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Scott Fitzgerald

第四章
鄙视一切的牺牲
大西洋城。白天将尽,艾默里在海滨木板人行道上踱着步子,在永不停息、此起彼伏的汹涌海浪声中,心情变得宁静,闻到了咸味的海风带来的近乎令人忧伤的气味。他觉得,大海比背信弃义的陆地更珍惜它的记忆。大海似乎依然低声细语地讲解着在海洋世界撑起渡鸦图形的旗子,劈风斩浪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囚犯战船,低声细语地讲解着文明的灰色堡垒,不列颠无畏级战舰,在一个昏暗的七月,开足马力,冲破迷雾,驶入北海。
“哦——艾默里·布莱恩!”
艾默里望着脚下的马路。一辆低矮的赛车已经停下来,一张熟悉、快活的脸从驾驶座伸出来。
“快下来呀,傻瓜!”亚历克大声喊道。
艾默里招呼了一声,走下一排木头台阶,来到车前。他和亚历克不间断地见面,但是他们两人中间始终横着罗莎琳这个障碍。他为此感到难受;他不喜欢失去亚历克。
“布莱恩先生,这是沃特逊小姐,威恩小姐,这是塔利先生。”
“你们好!”
“艾默里,”亚历克兴高采烈地说道,“你进来吧,我带你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让你喝一点波旁威士忌。”
艾默里在犹豫。
“倒是个好主意。”
“进来吧——挪一挪,吉尔,艾默里会很感谢你的。”
艾默里挤到后排座位,在一个服饰华丽、嘴唇鲜红的金发女郎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达格·费尔邦克斯,”她轻浮地说道。“你散步是锻炼身体还是在找什么人哪?”
“我是在数有几个海浪,”艾默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喜欢统计学。”
“别开玩笑了,达格。”
车子开到一条不常有人去的后街,亚历克在浓重的阴影里停了下来。
“这几天那么寒冷你在这儿做些什么,艾默里?”他问道,一边从毛皮地毯下面取出一大瓶波旁威士忌。
艾默里避而不答。其实,他到海滨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
“你还记得我们大二时候的那个聚会吗?”他反问。
“问我?我们在阿什伯里花园睡在亭子里——”
“天哪,亚历克!真难想象杰西,迪克,还有凯里,三个人都不在了。”
亚历克一阵寒战。
“不要说了。我想起那些阴沉的秋天日子,就觉得意志消沉。”
吉尔似乎也同意。
“达格似乎这会儿不知怎么也有点郁闷,”她插话道。“告诉他多喝点——如今这个年月很少有。”
“我真想问你的是,艾默里,你在哪里——”
“噢,纽约,我看——”
“我是说今天夜里,我这样问是因为假如你还没有睡的地方,你还是帮我一个忙吧。”
“很乐意。”
“是这样,我和塔利在莱尼埃饭店订了两个房间,当中是一个浴室,他呢,要回纽约去。我也不想再搬地方。我的问题是,你愿意来住另一个房间吗?”
艾默里愿意,倘若他即刻就可以进房间。
“钥匙你到办公室去拿;房间是用我的名字订的。”
艾默里不想多动,也不想再假装,于是就从车里出来,又到木板人行道上散步,然后走回饭店。
他又身处漩涡之中,一个又深又凝滞的漩涡中,一点都没有工作和写作的欲望,也不想爱、不想放荡。他平生第一次很希望死神来袭击他这一代人,浇灭他们委琐的狂热、争斗和欢腾。把这一次他来海滨寻访所感觉到的寂寞,与四年前的热闹、欢乐的结伴出行作一个对照,他的青春活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见踪影。他当时人生的最平常之事是倒头酣睡,他浑身对于美的意识,一切欲望,都已经逝去,而这一切逝去以后留下的缺口已经填上了他的幻灭带来的百无聊赖。
“要留住男人,女人必须要抓住男人的最大弱点。
”这句话是他在大多数情绪最糟糕的夜晚考虑的中心问题,今天夜里他觉得也一样会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头脑里已经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种种方面。不知疲倦的激情,强烈的嫉妒,支配与征服的渴望——他对罗莎琳的全部的爱现在只剩下这些感觉了;留给他的所有这些感觉是对他失去青春活力的惩罚——爱情欢乐薄糖衣里包裹着的苦涩。
到了房间里他脱去衣服,坐在打开的窗口边的扶手椅上,用毯子裹着身体来抵御十月的寒气,他开始打起瞌睡来。
他记起了几个月前读的一首诗:
“啊忠贞不渝的人哪,你为我劳累经年,
我却漂泊大海把青春等闲虚度——”
然而他意识不到光阴的虚度,意识不到目前的希望里也隐含着虚度光阴之意。他只觉得生活把他抛弃了。
“罗莎琳!罗莎琳!”他把这些词语轻轻地倾吐到逐渐加深的暮色中,直至她似乎弥漫了整个房间;潮湿而带着咸味的海风湿润了他的头发,一轮圆月嵌在空中,把帘幕照得影影绰绰。他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周围也很安静。裹在身上的毯子已经从肩头滑落,他摸了一下手臂,觉得又湿又冷。
然后,他听见一阵紧张的窃窃私语,离他不过十英尺远。
他也紧张起来。
“ 别发出声音 !”那是亚历克的声音。“ 吉尔——你听见没有 ?”
“ 听见了 ——”很低、很害怕的声音。他们在浴室里。
然后,他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个地方传来很响亮的声音。那是男人含含糊糊的说话声,接着是重复的低低的敲门声。艾默里甩开毯子,走到靠近浴室门的地方。
“哎呀!”又是女孩子的声音。“你不可以弄到外面来的。”
“嘘嘘!”
突然,艾默里客厅的门上响起一阵急促持续的敲击声,与此同时,亚历克从浴室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嘴唇鲜红的姑娘。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睡衣。
“艾默里!”一个焦虑的、悄悄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
“饭店的私家侦探。上帝呀,艾默里——他们只是在找一件可以供他们演习一下的案子——”
“哦,还是让他们进来吧。”
“你不明白。他们可以用曼恩法案
的名义把我抓起来。”
姑娘在他后面慢慢地跟着,黑暗中她样子显得很可怜,很令人同情。
艾默里想迅速想出对策。
“你要大声喧嚷,把他们引到你的房间里去,”他焦急地建议,“我就从这个门把她带出去。”
“不过他们这里也有人。他们会守住这个门。”
“你就不能报一个假名吗?”
“不可能了。我是用自己的名字登记的;而且他们还会根据汽车牌照查线索。”
“就说你们已经结婚了。”
“吉尔说饭店的私家侦探有一个认识她。”
姑娘已经偷偷朝床走去,并且爬到床上;她躺下来,可怜地听着敲门声渐渐从小变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气愤,是命令的口气:
“开门,再不开我们就要撞门了!”
在喊声停下来的那一刻寂静中,艾默里领悟到这个房间里除了人还有别的东西……蜷缩在床上的那个人的头顶和四周笼罩着一种气氛,像漏进房间的月光一样的游丝,颜色像走了味的淡淡的葡萄酒,然而恐怖的气氛已经在四处弥漫,笼罩了他们三个人……在窗口,在飘动的窗帘之间还弥漫了别的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很难分清楚,然而很奇怪又很熟悉……与此同时,两个大盒子并排出现在艾默里的眼前;这些都是发生在他的脑海里,而实际的时间占据了不到十秒钟。
在他心中明亮地闪耀的第一个意识是牺牲的明显的客观性——他认识到我们所谓的爱与恨,奖与惩,其实与牺牲都没有丝毫关系,就像今天是几月几日一样没有关系。他迅速想起了在大学读书时听到的一则关于牺牲的故事;有一个人在考试的时候作弊;他的一个同寝室的人一时冲动揽下了全部责任——由于作弊行为的可耻,这个无辜者的整个未来似乎都笼罩在悔恨与失败中,而更令人伤心的是,实际的作弊者并不知感恩。他最后因羞愧而自杀——几年之后真相大白。当时这件事让艾默里感到既困惑又难受不安。现在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就是,牺牲换不来自由。它就像是一个选举的大办公室,它就像权力的继承——在某个时候对某些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奢侈,附带的并非保证而是责任,并非安全而是极大的风险。单是它的动力就可以把他拖向毁灭——随着拖向毁灭的感情之波的消失,掀起这波浪的人永远被抛弃在绝望的孤岛上,孤苦伶仃。
……艾默里知道今后亚历克会暗暗恨他,恨他为别人做了这么多事。……
……所有这一切就像一幅打开的画卷扔在他的面前,而与他毫不相干、同时又在注视他的是那两股力量,屏息倾听:弥漫于姑娘头顶和四周的游丝般的氛围以及窗口的熟识的东西。
牺牲究其本质是傲慢的,客观的;牺牲应该永远是鄙视一切的。
不要为我哭泣,为你们的儿女去哭吧。
不管怎样——艾默里心里想——上帝会这样对我说的。
艾默里感到突然袭来的一阵喜悦,然后床上方的气氛,仿佛像电影里的一张脸一样,渐渐暗下来,最后消失;窗口富有活力的影子他几乎可以叫得出名字,此时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一阵风似乎迅速把它吹出了房间。他捏紧拳头,即刻感到一阵无比的兴奋,强烈的喜悦……到了十秒钟的时间……
“照我说的办,亚历克——照我说的办。你明白吗?”
亚历克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
“你有爸妈,”艾默里慢慢说道。“你有父母,你不可以卷到这种事里,这是很要紧的。你听见我的话吗?”他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你听见我的话吗?”
“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很不自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艾默里的双眼。
“亚历克,你就在这里躺下。要是有人进来你就装出喝醉酒的样子。你就照我说的办——要是你不照办我兴许会宰了你。”
他们又面对面地看了一眼。于是,艾默里脚步轻快地走到梳妆台前,然后拿起他的简装本书,急忙向姑娘招手。他只听见亚历克说的一个字,听起来像“监狱”,接着他和吉尔就进了浴室,关上门并且插上插销。
“你在这里是跟我呆在一起,”他口气严厉地说道。“你整个晚上都和我呆在一起。”
她点点头,憋住嗓子叫了一声。
一会儿以后,他把另一扇门打开,进来了三个人。门一开立即就有强烈的电灯光照进来,他站在那里只是不停地眨眼。
“你玩弄的手法也太危险点儿了,年轻人!”
艾默里哈哈笑。
“怎么样?”
三个人中的头头带着命令的神情朝一个身材魁梧、穿格子布衣服的人点了点头。
“行了,奥尔逊。”
“明白,奥梅先生,”奥尔逊点头说。另两个人用好奇的目光朝他们的对象看了一眼,然后走出房间,气呼呼地把房门关上。
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目光鄙夷地打量着艾默里。
“你没有听说过曼恩法案吗?跟她一块儿南下跑到这儿来,”他用大拇指朝姑娘指了指,“你的车子用的是纽约牌照——到 这样 的饭店里来。”他摇着头,意思是说他为艾默里尽过力,但是现在帮不上忙了。
“哦,”艾默里焦急地说,“你要我们怎么做?”
“穿好衣服,快点——叫你朋友别这样大声嚷嚷。”吉尔在床上哽咽着抽泣,但听到这几句话后绷起脸,抽泣也消停了,然后她抓起衣服朝浴室走去。艾默里在穿亚历克内衣的时候,发现亚历克对眼前这个情景的态度很是滑稽。那个身材魁梧的人流露出的愤愤不平的好意让他觉得真想笑。
“这儿还有别的人吗?”奥尔逊问道,一边显出目光尖锐、像在搜索的样子。
“订这个房间的人,”艾默里随口说了一句。“不过他已经喝得烂醉。从六点钟一直睡到现在。”
“我过会儿去看看。”
“你们怎么发现的?”艾默里好奇地问道。
“前台值夜班的人看到你们带着这个女人上楼的。”
艾默里点头;吉尔重又从浴室出来,即使穿得不很整齐,也算穿得规规矩矩了。
“现在这样吧,”奥尔逊拿出一个本子说道,“我要记下你们的真实姓名——不要用什么约翰·史密斯或者玛丽·布朗来糊弄人。”
“等一等,”艾默里轻声说。“那边那个瘪三就算了。我们也不就是被逮着了,就这么一回事。”
奥尔逊瞪着眼睛。
“叫什么?”他厉声道。
艾默里说了他的姓名和纽约的地址。
“女的呢?”
“吉尔小姐——”
“咄,”奥尔逊气呼呼地说道,“省省了,别跟我来小孩子的把戏。叫什么?萨拉·默菲?米妮·杰克逊?”
“啊,天哪!”姑娘双手遮住淌着泪水的脸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妈妈知道。我不想让我妈妈知道。”
“快说!”
“别嚷了!”艾默里朝奥尔逊大叫。
一阵停顿。
“斯黛拉·罗宾逊,”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来。“新罕布什尔州腊格威,存局候领。”
奥尔逊“啪”的一声合上小本子,心情沉重地看着他们俩。
“按理说饭店可以把这些证据移交警方,交给他们那你就要进监狱,就要进监狱,你由于不道德的目的把姑娘从一个州带到另一个州”——他停下来让他们把他说的话的权威性听进去。“不过呢——饭店准备把你放了。”
“那么这事不用登报了,”吉尔拼命叫道。“放了我们!嗬!”
艾默里一身轻松。他明白他平安无事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体味到他本来会遭受多大的麻烦。
“不过,”奥尔逊继续说道,“饭店之间有一个保护性的联盟关系。这种事太多了,我们跟报纸说好了,你就免费曝光一下。饭店的名字不会提,就一行字说你在大西洋城犯了点事。明白吗?”
“我明白。”
“你算是宽大处理了——太宽大了——不过——”
“快呀,”艾默里轻松活泼地说道。“我们快走吧。我们用不着讲究告别演说。”
奥尔逊从浴室穿过,又朝静静躺着的亚历克瞄了一眼。然后他熄了灯,示意他们跟着他。他们进电梯的时候艾默里考虑是否要来一个虚张声势的举动——但是终于没有表现出来。他伸手在奥尔逊的手臂上碰了一下。
“能否请你把帽子摘了?电梯里有女士。”
奥尔逊慢慢摘下帽子。在大堂通明的灯光下他们经历了非常尴尬的两分钟,只见值夜班的前台接待员和几个晚到的客人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衣着显眼的姑娘低着头,英俊的少年下巴抬高几度;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接着到了户外是一股寒气——外面在第一缕曙光中带咸味的海风更加新鲜,更加浓烈。
“你们可以叫一辆出租车,溜之大吉,”奥尔逊说道,手指着模模糊糊的两辆汽车,车里的驾驶员兴许睡着了。
“再见,”奥尔逊说道。他提示性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但是艾默里鼻子嗯了一声,拉住姑娘的手,转身就走。
“你叫驾驶员开到哪里呀?”他们在光线黯淡的马路上急驰的时候她问道。
“火车站。”
“要是那人写信给我妈妈——”
“他不会写的。这事谁也不会知道——除了我们的朋友和我们的敌人之外。”
海面上天已经破晓。
“天变蓝了,”她说。
“很蓝,”艾默里审慎地表示赞同,接着又想起别的事,“差不多是用早餐的时间了——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吃东西——”她欢乐地笑着说,“就是因为吃东西才破坏了聚会。大约两点的时候我们订了一顿大餐,要他门送到房间里来。亚历克没有给服务员小费,所以我猜想这狗东西去告发了。”
吉尔低落的情绪不见了,似乎比夜消失得还要快。“我告诉你,”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想要组织那样的聚会的时候,千万别碰酒,你如果想要保持相互之间的一团和气,千万别呆在房间里。”
“我会记着的。”
他突然敲了敲窗玻璃,车子在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前停了下来。
“亚历克是你很好的朋友吗?”吉尔这样问道,他们在餐馆里的高凳子上坐定,并且将两个胳膊肘支在泛黄的柜台上。
“曾经是。他可能不想再做我的好朋友了——为什么不想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
“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真傻。他就那么要紧吗?好像他比你自己还要紧似的?”
艾默里大笑起来。
“那还要再看了,”他答道。“问题就在这里。”
几根支柱的倒塌
回纽约两天之后,艾默里在一份报纸上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消息——十几行字,向可能会关心这件事的人宣布,艾默里·布莱恩先生,“他自己说的家庭住址”是,如此等等,由于在大西洋城一家饭店他自己的客房里招待一名 并非 他太太的女士,现已经被请出了该饭店。
接着他大吃一惊,而且他的手指也在颤抖,因为就在这一消息的上方还有很长一段话,起首语是这样的:
“兹有里兰·R·康尼奇夫妇在此郑重宣布,小女罗莎琳,与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的J·道森·莱德先生订婚——”
他放下报纸,瘫倒在床上,胸口有惊恐和下沉的感觉。他已经失去她了,明明白白,最终失去了。直到现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几乎是无意识地抱着希望,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他的,会来找他的,向他哭诉那是一场误会,她的心只因给他造成了痛苦而煎熬。即使是想要得到她的忧郁的奢望,他再也找不到了——决不会是这个罗莎琳,更加冷酷,更加年老——也不会是他跨入四十岁的中年想象中的任何憔悴、疲惫的女人——艾默里想要得到的是她的青春,是她身心的新鲜光彩,是她现在已永远牺牲的东西。就他而言,年轻的罗莎琳已经死亡。
一天以后,他收到一封芝加哥巴顿先生的来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简明扼要地说明,鉴于另有三家电车公司已经落入破产管理人的手中,他目前已经不可能再收到汇款了。最后,在一个晕眩的星期天的夜晚,一份电报告知他达西大人五天前在费城突然死亡的噩耗。
这时候他才明白,在大西洋城他在客房窗帘之间看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