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寻常最奇崛”
——评马烽《我的第一个上级》
《我的第一个上级》作者马烽,是我们并不感到生疏的一位作家。他和别人合写的章回体小说《吕梁英雄传》,由他编剧的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恐怕许多同志都看过。他原先读过高小,是参加革命以后在党的教育培养下逐渐提高文化、进行创作的。由于长期生活和工作在农村,作品也以描写农村题材见长。他的短篇小说,大多具有山西地方乡土气息,明白晓畅,风趣自然,故事性强,容易为群众接受。在反映新事物,表现新人、新品质的成长方面,马烽做出了较多的努力。如全国解放初期写的《结婚》《陈万年和马永泉》等短篇,就热情歌颂了几个互助组组员因公忘私的品德。稍后写的《韩梅梅》《饲养员赵大叔》,为正在成长中的农村新人画出了清晰的肖像。如果说最初有的作品还近乎速写,人物性格不够鲜明饱满,后来的一些短篇就能把新人的精神面貌、可贵品质表现得相当生动,相当感人。《我的第一个上级》正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作品当然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总的说来,它瑕不掩瑜,毕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相当优秀的短篇。在这里,作者刻画了一个从群众中生长起来的“普普通通的领导干部”形象,发掘和表现了老田身上那种忘我地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光辉品质,写得平易亲切而又激动人心,发人深思,很有教育作用。周扬同志在第三次文代会的报告——《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中,对它作了肯定的评价。
有的学员同志预习时提出这样的问题:“对于老田这个品质很好的人,作者为什么开头把他描写得那样拖拉疲塌?”有的同志说:“这篇小说读后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一个平时拖拉疲塌的人,到了紧要关头是可以挺身而出的。”因而怀疑:“老田的性格描写前后是否协调?作者前边着重写他拖拉疲塌是否妥当?”
回答这些问题,关键在于掌握好作品艺术表现上的具体特点,正确地理解作品。我们知道,小说里描写人物,可以有种种不同的方法。通常的作品中,作家以第三者身份在那里写人物,把张三、李四的行为、言语、内心活动直接披露显现在读者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和看法,比较容易从具体描述中体现出来,也比较容易为读者所把握。但在另一些作品中,艺术表现手法改变了:不是作家以第三者身份进行描述,而是由作品里的一个人物以亲历者和见证人的身份,用“我”的口吻在那里讲述故事,这就是所谓第一人称的写法。这类作品里的“我”,有时可以大体上看作作者自己,或者基本上是作者自己,例如鲁迅的《一件小事》;有时则完全和作者不相干,无论是身份或者观点都不能真正代表作者,例如鲁迅的《孔乙己》。我们现在讲的《我的第一个上级》,就属于后一种。这篇作品里的“我”有个名字,叫作彭杰。他是一个刚从省水利学校毕业的知识青年,用小秦的话来说,是个“洋学生”。关于他,有两点很值得注意:第一,他新到这个工作岗位。从他“上任”同老田接触,到山洪暴发、故事进入高潮,总共只有九天时间。可以理解,他对周围的人和事都还来不及熟悉和掌握,听别人作的情况介绍大多也是一鳞半爪的,因此,他的观察、判断、结论,最初常常是片面、表面、不可靠的,他的感觉往往只是一种错觉。第二,他工作热情、认真,政治上要求进步,的确具有某些优点,比如到县里来不搭汽车而骑自行车,就是为了长途锻炼,以适应农村工作需要;分配工作,“二话没说”就接受了;领导上交代任务之后,“尽力完成”。但是,他同时具有某些知识青年的通病,例如主观,急躁,脱离实际,死记书面资料,一知半解而容易自满,有点成绩就沾沾自喜,一遇到意外事件就惊慌失措,工作不很踏实,等等。这些缺点无疑会妨碍他及早对老田获得正确的认识,甚至多少影响了他和老田的正常关系。在这方面,他显然不如小秦。小秦虽然没有进过水利学校,但是性格朴实、开朗,没有小心眼,而且熟悉工作情况,遇事并不慌张。小秦还很理解老田,知道老田不会计较个人生活琐事,对这位“土专家”异常信任和尊重。这些都是彭杰所比不上的。总之,《我的第一个上级》里的这个“我”,是个身上带有不少缺点的知识青年,他不但不是作者,而且正是作者暗中加以批评的对象。他最初对老田的许多看法,像拖拉疲塌之类,其实是作者并不同意的,连人物本身到最后也改变了这些看法。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会对作品前半部分那些有关老田的描述毫不感到奇怪。当然,这么说丝毫不意味着作品里的“我”就是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人物,恰恰相反,他在作品中是一个重要的能够独立存在的艺术形象。作者写他,虽然不是要让他代替自己出来说话,却是真想通过他来把主人公老田的形象映衬得更为鲜明突出。老田的一切都是通过他的观察、思考、感受而介绍给读者的,这不仅加强了作品的亲切感和真实感,而且经过读者感情上一番有伏有起、抑而后扬的波折,大大加深了对老田的印象。可以说,如果没有第一人称的彭杰这个形象,作品的面貌就不会像现在这种样子。
现在我们可以依次序跟着作品里的“我”来具体认识老田这个人物了。作为县农建局副局长兼全县防汛指挥部的副总指挥,老田确实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他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下级干部和一般群众都不按职务来称呼他,只叫他“老田”。从外表上看,好些地方几乎是很可笑的:他面色苍白,一副缺少朝气的样子,不到四十岁就像个老头子,夏天穿着棉裤,走路迈八字步,低着头,背着手,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处理问题没紧没慢,被别人撞倒之后都不曾发火,“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无怪乎作品里的“我”初次跟他接触就觉得他是个“怪人”,认识他之后更以为他“是个疲疲塌塌的人”。这样一个人去负责防汛工作,读者怎会不感到着急,不提心吊胆!特别是当彭杰向他报告“安乐庄决口”的消息时,他躺在床上动都没动,只平平淡淡地说:“没甚要紧。这只是下游几个村少浇点地。”读到这里,我们大概都会像作品里那个“我”一样,“真想扑上去把他拉起来,狠狠地揍一顿。这算什么防汛副总指挥?简直疲塌得太不象话了”。但是,到此为止,我们所感觉到的老田身上的这些“毛病”(作为领导干部,还是十分严重的“毛病”),其实都只是表面现象。如果作者的认识也同样只是停留在这样一个阶段上,那么,《我的第一个上级》很可能就成了一个用小资产阶级观点去歪曲地描写领导干部的作品。未经锻炼与改造的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虽也有热情、敏感等优点,但也容易过高地估计自己而过低地估计别人,他们从学校里毕业出来,不了解实际生活,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觉得别人拖沓而自己积极,别人世故而自己勇敢,别人不行而自己行,实际上常常歪曲了别人,很容易把假象看作“真实”。《我的第一个上级》却完全不是这样,作者善于从假象的背后发现真实情况,从平凡中发现崇高的美,从老田这个普普通通的人物身上发现一种异常可贵的英雄品格。我们知道,在实际生活中,现象并不是永远跟本质相符合、相一致的。正像马克思所说,如果现象总是跟本质完全一致,如果人们一看到事物的现象就能知道事物的本质,那么一切科学就成为多余的了。 世界上的事物,无论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不是那么简单,一眼就能望穿的。本质虽然寓于现象中,但并不是每一个表面现象都能直接地表现出本质。要把事物的本质弄清楚,常常需要在节骨眼上(也就是严重关头)去分辨,去考验,而且需要观察者具有比较敏锐的眼光。在《我的第一个上级》这个作品中,我们是经过作者层层深入的引导,才逐渐透过表面现象而对老田的本来面目获得正确认识的。特别是通过最紧急的关头——山洪暴发的考验,我们才真正看到了老田这个平凡人物的英雄面目。试看,本来是躺在床上、听说安乐庄决口还不着急的人,现在一听到小秦来报告“三岔河也发洪”之后,马上“中了电似地‘呼’一下坐了起来”。他从洪水已经漫到龙王庙背后这一点,立即判断出水的流量“至少有九十个”,而且立即提出救急的措施,发出抢救的命令。他一到这个关键时刻,完全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举步如飞,行动敏捷,而且对全县的河流渠道的情况简直了如指掌,指挥若定,料事如神,坚决果断,从容不迫。在电话里,他详细指示各个乡村“要防守哪段河堤,开哪个支渠闸,闭哪个支渠闸,先往哪个水库蓄,后往哪个水库蓄”,清清楚楚,井井有条;“我”把河流渠道图铺到他面前,他压根儿就不瞧一眼。他根据种种复杂的因素,诸如河流的坡度、水流量、风向、堤岸牢固程度、洪水来源的远近和多少、四周所种农作物的不同等条件,综合地准确地判断哪里的河堤会出问题,可能在什么时间出问题,哪些河堤即使出问题也关系不大,从而合理地调度和使用人力物力去加以对付。最后,当海门村南堤出险时,他和干部群众一起,沉着地应付连堵口专家老姜头都觉得绝望了的决口,并且身先士卒,不顾自己有病的身体,亲自带头跳进汹涌的波涛里,率领干部、群众排成一道人墙挡住洪水,“结成了一条冲不断的堤”。作品通过彭杰的眼睛,非常真切地描绘了人们站在水里和风浪紧张搏斗的情景:
大股的洪水终于被拦住了。可是风浪也更加凶猛起来。一个巨浪接着一个巨浪,照他们劈头盖顶反扑。当巨浪扑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没了;当巨浪退下去的时候,无数的头才又露出水面,他们吐掉嘴里的泥浆,大声地喘口气,准备着迎接再一次的冲击……
天色愈来愈黑暗,气候愈来愈冷。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还冷的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是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风浪和寒冷的袭击。老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坚,坚持下去。就,就是胜利!”象是在鼓动别人,又象是在鼓动自己。
就这样,经过一夜战斗,经过岸上群众与水里的人协同配合,终于使堤岸转危为安。而老田最后被大家从水里拉起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嘴里却仍然叨念着“坚持……下去……”。读到这里,我们的眼泪实在忍不住要夺眶而出了。老田这个平凡的、质朴的人,这时显得多么高大而有光彩啊!
这时,我们回过头去再研究老田平常的一些表现,就会恍然大悟,不仅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而且知道原先我们所谓的“古怪”“疲塌”等,实际上正是老田英雄性格的另一种表现,是他光辉品质的一种闪光。他处理问题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正是他踏踏实实、有条不紊地工作的表现,是因为他沉着稳重,对情况十分熟悉,心中有数。他被上下级都称为“老田”,而他对周围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也完全一视同仁,甚至在情况紧急时直接吩咐地位显然比他高的兵役局长,这正表示他平等待人,不讲身份,一切从工作出发。他被人用自行车撞倒后不发火,那更说明他毫无架子,肯在私事上吃亏,不计较个人利害得失。他动作缓慢,大热天穿夹袄棉裤,仅仅是因为他前几年发洪水时为了抢救而“一连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听到永安河发洪、安乐庄决口的消息他仍不着急,这也因为他充分掌握了永安河的特点,正像他后来给彭杰解释的:永安河“坡度大,洪水来源少。别看来势猛,顶多四个钟头河里就干了,四个钟头能把口子堵住?再说,不堵危害也不大,安乐庄汽车路东种的都是高秆作物,过一下水也淹不死。水从那里漫下去就入了丰收渠,正好浇他们村北的老旱地”。可见他是多么胸有成竹,胆大心细。总之,一切原先看来是可笑甚至可气的,现在看来却异常可敬可佩;原先看来是平凡的,现在看来却极其可贵而闪闪发光。我们感到:老田不仅在关键时刻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而且在平时作为一个平凡的、朴实无华的人,也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平凡中寓着不平凡。表面上看,老田平时的表现和紧张关头的表现似乎那么不协调,其实两者却是密切相关而统一着的。他在紧张关头的奋不顾身,正是他平时不计较个人利益、一贯勤勤恳恳地为党工作这种光辉品质的必然表现。这一切,现在我们觉得都真实极了,自然极了,同时又可敬极了,感人极了。
那么,作品是怎样取得这种效果的?它是怎样既说服了我们又感染了我们的?这就不能不从作品的表现方法上作点分析。应该说,《我的第一个上级》在这方面颇有些独到的地方。表面上看,作品只是在平平常常地讲故事,似乎只是朴实无华地写出了老田这个朴实无华的性格,但其实,这都是经过作者精心安排的;正是因为经过精心安排,安排得看不出多少斧凿的痕迹,所以才显得相当亲切自然,以致我们几乎不觉得是在读小说,只觉得是从熟人那里听了个亲身经历的故事。作者把自己要写的这个老田,安排成刚从水利学校毕业出来的彭杰所遇到的第一个上级,通过彭杰自述的口吻来写。这样,他就达到了一个目的:让读者也通过这个学生的眼睛来看老田,并且和这个学生一起逐渐从一个看来极平凡的人身上看到了不平凡的东西。在这里,对生活认识的进程就和艺术的表现方法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了,或者可以说,这个表现方法正是顺着生活本身的逻辑、从生活中找到的。用这个方法,作者一步一步地展示出人物的性格风貌,让我们层层深入地认识了老田,透过最初遮住我们的迷雾和错误印象,逐渐看到人物的可贵品质,并且觉得异常信服。可以看出,作者具有一种非常善于讲故事的本领,他能够把小说的情节安排得层次井然、有条不紊。哪怕是一个很小的细节、一句话,作者都选择非常恰当的时机才告诉读者,既不早告诉,也不迟告诉,而是在那应当告诉、必须告诉的地方才告诉。早告诉和迟告诉都是不好的:早告诉了,故事会失去应有的波澜,层次会被打乱,作品的情节会被拉成直线,在读者中引起的感人效果会减弱;迟告诉了,故事也会发展不下去,或者出现漏洞,也不行。所以,什么事应当在什么地方交代出来,这很有讲究,也是一种艺术。比方说,在作品中,老田患有严重关节炎这件事并没有一开头就介绍,直到河堤快要出险时才借新出场的老姜头之口说了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当老姜头向作品中的“我”问起老田最近的病情时,“我”竟反问道:“什么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田有病”(这也说明“我”对周围同志的不关心,情况了解得少),然后老姜头就说明老田病情曾经如何严重以及造成疾病的原因,这就使作品中的“我”(连同读者)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田平常走路慢吞吞,怪不得这么热的天还穿着棉裤”,同时想起他路上走得那么快,“不知道忍受了多大的痛苦”。这就使我们对老田原先产生的错误印象一扫而空,而且加倍感动,肃然起敬,收到一种分外强烈的效果。当然,作者也怕把老田病情交代得过迟或者交代得过于突然,因此,在写到老田就要出发离开防汛指挥部时,先来了个伏笔(细心的读者也许能感觉到),借县委办公室王主任之口说:“你身体不好,我去吧,你在家指挥。”这是轻轻一“点”的笔法,用得恰如其分,使后来老姜头谈起老田病情并不突然;又不致过早泄露真情,破坏情节进展的层次(因为王主任并没有明说老田有病,只说“你身体不好”,也可以作为同志之间一般的关怀来看)。还可以举个例子,就是小秦对彭杰一开始就曾经介绍过“老田是县里的‘土’水利专家”,这点作品也没有早说,直到彭杰和老田走在路上、他对老田有了较多了解而且比较信赖之后,才用回忆的方式补交代。这也是很好的。因为,如果一开始就把小秦对老田的这个评价告诉读者,可能引起两种后果:要么就是打乱故事的层次,使读者过早地知道老田的长处和本领,对他过早地产生信赖,这就会减弱读者的担心,没有了戏剧的“悬念”;再不然就是被读者忽略掉,像彭杰一样,只以为是小秦开玩笑说的,收不到应有的效果,这也会成为一种浪费。现在这样安排,既完全符合生活真实,在艺术技巧上又做得恰到好处。总之,这些地方都经过作者的精心安排,然而没有留下故意造作的痕迹,像生活本身一样地天衣无缝,非常自然。从这方面看,如果用王安石的两句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来形容《我的第一个上级》,也许并不算是不合适的。
在这里我们不禁想起另一个作家孙峻青的一个成功短篇,叫《老水牛爷爷》。这个作品写的也是一个在防汛斗争中表现出英雄气概、忘我精神的人物,题材、主人公都与《我的第一个上级》相近,但因生活内容和表现方法有很大不同,随之而来风格特点也就各异。《老水牛爷爷》的作者集中选择了尖锐的斗争故事来表现主人公的思想性格,把他放在一系列严酷的斗争考验之中,最后在一个严重关头壮烈牺牲,闪耀着动人的光辉。人物形象从最初出现时起,就显得异常高大:他曾经在敌人严刑拷打下坚贞不屈(敌人“把他的门牙一颗颗地敲掉,他扑的一声,连牙齿带血水一起喷到了敌人的脸上,还是什么都不说”);他乘过河的机会把叛徒掐死在河里;护堤修堤时他带头砍掉自己家的果树;他有异常的近乎神奇的凫水本领,在护堤斗争中做出过重大贡献;最后,当河堤快要决口时,他用自己有病的身子钻到水里去堵住了漏水的洞眼,保护了河堤的安全;他牺牲后,喂养的那条简直通人性的狗一直伏在河堤上,不吃不动,眼望河水流泪,直到死去。所有这些情节,读起来悲壮激越,既真实,又带有某种传奇性,再加上作品特有的抒情色彩,因此能强烈地激动人心,令人久久不能平静。比起这篇作品,《我的第一个上级》虽有某些不足,却显得另有特色,更多地使人从平易亲切中受到崇高精神的感染。如果说峻青用激越悲壮的调子歌唱了一个出众的英雄,那么马烽就是用平易亲切的笔法写出了一个平凡而又比较高大的人物。如果说峻青塑造形象的方法主要是通过描绘几个突出的峰峦而后把读者引向最高峰,那么马烽塑造形象的方法就是带领读者经过曲曲折折、并不险峻的小道使人不知不觉之间登上高山。它们的不同特点是十分明显的。
现在我们再回头继续分析《我的第一个上级》。这个作品在表现方法上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衬托手法运用得好。它通过老田周围的人物,相当出色地对照和衬托出老田的形象。一般地说,这些起着对照衬托作用的次要人物,写得都比较成功。例如彭杰、老姜头等,都不仅仅是衬托,而且本身就有独立的生命。这里,有一层道理必须懂得:陪衬人物之所以需要,当然是为了让他们衬托主人公;但同时,为了要使他们真正起到应起的陪衬作用,这些人物本身必须能独自站得起来;站不起来的没有生命的陪衬人物,只会削弱主人公活动环境的真实感。《我的第一个上级》中的陪衬人物在这方面是写得好的。我们先看看彭杰。作品中所以写他,不仅因为要用第一人称来讲故事,也因为需要一个人物去跟老田对照。老田是个稳重、朴实、富有经验的人,而这个“我”却是毛躁、常想逞能、又没有经验的人。这两个人、两种性格之间当然就会产生一些矛盾。“我”第一天到县里就骑车冒冒失失地把人撞倒了;撞倒了不说,还要对着别人发脾气;这就对照出老田的平平和和、毫不计较生活琐事的气度。“我”开始工作后,看过了全县的河流渠道图,读了一点水文资料,就自满得很,以为自己情况很熟悉了,而且好像很有办法,但其实跟老田相比,实在差得太远;即使背熟了数字、知道一点情况,也不懂得像老田那样联系各种具体条件(如风向等)来考虑问题;而且一听到发洪水的电话报告后,“简直把我吓慌了”,这就反过来显得老田沉着、老练、遇事镇静。后来老田忍痛快跑,以及站在水中受风浪冲击、冻得厉害,这些也都是通过“我”的对照来写出的。“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还冷得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这里轻轻一句就点出了老田所经受的严重考验。不过,只用彭杰来对照老田,毕竟还不能充分显出人物的高,这样,老姜头的出场就有了必要。比起彭杰来,老姜头所起的对照作用是更进了一层的。因为,我们看到,老姜头的出现是老田自己找来的,他是老田器重和尊敬的人物,是个堵缺口的行家,在群众里很有威信。老姜头在河堤决口后出场的一段,的确写得有声有色,作者先写“大家见老姜头来了,忙往两边让路”;又写决口冲开后洪水之猛,“沙袋扔下去马上就给冲跑了”;再写“老姜头来了什么话也没说,悄悄地站在那里观察水势,他看了好大一阵,这才大声叫道:‘停下来!’”这真写出了他那种“行家”的气派。接着写老田望着老姜头说:“‘怎么?要下桩?’……‘你吩咐吧!’”可见老田对他如何恭谨信赖。但是,这样一个老姜头,后来在最严重的局面下竟然也受不住了,软瘫了下来,说泄气话:“堵不住啦!我是没有这个本事了!”还央求老田道:“趁早让人们回去吧!早点守住护村堰。”为什么老姜头这时顶不住了呢?作者没有充分令人信服地交代出这里的生活根据,确实是个缺点。不过,正是在这种水势凶猛、人心慌乱的形势下,老田形象的高大和英雄气概才显出来了。他像将军一样镇住这个混乱的局面,领导群众战胜了洪水。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没有老姜头的出场,如果没有对老姜头的一番有声有色的渲染,单靠正面的平铺直叙能写出老田这种声势气派么?能把老田写得这么高大么?恐怕是困难的。应该说,老田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在彭杰尤其在老姜头的对照衬托下才丰满起来的。这里的衬托不是单层的,而是重重叠叠,一层高似一层,有立体感。此外,作者还把老田形象放在同群众联系、受群众烘托的情况下来写。我们都记得:当老田到了海门河堤防汛指挥所而被一个年青姑娘发现以后,全屋子的群众都惊动了,在乱纷纷的说话声中,作者选择了这样三句话:
“老田来了?”
“知道你要来的!”
“你可来了!”
这三句话胜过千言万语,把群众跟老田的关系、群众对老田到来的反应、群众对老田品质和能力的充分信赖都表示出来了,而且一层深似一层,蕴藏的内容无限丰富。第一句“老田来了?”表示群众在危难时刻听到老田到来的消息时的高兴、惊喜。第二句“知道你要来的!”包含着群众对老田品性、为人的熟知,他们从过去多次经历中知道哪里最危险,哪里就会有老田出现,这里面隐含了老田这个党的干部长期与群众同生死、共患难的历史。第三句“你可来了!”表现了群众对老田的深厚情感、久已有的期望以及对他能力上的信赖。有了这些衬托,老田形象才更显得高大,也更显得可信。
小说结束时,作者通过“我”的叙述,用充满感情的笔调写道:
两个月之后,老田出院了,我第一次又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还是那个样子:驼着背,低着头,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只是步子迈得更慢了,背更驼了。我远远地望着他走过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知道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怪人,而是我的第一个上级。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一个值得受人尊敬的人。
这是一段异常感人的文字,朴素而又深沉。读者在经历了老田舍身抢险这场激动人心的高潮之后,悬念可以消释,心潮可以平静,但一个平凡又高大、可亲复可敬的人物形象,则已深深刻印在心头,久久不会消失。结尾的文字与开头相照应,更使作品显得含蓄隽永,余味深长。
《我的第一个上级》是否存在什么缺点呢?如果允许吹毛求疵的话,似乎有这样两点可加斟酌:
第一,个别细节过分夸张,以致有点失实。例如,说老田有一次下乡,半夜里刮起大风,把他睡的房子的房梁刮折了,眼看就要倒塌,他还是躺在被窝里动都没动,只是拿手电照了照说:“我就不信等不到明天!”翻个身又睡着了。这件事实在使人难以置信。当然,这是人们中间流传的关于老田的故事,不免带点“传说”的成分。但作者没有把这件事同其他细节严格地区别开来,反而用它来为渲染老田“胆大”“疲性子”等性格特点服务,让小秦也说“他就是这个疲性子”,造成真假不分,联系前面提到的有些读者已经产生“老田确实拖拉疲塌”那种错觉,这里的效果显然是不好的。
第二,有些描写多少把老田的个人作用过分突出。在作品所写到的具体环境中,由于担任防汛总指挥的县委第一书记到地委开会去了,新调来的郝书记不熟悉情况,而老田本身确实又是个品质好、能干、富有实际经验的干部,因此,读者相信他对防汛斗争能起较大的甚至是很大的作用。但是,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还有个恰如其分地估计并处理老田和周围干部、群众各自作用的问题。看来,作者在这方面有时并没有把握得很好。例如,在海门防汛指挥所里,据描写,情况似乎很乱,“屋里挤满了人,乡党委翟书记,海门村和田家庄的支书、社主任都在里边。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有些人在拼命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而老田一到,情况立即发生变化,“人们脸上的愁云消散了”,“好象只要老田一来,洪水再大也没啥了不起”。这样一种对党的乡村干部和群众的写法,是否稍嫌过分了一些?同样,很有本领的老姜头,到了严重关头会变得那么惊慌失措,这也过于突然,似未写出生活本身的内在逻辑。此外,老田有的谈话也未必妥当。如,县委办公室王主任对老田说:“你身体不好,我去吧,你在家指挥。”老田回答他:“你去不抵事!”这样写虽然可以显出老田性格的爽朗直率,但未免把他写得太不谦虚、太缺少修养了一点。
以上这些都是“姑妄言之”,说得不对,请大家批评指正。
最后,讲讲作品的语言。这个短篇在语言上,发挥了马烽创作向来的长处,纯朴简明,十分接近口语(有时多少带点山西方言),读起来朗朗上口,农民大众都能听懂。如形容老田对河流渠道情况的熟悉,避开了文绉绉的“了如指掌”一语,而说“好象在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作品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相当和谐统一,不像有些作品那样人物语言比较接近群众口语,而叙述语言却仍充满知识分子腔调。而且,马烽作品的语言虽则相当通俗,却并不啰唆、烦冗。它们是在群众口语基础上经过提炼的,显得活泼,简练,富有生活气息。通篇很少繁文缛句,没有琐细的风景描写和冗长的心理刻画。有一些描写(如洪水的声势、人们站在水中与风浪搏斗的情景),也都很真切、生动。结尾善于造成一种耐人寻味的境界,这也是马烽近作中新出现的长处。
1961年8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