感觉,”汤姆语言乖戾地说道。

吹毛求疵的汤姆

也有艾默里听人滔滔不绝讲话的时候。那是汤姆坐在缭绕的烟雾中、洋洋得意地宰杀美国文学的时候。他却说不出话来。

“一年五万块,”他大声嚷嚷道。“上帝!瞧他们,瞧他们——爱德娜·费尔伯 、格弗纳·莫里斯 、芬妮·赫斯特 、玛丽·罗伯茨·莱恩哈特 ——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写出过可以活十年的一个短篇或者一部长篇的。这个叫科伯的人——我看他既不聪明也不有趣——而且更要紧的是,我觉得不会有许多人觉得他又聪明又有趣,只有编辑们是例外。他是被广告弄糊涂了。还有——哦,哈罗德·贝尔·赖特 ,哦,萨恩·格雷 ——”

“他们努力了。”

“错,他们甚至不努力。他们有的 写,但是他们不肯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写一部小说。他们大多数 不会 写,我认为。我认为鲁泼特·修斯 努力要描绘真实、全面的美国生活,但是他的风格和视角鄙俗不规范。厄内斯特·蒲尔 和多萝西·凯菲尔 想要写好,但是他们毫无幽默可言,因而他们想写好的愿望受到极大的妨碍;不过至少他们把作品都塞得满满的,而不是把作品摊得很单薄。每个作家写每一部作品都应该做到仿佛作品写成之时就是他即将斩首之日。”

“这里有双重语意吗?”

“别打岔!还有少数几个人,他们似乎还有一点文化背景,还有一点灵性,还有丰富的文学才气,但是他们就是不愿老老实实地写作;他们都会说优秀的作品没有读者。那么,威尔斯,康拉德,高尔斯华绥,萧伯纳,贝尼特,及其他人,到底为何要把他们作品的一半以上的销量投在美国呢?”

“可爱的托米对于诗人有何高见?”

汤姆为难了。他放下两个手臂,然后任其在椅子边垂下,同时他发出低声的嘟哝。

“我在写一首讽刺诗,题目叫《波士顿诗人与赫斯特 书评人》”

“洗耳恭听,”艾默里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只写完最后几行诗。”

“那倒很新式。听着有趣,那就读一读吧。”

汤姆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稿子,开始朗读,不时地停下来,要让艾默里知道这是一首自由体诗歌:

“于是

瓦尔特·艾伦斯伯格

阿尔弗莱德·克雷姆伯格,

卡尔·桑德伯格,

路易斯·恩特梅厄,

尤尼斯·泰琼斯,

克拉拉·莎纳费尔特,

詹姆斯·欧本海姆,

麦克斯维尔·伯顿海姆,

理查德·格雷恩泽,

莎穆尔·伊利斯,

康拉德·艾肯,

我把你们的名字写在这里

这样你们可以活着,

即使是虚名而已,

弯弯绕饶、深紫色的名字,

活在我儿时

作品全集里 [1] 。”

艾默里大笑不止。

“你赢得了铁三色堇花。看在最后两行诗的傲气的份上,我请你吃饭。”

艾默里并不完全同意汤姆把美国作家和诗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的观点。他喜欢瓦彻尔·林赛 和布思·塔金顿 的作品,也钦佩埃德加·李·马斯特斯 的认真严肃的艺术手法,即便略嫌纤弱。

“我讨厌的是这种愚蠢的无聊话,什么‘我是上帝——我是人——我乘风而来——我看透云雾——我就是生活的意义。’”

“太糟糕了!”

“我倒希望美国的小说家能不再试图把正经事变成浪漫而有趣的事。谁也不会去读这样的小说,除非写的是骗人的事。假如写的是有意思的题材他们就会去买詹姆斯·J·希尔 传记看,而不会读老是提到烟雾的重要性的冗长的办公室悲剧——”

“除了烟雾还有阴暗,”汤姆说道。“那是另一个爱写的题材,但是我认为俄国人垄断了这个题材。我们的特长是写小女孩的故事,写她们脊柱骨断了,被脾气乖戾的老人收养,因为她们总是爱笑。你会觉得我们这个国家是快乐的瘸子的国家,而俄国农民的共同结局就是自杀——”

“六点钟了,”艾默里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就凭儿时的作品全集这句诗,我要请你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回顾

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的七月,在过完最后一个炎热的星期以后,终于结束了,艾默里在又一阵内心的不平静中认识到,自从他和罗莎琳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正好是五个月。然而,他已经很难想象那时跳动着一颗完好的心的小伙子刚从车子上下来,热切地渴望着生活的冒险。一天夜晚,使人喘不过气来、令人神情倦怠的热浪,朝他卧室的窗口直扑进来,而他坐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几个小时,矇眬中竭力要把过去的辛酸经历记录下来,永远留给将来。

二月的街道,夜晚寒风呼啸,夹带着奇怪而时断时续的雨水,飘洒在荒凉的道路上,在持续一个小时的积雪的融化和星光里,在路灯的光柱下飞溅的湿雪闪烁着点点光亮,就像天上一台机器在喷洒金黄的油。

奇怪的雨水——那是许多人的眼睛,在风雪的间歇,熙熙攘攘,充满活力。……啊,我还很年轻,因为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很普通而又很漂亮,再来品味记忆犹存的梦境,在你的朱唇上,美妙而清新。

……午夜的空气中飘着浓烈的味道——寂静已经死亡,喧嚣还没有苏醒——生命就像冰层一样哔卜作响!——听见一曲美妙的乐声,只见你站在那里,明媚而惨白……春天已经来临。(屋檐上挂着一截截冰柱子,变化中的城心醉神迷。)

我们的思绪就是檐口冰冷的雾气;我们两个幽灵在亲吻,在高高的天空,在漫长错综的丝网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这里回荡,留下了一声传达幼稚愿望的叹息;悔恨追赶着她的热爱,留下长长的嘶哑的一声。

另一个结局

八月中旬来了一封达西大人的信,显然他是刚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他的地址:

亲爱的孩子:——

读了你上一封信就足以让我为你担心起来。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性格。从你来信的字里行间我应该能想象得出你与这位姑娘的婚约让你非常不高兴,我发现你已经失去了战前你对恋爱的一切感觉。倘若你以为没有宗教信仰也能够浪漫,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候我在想,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成功,我们一旦找到了,其秘诀就是我们身上的神秘成分:能将我们的个性放大的某样东西注入了我们的身体内,而当这东西消退了以后,我们的个性便收缩了;我认为你的上两封信相当干枯。小心提防你自己迷失在另一个人的个性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红衣主教奥尼尔大人和波士顿大主教目前正和我住在一起,所以我现在连写信的工夫都很难抽出来,但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到我这里来,即便是呆上一个周末。这个星期我要到华盛顿去。

我将来要做什么现在依然悬而未决。倘若在八个月之内红衣主教的红冠戴上不才的脑袋,我不会感到意外,这话仅仅是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说,不可与外人道。不管怎么说,我想在纽约或者华盛顿拥有一座房子,你也就可以来度周末了。

艾默里,我很高兴我们两个人都还活着;这场战争原是可能毁灭一个美好的家庭的;不过说到婚姻问题,目前是你人生的最危险时期。你或许可以匆忙地结婚,事后再从容地后悔,不过我认为你不会的。从你信中所说的你目前的灾难性的经济状况来看,要想得到你所想的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倘若根据我通常采用的方法来对你做一个评价,我要说,一年之内会有感情危机之类的事情发生。

常来信。真不好受,我现在对你的情况很不了解。

非常爱你
泰厄·达西

收到这封信一周还不到,他们这个小小的一户人家就陡然瓦解。直接原因是汤姆的母亲严重的、可能是多年的病患。于是他们把家具储藏起来,准备把公寓转租,心情郁闷地在宾夕法尼亚车站握手告别。艾默里和汤姆似乎老是要告别。

汤姆走后,艾默里感觉非常孤独,于是便一时冲动,出发南下,打算到华盛顿去找达西大人。但是他们错过了两个小时,没有接上头,他就决定去找一个年老但依然记得的舅舅住上几天,一路风尘仆仆,穿过马里兰州作物茁壮生长的田野,来到了拉密利县。但是,原打算住上两天就离开,想不到他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从八月中旬一直呆到九月将尽,因为他在马里兰遇上了艾里诺。


[1] 仿拜伦针对勃鲁厄姆爵士(Henry Peter Brougham,1778—1868)在《爱丁堡评论》上贬低他的第一部作品《闲暇时刻》( Hours of Idleness )为“一潭死水”而写的讽刺诗《英格兰诗人与苏格兰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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