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Scott Fitzgerald

第三章
轻狂的嘲弄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艾默里想起艾里诺的时候,他似乎依然听见风就在他的周围呜咽,送来一阵阵寒气,不但侵袭他的心,而且心以外的地方也能感觉到。那天晚上他们爬上山坡,去看冷月漂浮在云间,他又丧失了他部分的自我,那是什么力量也无法将它复原的;而且一旦失去它也就丧失了后悔的力量。艾里诺大概是邪恶在美貌的掩护下向艾默里偷袭的最后一次,是使他神魂颠倒、把他的心灵剁成碎屑的最后一个怪诞神秘之物。
有她在身边他就会有无限的遐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登上最高的山,观看邪恶的月亮高高升起,因为那时他们知道他们可以看到各自身上的邪恶。可是艾里诺——艾默里有没有梦见她?后来他们的幽灵飘忽闪烁,然而他们两人都从灵魂深处希望不要再见面。是她眼神里的无限悲伤吸引了他,抑或他在她内心的清澈中找到的是照见自己的镜子?她将不会再有像艾默里这样的奇遇了,而假如她读到这里所写的话,她会说:
“他也将不会有像我这样的奇遇。”
他不会叹息,她也不会叹息。
她曾经把这样的心情写在纸上:
“唯一知道的淡薄的事情
会被我们忘却……
丢弃一旁……
渴望随冰雪一起消停,
然而梦境愉悦
至今难忘:
突然的黎明我们欢笑迎迓,
人人看得见,无人可享用,
也不过是黎明……假如再见到他
就当未曾相逢。
亲爱的……一滴眼泪不会生……
不必多说
无怨也无悔
即便想起我们曾经亲吻——
也不会有沉默,
就算四目相对,
旧鬼有辽阔大地去漫游,
游荡还有茫茫的海面……
海水泡沫下褐色物体在漂流
我们见不到它的表面。”
他们不计后果地争吵,因为艾默里认为“面”与“面”不能算作用韵
。然后艾里诺吟诵了另一首诗,但是她还没有想好这首诗的开首诗句:
“……但是智慧逝去……而岁月依然
赋予我们智慧……时代将坚持
返回老年——泪水流干
我们也是一无所知。”
艾里诺对马里兰恨之入骨。她出身拉密利县最古老的家族,与她的祖父一起居住在大而幽暗的宅子里。她在法国出生,长大成人。……我发现我开错了头。我重新开始讲述。
艾默里感到无聊,他到了乡下通常就有这样的感觉。他习惯独自一人走到很远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对着玉米地背诵《乌拉鲁姆》,祝贺坡 [1] 在那种沾沾自喜的气氛中,喝醉酒而死去。一天午后,他沿着一条他不熟悉的道路走了几英里,听了一个黑人妇女的误指,走进了一个林子……完全迷失了方向。短时间的暴雨是决计要来临了,而且让他心急的是天空变成了漆黑的一片,雨开始哗哗地倾泻在大树上,暴雨突然之间变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山谷里雷声越来越险恶地响起,一阵阵在林间滚动。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摸索,也不知道是朝哪个方向走,只是想找到一个出路,终于透过林中纵横交错的枝桠,他看到了林子的一个缺口,就在这里闪电照亮了一个空旷的地带。他快步奔向林子的边缘,接着他犹豫了,不知是要穿过田野,还是设法找山谷远处透出灯光的小屋避雨。当时,时间尚早,只有五点半刚过,但是他前方十步远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在闪电划过的时候,可以见到周围大片地带内一切都历历在目、十分奇特。
突然间,他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是一支歌,一个女孩子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管是谁在唱,总之离他很近。倘若是在一年以前,他此时或许会大笑,或者发抖;但是现在他心中焦躁不安,因此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边听着,他听出了歌词:
“呜咽悲声
弦乐嘤嘤
秋景漠漠
我心刺伤
唯有空茫
惆怅寥落。”
闪电划破了天空,但是歌声没有戛然而止,也没有颤抖。那女孩子显然就在田野上,歌声似乎隐隐约约就是从他面前大约二十英尺远的草垛里传来的。
然后歌声停了;歌声停止了,接着又开始唱起来,声音怪诞、高涨、回旋、低落,与雨声掺杂一起:
“气息寥寥
苍白难消
钟声阵阵
往事绵延
恐后争先
啜泣强忍……”
“到底是拉密利县谁在那里唱,”艾默里大声喊道,“谁会对着湿透的草垛用即兴自编的曲子来唱魏尔兰的诗句?”
“有人来了!”一个一点也不惊慌的声音说道。“你是谁?——是曼弗雷德
,是圣克里斯托弗
,还是维多利亚女王?”
“我是唐璜
!”艾默里一时冲动,脱口说道,在雨声和风声的压迫下提高嗓门大喊。
草垛里传来一声高兴的尖叫。
“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喜欢《乌拉鲁姆》的金发男生——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我怎样才能上去?”他站在草垛脚下喊道,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草垛下,浑身被暴雨淋湿。草垛边缘露出了一个脑袋——但是天色太暗,艾默里只能辨认出一抹湿头发,还有两个猫那样闪烁的眼睛。
“往后退!”那声音说道,“然后用力跳,我会抓住你的手——不对,不是那儿——站到另一边去。”
他听从了吩咐,伸开四肢趴在草垛的边沿,深陷在草垛里,这时候,草垛深处一只小而白皙的手,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草垛顶上。
“行了,璜,”湿头发的她说道。“我不叫你唐你会不会在意?”
“你的大拇指跟我的一个样!”他惊呼道。
“你还抓着我的手,人家的脸你都没有看见就抓人家的手那是很危险的。”他立即把她的手放下。
仿佛是回应他的祈求,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她站在离地面十英尺的湿透的草垛上,就在他的身边,他带着渴望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的脸遮着,他只看得见她苗条的身姿,乌黑、淋湿的短发,白皙的小手,大拇指也像他一样往后翘。
“坐下吧,”她很有礼貌地说道,此时他们感觉天色越来越暗。“要是你坐在我对面凹下去的地方,雨衣的一半也可以给你挡雨,我原先是用雨衣当防水帐篷的,你倒好,这么鲁莽地打乱了我的安排。”
“我是被邀请的,”艾默里快活地说道,“是你请我上来的——你知道你邀请了我。”
“唐璜老是用这个办法,”她说道,一边大笑,“不过我不会再叫你这个名字了,因为你的头发略带红色。而你会背诵《乌拉鲁姆》,我就做普赛克
,做你的灵魂。”
艾默里脸红了,幸好风雨大作,遮挡了他的脸,看不见。他们面对面坐在草垛的凹处,雨衣披在头上,盖住了两人大半个身子,没有遮住的地方听任风雨肆虐。艾默里竭力要看清普赛克,但是闪电就是不肯再划过天空,他只好焦急地等待。上帝呀!假如她并不漂亮——假如她是个四十岁而又迂腐的女人——天哪!假设,只是假设,她是个疯子。但是他知道这最后一个可能是绝对不会的。就像上天派人要找本维奴托·塞利尼来谋杀一样,现在上天派了一个女孩子来逗他开心,他心里在想她是否就是因为正好满足了他现在的情绪才疯的。
“我没有疯,”她说道。
“没有什么?”
“没有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没有疯,所以你居然觉得我疯那就太不公平了。”
“这到底是怎么——”
既然艾里诺和艾默里相识,他们就有可能“关心一个话题”,却又不说出口来,尽管心里明明想着这个话题,然而十分钟后大声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的思想一直遵循着同样的思路,殊途同归,各人都产生同样的想法,别人会觉得与第一个话题毫不相干的想法。
“跟我说说,”他提出要求,并俯身向前,迫切地等待,“你怎么知道《乌拉鲁姆》的——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在这里干什么?马上统统告诉我!”
突然间,闪电迸发的强烈的光照亮了万物,于是他看到了艾里诺,第一次注视她的双眸。啊,她真是美丽动人——白皙的皮肤,像星光下的大理石那种颜色,纤细的双眉,眼睛像耀眼的绿宝石那样翠绿闪烁。她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他估量她约摸十九岁,机灵,令人神往,她的上唇上面有一片藏不住秘密的空白,见了让人喜欢,也让人高兴。他惊叫了一声,靠在草垛壁上。
“现在你看到我了,”她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还猜想你马上要说我的绿眼睛穿透了你的脑袋。”
“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剪的是短发,对吗?”
“对呀,短发。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她一面沉思一面回答,“许多人问过我。中间色吧,我想——没有人久久望着我的头发。不过我的眼睛很漂亮,是吧。你怎么看我不在乎,总之我的眼睛漂亮。”
“回答我的问题,梅德琳,”
“记不清你问了什么——而且我的名字不叫梅德琳,我叫艾里诺。”
“我也猜得到。你
模样像
艾里诺——你有艾里诺的神态。你明白我的意思
。”
他们听着雨声,沉默无语。
“雨水在我的脖子上流淌,疯哥哥,”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回答我的问话。”
“唔——萨威奇是我的姓,艾里诺是我名;家住古老的大宅,离这里一英里地;活在世上最亲的亲人,是爷爷——拉密利·萨威奇;身高五英尺四英寸;表壳号是3077W;精致的鹰钩鼻;性格,怪异——”
“我,”艾默里打断了她的话,“你是在哪里见着我的?”
“啊,世上有那么 一些 男人,”她态度傲慢地答道,“老要唠叨个没完,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哦,老兄,上星期有一天我坐在篱笆旁边晒太阳,这时候来了一个人,嘴里说个不停,语气生动而又想入非非:
“‘此刻夜已经老态龙钟’
(他说)
‘星移斗转天色将黎明
路的尽头是雾气朦胧’
(他说)
那是朝霞即将要新生。
“听见说话声我就抬起眼睛望着篱笆另一边,可是你已经奔跑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只看到你漂亮脑袋的背后。‘啊!’我说。‘这是一个我们许多人会思念的人,’我就继续生我的闷气——”
“行了,”艾默里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是的,我要说的。我这个人跟许多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专给人制造惊险刺激,可是自己却很少遇到,只有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时候见了男人我才自作多情。我有登台演出的交际勇气,却没有那样的精力;我根本没有耐心写书;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我会嫁的男人。不过,我年纪还小,只有十八岁。”
暴雨渐渐停止,只有狂风依然在呼啸,吹得草垛倾斜,左右摇摆。艾默里神情恍惚。他觉得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他过去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孩——她再也不会有非常相似的表现。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剧中人物,即符合异常情景的感觉——相反,他倒是有回家的感觉。
“我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停顿一下之后艾里诺说道,“那就是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的原因,这算是回答了你另一个问题。我刚做出决定,我不相信永存。”
“真是!多么平庸!”
“太平庸了,”她答道,“但是,尽管平庸,却是怀着沉闷、毫无生气的抑郁心情表现得令人抑郁。我从家中跑到这里来把全身浇湿——像一只淋湿的母鸡;淋湿的母鸡往往头脑异常清醒,”她最后说道。
“说下去,”艾默里彬彬有礼地说道。
“呃——我不怕黑暗,所以我披上油布雨衣,穿上胶鞋,就出来了。你知道,以前,我老是害怕,我怕说不信上帝——因为我怕遭雷击——可是我现在呆在这里,没有遭雷击,当然没有,但是主要的问题是,这一回我不怕了,不像去年,在我还是一个基督教科学派成员的时候那样。所以现在我知道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你走出家门,站在林子边上,怕得要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爬上草垛了。”
“哼,你这小东西——”艾默里气呼呼地说道。“怕什么?”
“ 你自己 !”她喊道,他跳起来。她拍手大笑。“瞧见——瞧见了!良心——像我一样把它扼杀!艾里诺·萨威奇,物质主义者——不会跳,不会惊叫,早早来——”
“但是我 必须 要有一个灵魂,”他反对道。“我不可能那么理性——我不会那么细致。”
她朝他俯下身,她那火辣辣的目光始终盯着他,带着不容争辩的浪漫口气低声说道:
“我料想就是这样,璜,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会感情用事。你跟我不一样。我是一个浪漫的小唯物主义者。”
“我不是感情用事——我跟你一样浪漫。根本的问题是,你知道,感情用事的人认为事情会持久——浪漫的人坚定地认为事情不会持久。”(这是艾默里成熟老到的区分。)
“精辟。我要回家了,”她心里难过地说道。“我们跳下草垛,走到路口去。”
他们慢慢地从草垛顶上下来。她不肯让他扶她下来,一边示意叫他走开,一边蜷缩身子动作优美地跳到柔软的泥地上,又就地坐了一会儿,笑她自己。然后她跳将起来,把手伸给他,于是他们踮起脚跟穿过田野,踩着干燥的地面,甩开膀子跳过一个个水洼。似乎每一个水洼都包含了超然的喜悦,因为月亮已经升起,暴风雨已经急速转移到马里兰的西部。在艾里诺的手臂碰到他的时候,他感到他的手发冷,非常害怕他手中握着的无形的画笔会掉落,因为他想象中正在用这支画笔描绘她的动人之处。与她一起走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从眼角注意她——她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她又给人傻乎乎的感觉,多么希望他的命运是永远坐在草垛上,用她的绿眼睛观察生活。那天夜里他的异教徒信仰更加高涨,她的身影像黑乎乎的幽灵在路上消失的时候,田野上传来深沉的歌声,一路上伴着他回家。整个夜晚,夏日的飞蛾在艾默里的窗口飞进飞出;整个夜晚,听到寂静中尤其清晰的声音,透过银白的光,在神秘的梦幻中忽高忽低地响着——他在宁静的黑暗中躺在床上,没有合眼。
九月
艾默里挑中一片草叶,很内行地嚼起来。
“八九月里我从来不恋爱,”他说道。
“那么是什么时候?”
“圣诞节或者复活节。我是一个严格遵守礼拜仪式的人。”
“复活节!”她翘起她的鼻子。“唔!那是穿上紧身衣的春天!”
“复活节 会 叫春天乏味,对吗?复活节会扎起辫子,穿上定做的紧身衣。”
“把你的鞋子扎紧,啊,你手脚麻利。
把你双脚的光彩和速度都掩蔽——”
艾里诺轻声引出诗句
,接着又说了一句:“我看诸圣日前夕是比感恩节更适合秋天的节日。”
“适合多了——圣诞节前夕放在冬天非常好,可是夏天……”
“夏天没有节日,”她说。“我们不可能有夏日之爱。这么多的人曾经尝试过夏日之爱,所以这个名称都已经无人不知。夏日不过是春天没有兑现的诺言,是冒充我四月里梦寐以求的和煦夜晚的骗子。它是没有生息的悲苦人生季节……它没有节日。”
“有七月四日
,”艾默里打趣地说道。
“别寻开心!”她说道,目光严厉地扫视他。
“哦,怎样才能让春天的诺言兑现?”
她考虑了一会儿。
“哦,我认为上天可以做到,假如真有上天,”她最后说道,“一个异教的上天——你应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她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说着。
“为什么?”
“因为你的模样很像照片上的鲁泼特·布鲁克。”
在艾默里认识艾里诺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尽力装扮得有点像鲁泼特·布鲁克。他说的话,他对生活的态度,他对她的态度,他对自己的态度,都是这位已故英国人的文学基调的反映。常常是她坐在草地上,一阵懒洋洋的风吹拂她的短发,她沙哑的声音一首首地诵读,从《格朗切斯特老教区牧师住所》,到《威基基》,无论长短
。艾里诺诵读的时候,带着非常强烈的感情。他们在读诗的时候,似乎更加靠近了,不只是精神上,而且是身体上,比她倒在他怀里的时候靠得更近,这是经常发生的,因为他们几乎从一开始就很有点爱上了。然而艾默里现在能爱吗?他始终能够在半个小时里把感情全部暴露,然而即使在他们都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他也知道,他们谁也不会像他以前那样当真——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求助于布鲁克,求助于斯温伯恩,求助于雪莱的缘故。与这几个诗人结缘是因为他们有可能使一切变得美好与完美,华美而富有想象;他们必须将金色的小触须从他的想象弯曲到她的想象,这样就会取代既不很亲近、又不很像梦的伟大、深厚的爱。
有一首诗他们曾反复吟诵;那就是斯温伯恩的《时光的胜利》
,其中四行诗句后来一直在他记忆里回响,那是在气候暖和的夜晚,他看见萤火虫在昏暗的树干之间飘忽,听见群蛙在低沉地鼓噪。然后艾里诺似乎从夜幕中走来,站在他身旁,他听见她低沉的声音,带着绒毛鼓捶敲响的声调,一遍遍地重复:
“值得掉下眼泪,花去一个钟点时光,
追忆早已一去不回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果子的外壳而花朵一片空茫,
是以前做的梦、过去做的事还要说?”
两天以后,他们正式相互介绍,他的舅妈对他说了她的家史。拉密利家现在只有两个人:拉密利老先生和他的孙女艾里诺。她在法国与她静不下心来的母亲一起居住,艾默里觉得她与他母亲很相像。母亲去世后,她回到美国,居住在马里兰。她先是到巴尔的摩跟一个单身的叔叔住在一起,就在那里她硬是要十七岁就进入社交圈。她吵闹了一个冬天,三月份来到乡下,因为她与巴尔的摩所有的亲戚都吵翻了,吓得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接受。当时一下子聚集了一大帮人,他们在高级豪华小客车里喝鸡尾酒,他们对待长辈,态度随便,傲慢无礼,而沾染浓厚街头习气的艾里诺,把许多依然让人想起圣提摩西女子学校和法明顿女校
的无辜者,引入歧途,害得她们表现出流浪者的淘气。她的叔叔是一个更加虚伪的年代里生活态度漫不经心、目空一切的人,他听说了这些事以后大发脾气,艾里诺表面上服帖,心里面依然不服而且很气愤,于是这件事发生以后她就逃避到她爷爷家,而爷爷在乡间蹒跚,已经是风烛残年了。这些都是听说;别的细节是她本人补充的,不过那是后话。
他们常去游泳,艾默里懒洋洋地在水面上漂浮的时候,他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朦胧的肥皂泡世界,太阳照射着风中飘摇的树木。当花儿怒放的月份已经过去,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除了戏水、跳水、静静地坐着,怎么可能还有人会思考、会发愁、会有别的行动。就让岁月流逝吧——悲伤、记忆、痛苦在外面重复出现,而在这里,在他要面对这些悲痛之前,他想再一次随波逐流,享受一回年轻。
有时候,艾默里心中愤愤不平,生活原先走的是一条前景辽阔的平坦大道,风景多姿多彩,现在竟然出现了一系列瞬息变化、毫不相干的场景——两年的血汗,罗莎琳激发的那种突然、荒唐的做父亲的本能;与艾里诺在一起的这个秋天一半是感官的、一半是神经质的表现特点。他觉得,要把这些很难处理的奇怪照片都贴到他人生的剪贴本上,需要全身心投入,远不是他能做到的。这就像出席一个筵宴,他在席间坐上他青年时代的这半个小时,却要享受遍人间的美食佳肴。
隐隐约约中他答应自己要抽出时间把所有这一切都结合在一起。连续几个月,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时而被爱与陶醉的急流卷走,时而又被冲入浪底,而在身处浪底的时候,他并没有思想的愿望,只等着被抛上浪尖,再次被卷走。
“令人失望、垂死的秋天和我们的爱情——两者相处得多么融洽!”有一天他们湿淋淋地躺在河边,艾里诺伤心地说道。
“我们两颗心的小阳春——”他说到这里止住了。
“说给我听听,”她终于问道,“她的肤色是浅还是深?”
“浅。”
“她比我还要漂亮吗?”
“我不知道,”艾默里给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一天夜里他们在散步,这时月亮升起来,把园子照得一片金黄,艾默里和艾里诺仿佛来到仙境,他们两个就是淡淡的幻影,怀着奇特的精灵的恋爱情绪,体现了永恒的美。然后他们从月光下来到挂满葡萄藤蔓的塔形支架的黑暗里,葡萄架下的香气令人感到悲哀,简直能发出乐音来。
“点一根火柴,”她轻声道。“我想看见你。”
嚓!闪亮了!
夜和结了瘢痕的树就像舞台上的布景,跟艾里诺一起来到这里,朦朦胧胧,虚无飘渺,这情景似乎颇有点奇怪而熟悉。艾默里心想只有过去才显得奇怪而难以置信。火柴灭了。
“漆黑一片。”
“现在我们只是声音而已,”艾里诺低声嘟哝,“寂寞的声音而已。再点一根。”
“已经是最后一根了。”
蓦地他把她拥在怀里。
“你 是 我的——你知道你是我的!”他发狂地说道……月光透过弯弯曲曲的葡萄藤泻下来,在倾听……萤火虫在倾听他们的低语,仿佛要博得他们灿烂的眸子送来的他的一瞥。
夏的终结
“草地上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风在吹……隐蔽的湖泊里的水,像镜子一样,面对着满月,将金色的象征嵌在冷冰冰的湖面上,”艾里诺对着枝桠伸向夜空的树林说道。“这里是否非常怪异令人害怕?假如你能稳住马的前蹄,我们就穿过林子去寻找隐蔽的湖泊。”
“这是去搜索,你会碰上魔鬼的,”他反对道,“我对马很不熟悉,不会在漆黑的夜里骑马。”
“别说了,你这个大傻瓜,”她轻声说出不相关的话,并且俯身用马鞭慢慢地在他身上拍打。你可以把老马拴在我们家马厩里,我明天再牵过来。”
“可是我舅舅明天早晨七点要用这匹老马送我到车站去。”
“别扫兴——记住,你这人很容易摇摆不定,如果摇摆不定你就做不了照耀我人生的明灯。”
艾默里把马调头到她身旁,他身子伸过来,抓住她的手。
“说我就是明灯—— 快点 ,要不然我就把你拉过来,叫你骑在我身后。”
她抬头微笑,兴奋地摇头。
“哦,走哇!——要不就别走了!为什么所有高兴的事都这么让人难受,就像打仗,就像探险,就像在加拿大滑雪?还有,我们是要去登哈帕尔山。我看我们计划是要在五点左右登山。”
“你这小淘气,”艾默里气愤地嘟哝。“你是要我整夜不睡,明天一整天就像一个外来移民一样倒在火车上睡觉,一路睡到纽约。”
“别说话!那边路上有人过来——我们快走! 呜 — 呜 !”随着一声让黑夜赶路的旅行者一身寒战的喊叫,她调过马头进入林子,于是艾默里慢慢地在后边跟着,就像他三个星期来整天跟着她一样。
夏日已经过去了,但是他这些日子里都在注意观察艾里诺,她就像一个优美、机灵的曼弗莱德,一面陶醉于喜怒无常的十几岁少女的矫揉造作,一面为她自己修建理智和想象的金字塔,他们还在餐桌上作诗。
一百个快乐的六月之前,当虚荣吻了虚荣,他气喘吁吁地注视着她,正如所有人可能都知道的,他把她的眼睛与生死联系在一起:
“我要通过时间拯救我的爱!”他说道……然而美人随着他的吐气消失了,她也与她的恋人们一起死去……
——永远是他的聪颖而不是她的眸子,永远是他的技艺而不是她的秀发:
“谁会学会诗句里的技巧,在他的十四行诗前聪明地停下来”……因此我的全部话语不管有多么正确,都会把你唱到第一千个六月,而没有一个人 知道 你曾经做过一个午后的美人。
有一天他这样写道,他在思索我们对于《十四行诗的黑肤女子》
是多么冷淡,并没有如大诗人所希望的那样记住她,我们心里记得的是多么少。因为,那女子应该活着,这
一定
是莎士比亚所渴望的,他竟然能用非凡的绝望来写……现在我们已经对她没有真正的关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倘若他关注得更多的是诗本身,而不是诗中写的女子,十四行诗就只能是平淡无奇、模仿性的语句,二十年以后就不会有人读了……
这是艾默里见艾里诺的最后一个夜晚。他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他们都同意趁着冰冷的月光来一个骑马远行告别仪式。她想要说话,她说道——也许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次能够表现得富有理性(她的意思是摆出舒适的姿势)。就这样他们骑马走进了林子,半个小时过去了,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一根讨厌的树枝挡住她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妈的!”——那是任何别的女孩子说不出来的一声细语。然后他们牵着跑累了的马,开始登哈帕尔山。
“天哪!这儿多么寂静!”艾里诺低声道,“比林子里荒凉得多了。”
“我不喜欢林子,”艾默里说道,浑身战栗。“夜间任何树叶,任何灌木丛,都不喜欢。到了这里感觉非常开阔,让人精神放松。”
“绵延的山,绵延的坡。”
“冰冷的月亮在山坡上泻下月光。”
“你和我,最后也最重要。”
那一夜一片寂静——他们上山一直走到悬崖边的这条笔直的路,任何时候都不会印下多少足迹。只有偶尔一见的黑人小木屋,在遍洒岩脊的月光下是一抹银灰色,堵截了长长的光秃秃的地面;小屋后面是林子黑黝黝的边缘,颇像白蛋糕上裱的深色的霜,前方就是明显、高出林子的地平线。空气冷多了——冷得寒气逼人,驱走了他们心目中的一个个温暖的夜。
“夏天已经过去了,”艾里诺轻声道。“听马蹄的声音。‘嗒—嗒—嗒—嗒。’你有没有头脑发热,把一切声音都细分,变成嗒—嗒—嗒的声音,直至你可以发誓永恒细分成许许多多的嗒嗒声?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老马就是这样走路的……我觉得这就是马与钟跟我们的区别。人要是嗒嗒嗒的走路就会发疯了。”
风吹得更大了,艾里诺裹紧披风,打了一个寒噤。
“你觉得很冷吗?”艾默里问道。
“不冷,我是在想我自己——我自己阴暗的内心,真正的自己,与生俱来的诚实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从而使我从心怀恶意的罪过中解脱出来。”
他们骑着马到了接近悬崖的地方,艾默里望着下面。只见一百英尺深的山沟下面山坡与地面相接,一条黑乎乎的山涧构成鲜明的一条线,之间是湍急的流水细碎的闪烁点。
“堕落,堕落的旧世界,”艾里诺突然脱口说出一句,“而最可怜的人是我——啊, 为什么 我是一个女孩子?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傻——?看看你;你比我傻多了,不是很傻,而是有点傻,可是你可以到处乱跑,厌烦了就换一个地方再到处跑,你可以玩弄女孩子而不用担心卷入情感纠纷,你做什么事都是正确的——可是我呢,有什么都能做的聪明才智,却要困在未来婚姻的沉船上。要是我生在一百年前,那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我面前有什么——我只好嫁人,那是毋庸置疑的。嫁谁?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我都太聪明了,可是我只好迁就他们的水平,为了要得到他们的关爱,让他们来管束我的聪明才智。年复一年过去我若不出嫁,想嫁一个优秀男人的机会就越来越小。充其量我可以在一两个城市里挑选,当然我非得嫁进一个殷实人家。”
“听着,”她又俯身靠近,“我喜欢聪明的男人,喜欢漂亮的男人,不过当然谁也不会像我这样在乎人品。哦,五十个人中只有一个懂一点什么叫作性。我知道一点弗洛伊德等人的学说,可是,很糟糕,世界上每一丁点 真正的 爱,百分之九十九是强烈的情欲,还有一点儿就是嫉妒。”她突然说了一大堆话,又突然打住。
“当然,你说得对,”艾默里表示赞同。“很令人讨厌的强大力量,才是推动万物运作的机制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就像一个让你看到了他的表演手段的演员!等一下,我要想出一个表达……”
他停下来,想找一个比喻。他们已经绕过了悬崖,正沿着离左边五十英尺的路走。
“你看,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件披风裹着自己。才华出众的人中的平庸者,即柏拉图说的二流的人,用的是被守旧情感稀释的浪漫主义的骑士品质残渣——而把自己看作是知识分子的我们,假装这是我们的另一面,与我们的才华毫不相干,而把它遮掩起来;我们装作明白这一点,这样才真正避免受到伤害。但是,问题是性就在我们纯粹的空想中,非常贴近,我们的视觉都被模糊了……我现在可以吻你并且愿意……”他在马鞍上朝她欠下身,但是她让开了。
“我不能——我现在不能吻你——我更加敏感。”
“那就是说你更傻,”他很没有耐心地说道。“习俗不能帮你抵御性,聪明才智也帮不了忙……”
“那什么帮得了?”她激动地说道。“是罗马天主教会,还是孔夫子的箴言?”
艾默里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大吃了一惊。
“那是你的灵丹妙药,对吗?”她大声道。“哦,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伪君子。成百上千的神甫教堕落的意大利人和不识字的爱尔兰人悔恨不已,因为他们说了许多第六戒和第九戒
的蠢话。这些都是掩盖真相的外衣,感情、精神胭脂、灵丹妙药,都是。我告诉你,上帝是不
存在
的,甚至也不存在绝对抽象的善;因此所有这些就必须由个人去为个人解决,像我这样额头高而白皙的人,而你呢,你学究气太重,是不会承认的。”她放下手中的缰绳,朝着天上的星星挥舞她的小拳头。
“假如有上帝存在,就让他来惩罚我——惩罚我吧!”
“又是在仿效无神论者的说法来谈论上帝,”艾默里尖锐地说道。他的唯物主义始终是一件稀薄的外衣,而现在已经被艾里诺的一番亵渎的言词撕成了碎片……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也正因为她知道,他被激怒了。
“就像大多数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信念的知识分子一样,”他语气冷漠地接着说,“像拿破仑和王尔德以及你们这一类人一样,你们到了临终的时候会大声呼喊要把神甫叫来。”
艾里诺突然把马勒住,他在她旁边也拉紧缰绳。
“我会吗?”她的语气非常奇怪,他感到惊恐。“我会吗?看好了! 我要飞跃悬崖 !”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已经调转马头,非常危险地朝高原尽头冲去。
他掉转方向在她后面追,他全身像冰一样冷,他的神经都在乒乓作响。这时已经无法阻止了。乌云掩盖了月亮,她的马会瞎闯。然后到了离悬崖边大约十英尺的地方,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她已经被甩到一旁——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最后倒在离悬崖五英尺远的一丛灌木上。马随着一声纷乱紧张的嘶叫,摔下悬崖。他立即跑到艾里诺身边,看见她睁着两只眼睛。
“艾里诺!”他大声叫道。
她没有回答,不过动了一下嘴唇,突然热泪盈眶。
“艾里诺,你摔伤没有?”
“没有;我看没有,”她无力地说道,接着便哭起来。
“我的马是不是摔死了?”
“上帝呀——摔死了!”
“啊!”她号啕大哭。“我还以为已经跳过去了。我不知道——”
他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并且把她扶着爬上了他的马鞍。就这样他们开始踏上回家的路;艾默里牵着马,她趴在马鞍上,痛苦地哭泣。
“我真是头脑发疯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以前也曾有两回像这样。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发——发疯了——满口胡言乱语。我们那时候在维也纳——”
回家的路上,她吞吞吐吐地说着自己的身世,艾默里的爱跟着月亮慢慢地消逝了。在她的家门口,他们出于习惯才开始亲吻告别,但是她不能投入他的怀抱,他们也没有像以前要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用心。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相互之间只有恨,只有痛苦和伤心。但是,正如艾默里在艾里诺身上爱的是他自己,他现在恨的也只是一面镜子而已。他们的装腔作势在泛白的黎明时分就像碎玻璃一样洒落。星星早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唯有一阵阵轻轻呼啸的风,以及阵风停息时的寂静……然而赤裸的灵魂永远是可鄙的,不多久他就转身回家,迎接太阳带来的新的光明。
艾里诺几年以后寄给艾默里的一首诗
“此时,大地的女儿,听流水的淙淙,
仿流水的美妙,驮着轻盈的日光,
拥抱白昼如嬉笑的小女欢乐轻松……
此时我们的私语无人偷听,不怕夜的来访。
我们踽踽而行……我们是辉煌还是意兴阑珊,
在这长发披肩的美好仲夏?
我们所爱的树影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图案,
像挂毯,神秘,黯淡,令人惊讶。
那是白昼……黑夜呈现的又是一番景象,
惨白犹在梦中是隐隐约约憧憧树影——
星星鬼影摩肩接踵搜寻曾经失落的辉煌,
在悲风吹拂下窃窃私语诉说安宁,
诉说旧日消逝的信念被白昼彻底摧毁,
青春廉价换来了月光的欣喜;
那是我们所经历的渴望和举足轻重的语汇
那是我们支付高利贷者六月的恩义。
此时,深受梦境的困扰,在清清的河边,
流水没有让人想起我们不必知道的过去,
倘若只是日光而听不见小溪低语喃喃,
似乎我们还在一起……我也曾把爱倾诉……
夏日已经结束,最后的夜晚还有什么魅力,
竟吸引我们又回到变幻的林中空地的家?
黑暗中大片红花草那是什么在窥视 ?
上帝呀!……待到你在梦中起身……受了很大惊吓……
唉……我们已经走过了……我们已见证可怕阴森。
令人好奇的铁块来自划过天空落下的陨星;
大地的女儿不知疲倦还是躺倒在小河边,疲惫万分,
靠着这个猜不透心思又丑又蠢的孩子是我这个人精……
惧怕是我们追溯到了安全之女的回音;
现在我们已经是有脸也有声……不久就要退化
在淙淙流水声中低声诉说爱心……
青春廉价换来了月光的潇洒。”
艾默里寄给艾里诺一首他称为“夏日风暴”的诗
“无力的风,歌声渐弱,落叶潇潇,
无力的风,远处笑声渐弱……
哗哗的雨声和田野上的喊叫……
我们吹散的乌云在头顶匆匆消失,
飘向太阳,带着几朵黑云,
一起飘走。一只白鸽的影子
落在鸽棚上,树木也像长了翅膀;
山谷里透过哭泣的大树
黑压压风雨在肆虐;满眼疯狂
新鲜空气带来了大海的凄苦
还有细长的雷声……
而我依然耐心……
等待薄雾弥漫,天色墨黑的大雨——
更大的风要推翻命运帷幕的降临,
更巧的风要把她的头发抚弄;
而他们屡屡
伤害我、教训我、空气沉重
压迫我,大风我承受了,还有风暴。
有一个夏日雨水稀少热烘烘;
有一个季节热风频吹心烦躁……
而此时 你 雾蒙蒙中走过我身边……头发凌乱
被雨水冲刷,湿润的双唇又翘起,
那是轻狂的嘲弄,那是绝望将你暗算,
这就是为何先前见到你显得老气;
你在大雨倾注前像阴魂一样游荡,
手抓无梗的花儿,在田间飘游,
还带着你旧日的希望、枯叶还有情殇——
像梦一样黯淡,往昔时光欲说又休
(窃窃私语会潜入浓重的黑暗中……
喧闹声将会在树梢头停歇)
黑夜降临
在她湿淋淋的胸口撕扯白日溅污的衣裙,
偷偷从雨水蒙蒙的山坡溜走,泪眼晶莹,
用她的头发掩盖怪异的绿眼……
爱暮色的浓重……爱事后的晶莹闪烁;
大树寂然无声直至树梢头……平静黯然……
无力的风,远处笑声渐弱……”
[1]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en Poe,1809—1849),美国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浪漫主义运动的主要人物。一般把坡的死归咎于醉酒,但是真正的死因至今仍是一个谜。《乌拉鲁姆》( Ulalume ,1847)诗共一百零四行,写叙述者早逝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