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当他感觉腿脚发冷时,就稍微活动活动双膝。这样,他便听到自己身子下边的小鹅卵石抱怨地发出喧哗声。真实的情况是他内心里发出抱怨。有生以来,他从未在大道边的一个土岗旁侧一动也不动地待过那么长的时间,等待某人从那里经过。
白天渐渐变得昏暗起来。他怯生生地,几乎有些惊慌的样子,将眼睛靠近枪杆,盯准瞄准星。稍过一会儿,天就要开始变黑了,瞄准星将会模糊不清。他父亲对他说:“在天还未黑,还能看见枪的时候,那个人肯定要路过这里,你只需有耐心,等着人过来就是了。”
他慢慢地挪动枪筒,让瞄准星扫过路边上尚未完全融化掉的积雪。旁边远远近近的地方,是长着野石榴树的小树林。他的脑子里第一百次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他有生以来不寻常的一天。长枪的瞄准星又从后面转动了一下,从野石榴树到尚未融化的雪堆全扫了一遍。他动心用脑称作不寻常的那个日子现在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这堆花花点点的积雪和这些野石榴树,他觉得好像它们从中午就等待在那里,要看看他将要干什么。
他想,再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什么也分辨不清了。实情是他想叫傍晚尽早降临,在此之后就是黑夜,他就能跑掉,结束这个该诅咒的等待。可是,白昼拖延得很慢,他还需要等待。他要杀死的那个人,还是第一次等待的那个人。因此,虽然说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等待报仇雪恨 ,但这一次却是第一次的继续。
他又感觉腿脚发冷,因此又活动活动双膝,好像是要阻挡寒冷向上身蔓延。尽管如此,寒冷还是早就蔓延到了他的腹部、胸部,直到头部。他甚至觉得寒冷把脑髓都冻结成块了,如同路旁那些雪堆一样。
他无法合乎逻辑地思考任何一件完整的事情。对那些野石榴树和污迹斑斑的雪堆,他只有一种敌对的感情,而且还不时地觉得,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存在,他早就摒弃了埋伏的地方。然而它们就在那里,是不动的见证者,所以他走不了。
那天下午,那个应该死去的人第一百次出现在公路的拐弯处。他迈着小步朝前走,右肩膀上扛着枪,完全是黑色的枪筒立在脖子的右侧。埋伏者打了个寒噤:这可不再是他的想象,他等待的人真的来了。
正像其他数百次一样,焦尔古把枪筒指向正在走过来的人,将瞄准星对准了那个人的脑袋。刹那间,那个人的头部露出不太在乎的样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进入了视野,焦尔古甚至觉得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带着讽刺意味微微地笑了笑。六个月以前,他遇上了同样一件事,为了不让牺牲者的面孔变得丑陋(在最后一刻,他心里泛起这样一种遗憾之情),他压低了瞄准星。这就是他没能杀死那个人,只让他脖颈上受了点伤的原因。
那个等待被杀的人正在往近处走来。焦尔古祈祷般地想道:只是不要打伤他,第一次打伤他,他的亲人们费了好大劲才付清了治伤的惩罚金,如果第二次还只是打伤他,那就会叫他倾家荡产。如果是把他打死,就不用花费分文。
等着被杀的人距离更近了。他想,最好是子弹打空了,白放一枪,那也比把人打伤好。正如习俗要求的那样,像其他数百次想象的一般,焦尔古对走近的人说。不论是在那一刻,还是在此之后,他都搞不清楚。这话是否说出了声儿,或者说声音就没出来。真实的情况是,牺牲者突然转回头,焦尔古只看见那胳膊的一个简短的动作,看样子,他是要把枪从肩头上放下来。就在这时候,焦尔古开枪了。他立刻离开枪抬起双眼,几乎惊奇地观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死者(人还站着,但是,焦尔古确信他已经死了)向前迈了半步,枪掉在了一边,紧跟着枪落地之后,在与枪相反的方向,他自己也倒下了。
焦尔古离开了埋伏地,径直向死者走去。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在路面上发出喧响。死者脸朝地倒在那里。焦尔古向他弯下身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是要叫醒他。我这是在干什么?焦尔古在想。那手重新又摸了一下死者的肩膀,似乎是要对他说要他起死复生。为什么要干这个?焦尔古对自己说。顷刻间他明白了,自己向死者弯下腰来不是召唤他从死亡的梦中苏醒过来,而是要把尸首翻个个儿。不,他只是想把尸首翻个个儿,如同习俗所要求的那样去做。野生石榴树和未融化的雪堆还在前前后后挺立着,把每件事情都看在眼里。
焦尔古站起来,准备走开,但是,霎时间又想起来他还应该把枪也给倚在头旁边。
他好像做梦似的干了这一切。他感觉要呕吐,对自己说了两三次:我晕血了。然后过了一会儿,他便清醒过来,几乎是跑步沿着空旷荒芜的道路离开了。
黄昏降临了。他回头向身后看了两三次,连自己都不晓得是为什么。路上继续空无一人。道路在许多土岗和丛林中间,在正要结束的白昼之中向远方延伸。
他觉察到从前面的什么地方传来了骡铃声,骡铃声之后是人的声音。一群人沿着大道朝他走来。这些人时而像做客者,时而又像赶集归来的山民。他先迎面来到他们面前,比人们想的快得多。男人们中间还有年轻的新娘和孩子。
他们对他说:“晚上好!”他停下脚步,站在大家面前。在未对他们说话之前,他先挥手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他来的那个方向。
“在那里,在大道拐弯的地方,我杀死了一个人。”他用一种几乎嘶哑的声音说道,“噢,你们这些好人,请把他的身子翻个个儿,把枪放在脑袋旁边。”
过路人中间现出短暂的沉寂。
“你晕血了吧?”一个人问道。
焦尔古没有回答。看得出来,那个问话的人是跟他说了一点医治晕血的办法,可是他没听。他又出发赶路了。现在,他既然对他们说了,要他们把死者翻个个儿,因此感觉自己多少还是轻松了一些。他怎么也记不得是否把尸首翻了个个儿。Kanun 事先估计到杀人的行为会引起震惊,所以允许杀人的人请求过路者做完他未做成的事情。假如让死者脸朝地趴着,枪离尸体远远的,那可是不可原谅的耻辱。
焦尔古进村时,天色还没有全黑,还是他的那个不寻常的白天。石楼 的门半开着,他用肩膀推开门,走了进去。
“嗯?”有人从屋里问。
他点头以示肯定。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
他听见从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你手上有血。”父亲说,“去把手洗干净。”
焦尔古惊奇地看了看双手。
“显而易见,这血是我给他翻身时沾上的。”焦尔古说。
路上为给死者翻身而担心,这种担心是没用的,是枉费心思。只要父亲看看手,提醒他一切都是按规矩做的,那就足够了。
煮好的咖啡在石楼里飘散出香味。奇怪的是,他却感到了睡意,甚至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小妹妹倚着他的左肩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看得很遥远,宛如小丘后边的两颗星星一样。
“这会儿?”他没对着任何人,突然说道。
“死人的事儿应该在村里通告一下。”他父亲回答说。只有这会儿他才注意到父亲正在穿山民鞋 。
他正在喝着妈妈为他烧好的咖啡,就在这时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第一个人讲话的声音:“贝利沙家族的焦尔古向泽弗·克吕埃区奇开枪了。”
这个人讲话的腔调有点特别,既有点像报信员宣读政府命令,又有点像吟唱旧《圣经》的味道。
这非人的声音似乎把焦尔古从睡意蒙眬中唤醒了,让他清醒了一会儿。他觉得他的名字仿佛离开了他的躯体,离开了皮肤和胸腔,粗野地在外面游荡。这是他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情。贝利沙家族的焦尔古对自己重复着无情的报信员的声音。他二十六岁,他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生命的深处。
在外面,死讯报信员们一个传一个地报告消息,好像把他的名字插在翅膀上四处传送。
半个小时以后,人们把死者的尸首带回到村里。遵照民俗,人们把尸首安放在四根山毛榉树枝上。还抱有那么点希望,死者也许还没有断气。
死者的父亲站在石楼门前。当送尸首的人离他家不到四十步远的时候,他向人们问道:
“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一个受伤者还是死者?”
回答简短而果断:
“死者。”
他的舌头在口腔很深很深的地方咕嘟唾沫,尽管如此,终究还是挤出话来:
“把死者抬到里边去,把死人的事儿传给村里和我们的亲人们。”
牲畜的铃声正向布雷兹弗托赫特村传来,铃声、晚祷的钟声和黄昏时其他一切喧闹声好像把刚刚宣布的死讯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村子的大街小巷里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欢腾景象,几堆篝火显得还挺冷清,因为灯光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光焰在村边上摇曳着。人们在死者的家前进进出出。在杀人者的家前,情况也是如此。其他的人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来来往往,也不知他们去向何处或来自何处。
从一座座孤单的石楼窗户里,传出人们交流的最新消息:
“焦尔古·贝利沙杀死了泽弗·克吕埃区奇,您听说了吗?”
“贝利沙家的焦尔古以血洗血,为他哥哥报了仇。”
“贝利沙家的人将会请求二十四小时的诚信保证吗?”
“会的,肯定会。”
从石楼的窗户里很清楚地看得到村中街道上的活动。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篝火处的火势变得越来越浓重,似乎都要凝固了。渐渐地,火的颜色变成了深红色,犹如刚刚从神秘的地壳深处喷发出来的火山岩浆一样。火花在周围四处飞溅,预示着很快就将发生流血事件。
瞧瞧,四个男人,其中还有一个老者,正在向死者家走来。
“调解人为贝利沙家的人请求二十四小时的诚信保证来了。”有人在一个窗户旁边说。
“人家会同意给这二十四小时的诚信保证吗?”
“肯定会同意。”
尽管如此,贝利沙家族所有的人还是采取了防卫措施。那儿,这里,到处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穆拉什,快到家里来。岑尼,把门关上。普伦加在哪儿?
所有贝利沙家族的人家的房门都关上了,不论是近支儿的,还是远支儿的,家家都这么关门,因为人刚被杀死的时候是危险的,死者家没有做出任何恪守诚信的表示,克吕埃区奇家的人对于刚刚发生的流血之事还处于混沌未开的境域里,法典允许他们可以向贝利沙家族的任何人开枪报仇雪恨。
所有的人都在石楼窗户旁边等着四人组成的代表团从死者的家里出来。“难道克吕埃区奇家的人能讲诚信吗?”女人们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问道。
四个调解人终于出来了。谈判进行得很短促。从他们走路的姿态来看,人们什么也弄不明白。然而,过了片刻,一个人还是把消息传开了。
“克吕埃区奇家为诚信保证打开了道路。”
人们都明白这话说的是小的、二十四小时的诚信保证,而大的、三十天的诚信保证,暂时谁也没提,因为这个不是一个家庭所能提出的,而是一个村子要提出的事。除此之外,这个大的、三十天的诚信保证,只有在死者安葬之后才可以提出。
消息从一个石楼到另一个石楼飞快地传播着。
“克吕埃区奇家为诚信保证打开了道路。”
“克吕埃区奇家的人守信用。”
“太好了,至少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不要再流血了。”从一扇窗户的后边有人小声嘶哑地说。
第二天中午举行了葬礼。职业哭丧者从远处来了。按着民俗,他们一边走,一边抓着脸庞,拽着头发。位于教堂旁边的古老墓地里挤满了穿着黑坎肩儿的乡亲。安葬了死者之后,一群身着黑衣的人向克吕埃区奇家的石楼走去。焦尔古也在他们中间。一开头,他不想去,可是,他父亲坚持要他这么做。他父亲对他说:“你应当去参加葬礼,甚至还应该去出席中午丧餐会,法典是这样要求的。”焦尔古说:“可我是杀了人的人,我打死了他,为什么还应当去那儿?”“正因为你杀了人,才应该去。”他父亲打断他的话。接着,他父亲又说:“今天谁都可以不参加葬礼,或者不出席中午丧餐会,但是,唯独你不能缺席。”“为什么?为什么应当去干这个事儿?”焦尔古最后一次反驳说。他父亲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下,焦尔古不再吭声了。
现在,他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走在乡亲们中间,觉察到了人们从旁边向他投来的目光。那只是朝他扫了一眼,然后就消失在前头的雾霭中。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是来自死者家族的成员。有谁晓得他对自己哀叹了多少次:我为什么应当到这儿!
他们的眼神没有恨意,冷冰冰的。宛如三月的天气一样,也好像一天以前他埋伏在土丘旁边时心境那么冷落,没有恨意。现在,刚挖出的坟坑,石制和木制十字架(它们当中的多数都歪歪扭扭地倒在一边),钟声发出的悲哀的音响——这一切那一天都直接地与他联系在一起。职业哭丧者脸上留着他们用指甲划出的可怕的伤痕(上帝啊,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什么时候长出了那么长的指甲?他心里琢磨着),凶残地拔下来的头发,流着泪水的眼睛,从四周把他包围起来的闷声闷气的脚步——这一整套死亡的建构,都是他筑就的。而且似乎这还不够,他还被迫慢慢地、悲痛地行进在这一建构中,如同他们一样。
他们穿的用粗糙的黑呢子制的高筒袜 上边带有很多细金丝线,这些金丝线紧挨着焦尔古高筒袜子上的金丝线;这些线犹如头上带毒的黑蛇一样,几乎要厮咬相互攻击。人们走路的时候,它们差点儿就咬在一起了。然而,他却非常平静,他受二十四个小时的诚信保护,这要比石楼或城堡窥孔 的保护安全得多。他们的枪筒直冲着黑黑的衣服,但这会儿他们无理朝他开枪。明天,后天……也许有可能。不过,假如村里为他请求三十天的诚信保证,那么他就可以安稳地活上四个星期。然后嘛……
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支毛瑟枪的枪筒时不时地晃动着,仿佛是要在其他枪中显得突出似的。左边是一支短的哑枪筒。其他的枪筒簇拥在周围。哪支枪筒将要……在他的意识里讲着这样的话:“有人将要杀死我。”在最后的时刻,似乎为了稍微轻松一下,这句话变成了另一说法:“有人将要像解线团一样把我拉长,结果我的生命。”
从墓地到死者家里的路仿佛没完没了走不完。前边还有一顿丧日午餐,在那儿,一个更艰险的考验正等着他。他要同死者家族的人一起坐在餐桌旁,他们要把面包、菜肴、刀和叉子放到他面前,他还应该跟人家一起去吃。
他的脑子里两三次闪过摆脱这一毫无意义的境域,跑步离开这伙乡民的念头,让他们咒骂他、讥讽他,甚至,假如他们愿意,就让他们从背后朝他开枪吧,只要能离开就行,离开就行。可是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离开,如同一天前他没离开埋伏地点脱离那里一样,就像他的祖父、曾祖父、先祖五十年、五百年、一千年以前死死地等待在埋伏地点,不走开一样。
瞧,死者家的石楼正在靠近。在门的横梁石上面窄窄的窗户上挂着几块粗糙的黑呢布 。噢,我钻到哪里去哟,他对自己叫苦。虽然矮矮的房门的横梁石离他还有一百步远,但他却提前低下头,为了不撞在门上方的拱石上。
午间的丧餐按规矩举行。在全部时间里,焦尔古一直在考虑他的丧餐事。他们当中哪个人将到那里去,就像他今天到这里这样,也像他爸爸、祖父、先祖在人类世世代代千百年当中去到那里那样。
职业哭丧者的脸上还残留着伤痕和血迹。民俗要求他们既不能在发生杀戮的村子里,也不能在路上洗脸。脸只能回到他们的村子里洗。
他们脸上和额头上带着那些伤痕,犹如戴上了一张张面具。焦尔古心里琢磨着,哭丧者的脸抓成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之后,他的家族里的人将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觉得他们一辈人的整个生命不是别的,只是无休止的丧餐。一次这一方到另一方那里出席丧餐,下一次另一方再到这一方。每一方出发到对方那里就餐之前,都给面庞戴上血淋淋的面具。
下午,丧餐结束后,人们又异乎寻常地进进出出活动起来。几小时过后,对于焦尔古·贝利沙来说,小小的二十四小时的诚信保证就要结束了。就在这个时候,村里上了年岁的头头脑脑们,根据习俗规定的全部规矩,做好准备要到克吕埃区奇家的石楼里,以全村的名义,为焦尔古请求大的、为期三十天的诚信保证。
坐在石楼的门槛上,在女人们住的第二层楼里和村中的广场上,人们只交谈着这件事情。这是这个春天发生的符合全部规矩的第一起杀人流血、报仇雪恨的事件,因此,人们把一切细致入微的交谈都与此事联系在一起,便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是一次按全部规矩进行的杀戮流血事件。安葬和丧餐以及二十四小时、小的诚信保证,以及另外其他一切事情,都是遵照古老的法典进行的,因此,年长的头头脑脑们准备到克吕埃区奇家人那里请求三十天诚信保证一事,一定会办成。
就在这时候,这一切交谈正进行着,等待着与三十天诚信保证有关系的最新消息,人们回忆起古时候和现在在他们村里和周围地区,甚至在遥远的地方,一直到广阔无垠的高原发生的践踏法典规则的事件和时刻。他们回忆起法典的践踏者以及对他们粗野的惩罚,回忆起受到他们自家惩罚的特殊的人,村里受惩罚的所有家庭,甚至受到另外一些村子或旗 的惩罚的发了疯的全部村子。可是,那好啊,人们稍微轻松地感叹道。在他们村里已经有些时候没发生过这种耻辱的事了。一切都是按老规矩办的,很久以来,任何人都没有犯浑打破这些规矩。最后这次流血也是按习俗发生的。贝利沙家族的焦尔古这个杀人的人,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但自制力不错,无论是在安葬他的敌手的过程中,还是在丧餐桌上,他都把自己控制得好好的。克吕埃区奇家的人肯定讲诚信,给他三十天的生命安全。特别要指出的是,这种诚信保证,村子里可以制定它,也可以取消它,如果杀人的人利用这短暂的有利时机,头脑犯浑在村中四处游逛,炫耀杀人的本事。不,贝利沙家的焦尔古不是这种人。恰恰相反,关于他人们经常说,他非常内向,善于沉思。任何人都可能犯浑,干出发疯的蠢事,但是,焦尔古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干。
下午晚些时候,在小诚信保证的期限结束之前,克吕埃区奇家的人给了大诚信保证。到过克吕埃区奇家的一位村中老者,来到贝利沙家的石楼,通知了人家给了三十天诚信保证的事情,借此机会重复了必要的劝告,说焦尔古不应该滥用这一诚信保证等等。
这位年长的代表走了以后,焦尔古仿佛一个冻僵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楼的一个角落里。他还有三十天无危险的日子可以过。在此之后,死亡将从四面八方的埋伏中威胁他的生命。犹如蝙蝠一样,他惧怕太阳、满月和篝火,只能在黑暗中活动。
三十天,焦尔古自言自语道。在大道的高岗处开枪射击,突然间将他的生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截至现在为止的二十六岁;另一部分是三十天,即从今天三月十七日开始到四月十七日结束。再往前就是蝙蝠过的日子,现在他就不把这种生活算作生命了。
焦尔古用眼角斜视了一下窄窄的窗户外边呈现出的一道风景。窗外是一种三月里乍暖还寒的景象,闪耀着它所独有的危险的阿尔卑斯 之光。然后四月将要来临,说得准确些,是四月的前半月。焦尔古感觉左胸部空空无力。现在,四月就染上了一种蓝色的疼痛……啊!他多多少少地感觉到,四月总是那个样子,四月是一个某种东西不完备的月份。正如歌儿所唱的,四月是爱情的月份。四月是他未过完的月份。不过,这样做更好,他在思忖着。他自己都不晓得,这样做更好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是他为弟兄报了仇,还是报仇雪恨的时节。
从人家给他三十天诚信保证的许诺到这会儿,时间只有半小时,他似乎已经习惯于将他的生命分作两部分的理念。甚至他现在觉得他的生命原来就总是那样:它已经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时间很长,二十六年,时光缓慢,让人感到乏味无聊。共有二十六个三月和四月,同样还有这么多的冬天和夏天。而另一部分时间却很短,四个星期,犹如雪崩一般凶猛、迅捷,只有半个三月和半个四月,就像两根折断的挂满闪烁着银光的寒霜的树枝一样。
在给他留下的三十天里,他将要做点啥呢?在大的诚信保证期里,人们通常是加快干完在另一部分生命的时间里未能干完的事情。如果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大的活计去做,那就去干些普通的活儿。假如是播种的季节,那就尽快把种地的活儿干完;如果是收割的时节,那就去捆庄稼。如果既不播种,也不收割庄稼,那就去干些更平常的例如修理房顶的活儿。如果这也没有必要,那就干脆到山上走一走,逛一逛,再观看一次鸟儿的飞翔,或十月里下的第一场霜。尚未结婚的人通常在这个时候结婚,可是,焦尔古不会结婚,他的未婚妻住在很远的旗里,他从来就没见过她,她是个病秧子,一年前死了,他再也没有订婚。
焦尔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外边雾中那道模糊不清的风景,盘算着在剩下的三十天里将要干什么。一会儿,他觉得三十天挺少,非常少,一刹那的工夫,在这个时间里,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觉得这三十天非常可怕,日子显得很长,而且完全不需要。
三月十七日,他喃喃自语。三月二十一日,三月二十八日,四月四日,四月十一日,四月十七日、十八日……四月死亡的月份。就这么按顺序逐次地念叨着:四月死亡月,四月死亡月。任何一个五月也没有了,永远也没有五月了。
他微微地搐动着牙齿,不出声地念叨着各个日期,时而四月份的日子,时而三月份的日子,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父亲手里拿着一个打了蜡的布制小钱袋。
“焦尔古,这是你要付出的血税,五百格罗什 。”父亲对他说道,将钱袋递给了他。
焦尔古瞪大了双眼,望着父亲,把双手藏在背后,好像要尽量远远地躲开那个可恶的钱袋。
“什么?”焦尔古说,声音小得很难听出来,“为什么?”
父亲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干吗问为什么?你忘了要交血税吗?”
“噢。”焦尔古稍微有点轻松地说,“噢,是的。”
在他面前,钱袋还是受尊敬的,因此用双手接住了它。
“后天你应当出发到奥罗什石楼去。”父亲接着说,“到那儿你得走一天的路。”
到任何地方焦尔古都毫无兴趣。
“这事儿不能等等吗,爸爸?需要马上就付钱吗?”
“是需要马上付钱,这事儿不能等。血税应当在流血之后立刻交付。”
钱袋现在在焦尔古的右手里,它很沉,是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一个月接着一个月,整个一年四季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的,留着报仇雪恨的时候使用。
“后天。”父亲又重复说道,“到奥罗什石楼那里去。”
父亲走到窗户旁边,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窗户外边一点什么东西,一束令人感到轻松的光立刻聚集到他的眼角旁边。
“到这儿来。”父亲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对儿子说道。
焦尔古走了过去。
在外边,在石楼的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一件单独的受人尊敬的衬衫。
“你哥哥的衬衫。”父亲小声地说道,声音勉强听得出来,“是默希利的衬衫。”
焦尔古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件衬衫。那是一件白衬衫,在铁丝上随风轻轻飘动,愉快地跳着舞,显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哥哥倒霉被害那天,就穿的这件衬衫。从被杀死的那一天算起,过去了一年半时间,现在,母亲终于把衬衫洗了。如同法典所要求的那样,在连续一年半的时间里,它就像原来一样,一直带着血迹挂在石楼的上面一层,只有等到报仇雪恨的时候,才把血污洗掉。人们说,衬衫上面的血污开始变黄时,那肯定是个信号,说明被害者因为没能复仇而不得安宁。衬衫是一张准确无误的晴雨表,显示是否误了复仇的时间,死者通过它从地下深处他躺着的地方向人们传递信号。
有多少次,焦尔古在孤寂的时刻,就登到上边那层楼看看衬衫,血迹在变色,变得越来越黄。这说明死者没有得到安宁。有多少次,焦尔古在梦里看到这件衬衫泡在水和肥皂沫当中洗涤,变白了,像春天的天空那样闪烁着光亮。可是,早晨的时候,它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沾满了干枯的微红的血污。
可是,现在衬衫终于在铁丝上晃悠起来,好像喝醉了似的。然而,奇怪的是,这并没有让焦尔古感到有什么轻松。
与此同时,宛如一面旧的旗帜降落下来又升起一面新的旗帜那样,在克吕埃区奇家族石楼的顶层,又挂起了刚刚被杀害的人的带血污的衬衫。
寒冷的季节,炎热的季节,都会对干后的血的颜色产生影响,同样,衬衫布料的种类也会对其有所影响。但是,任何人都不想了解这种事情,而且也不会把这一切变化当回事,只是将其当成神秘的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