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已是战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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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崮山的阳光闪烁着金属的色彩。
天上有些薄云,阳光从云层里透过来,千万束古铜色的线纠结着铺展在大地上。铺在大地上的阳光仿佛有着金属的质感,伸出指头敲一下,就能敲出金属的音色。
秋庄稼还没上场,稀疏的高粱在山地里懒洋洋地晒米,茎叶半枯的玉米在坡地上蔫巴巴地灌浆。这又注定不是一个好年景。可是打谷场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靠大路架起彩门,傍场屋搭起戏台,锣鼓点子敲得人血液鼎沸。北崮山、南崮山的乡亲们都集中在这里,学校的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敲着小鼓,吹着洋号。青年男女们扭着秧歌,踩着高跷,他们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
日本投降了!这个消息对于饱受鬼子蹂躏的山东乡亲,无疑是久旱后的第一场甘雨。
一个青年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出现在狂欢的乡亲面前。
他是焦裕禄。两年前跟逃荒的乡亲们一路走到江苏宿迁,给一家姓胡的地主扛长活,听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马上辞了工,昼夜兼程,回到故乡。
最先看见焦裕禄的是戴着大头面具的焦裕征,他踩着高跷奔过来,叫了声:“禄子哥!”
焦裕禄一愣怔。焦裕征摘下大头面具。焦裕禄认出来了:“裕征兄弟!”两个人抱在一起。
焦裕征问:“禄子哥,这两年,你到哪儿去了?”
焦裕禄说:“我跟逃荒的乡亲们去了宿迁,给一家姓胡的地主扛了两年多长工。这两年多,心里憋屈得不行,听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我就辞了工,一个劲儿往家奔呀!”
焦裕征说:“日本鬼子投了降,咱崮山一带也成了解放区,咱的苦日子,快要熬出头了!”
乡亲们也都认出了焦裕禄,纷纷跑过来,和焦裕禄互道着问候。
一个背着枪的中年汉子迎过来,拍着焦裕禄的肩膀:“禄子回来啦,两年不见,长高了半头,成了这么棒的小伙子啦!”
焦裕禄喊了声:“方开叔!”
他是焦裕禄的族叔焦方开。
焦裕征说:“禄子哥,方开叔现在是咱村民兵队长啦。”
焦裕禄兴奋起来:“太好啦,方开叔。当年咱们被抓进博山日本宪兵队时,你就是个好样的。”
焦方开又拉过一对青年男女:“禄子,还记得他不?”
焦裕禄笑了:“咋不记得,这不是方亭叔吗?当年也进过博山日本宪兵队的。”
焦方开指着焦方亭身边一位漂亮的女子:“这你就不认得了吧?这是你方亭婶子,过年时刚娶过门的。”
焦裕征说:“方亭叔是民兵班的班长,婶子是妇女主任。都是人物啦!”
大家笑了。
焦方开说:“禄子,快回家看看你娘吧。”
2
焦裕征伴着焦裕禄回了家。一进院门他就喊:“婶子!婶子!你看谁来了?”
禄子娘揉着眼睛从屋里迎出来:“裕征呀,谁来啦?”
焦裕禄怔住了,这是娘吗?两年不见,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纵横,走路也有些踉跄了。
娘扑过来:“禄子!禄子你回来啦?”
焦裕禄一把搀住差点摔倒的母亲:“娘,我回来了!”
娘抚摩着儿子的脸,手颤抖起来:“俺不是做梦吧?”
焦裕征笑了:“看俺婶子乐糊涂了,不是俺禄子哥又是谁呀?”
娘一阵惊喜,差点昏厥过去。焦裕禄喊着:“娘!娘!”
小守忠跑过来,抱住了焦裕禄的脖子,一连声地喊“叔”。焦裕禄摸摸守忠的小脑瓜:“守忠长这么高了!”
娘说:“从去年就上学了,在南崮山,你从前读书的那个学堂。”
焦裕禄问:“守忠,学校里学的啥?”
小守忠说:“学的唱歌。”
焦裕禄问:“唱啥歌?”
小守忠回答:“《上学歌》,俺给你唱一个。”
娘说:“这个歌是你叔上学时唱的。”
焦裕征感叹道:“禄子哥,婶子不容易啊!要着饭也供孩子上学,咱们十里八村,提起拉棍要饭也供孙子读书的老太太,都挑大拇指呢!”
焦裕禄跪下了:“娘,俺再也不离开您了!”
鸡叫了,焦裕禄醒来,从炕上探起身子,看见母亲在鏊子上摊煎饼。灶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
焦裕禄说:“娘,咋这么香啊?”他下了炕,“娘,俺说这么香呢,您摊煎饼啦。”他拿起一张,卷上大葱,大大咬了一口,“嚯,好香!娘呀,这几年,俺总是做梦吃您摊的煎饼,今儿个这梦成真的了。”
娘说:“你从小就爱吃娘摊的煎饼。你走了这几年,娘真没摊过煎饼,咱家的煎饼鏊子都生了锈了。”
3
民兵队部里,队长焦方开正在给大伙儿开会,参加会议的有民兵班长焦方亭和他媳妇、妇女主任刘美元、民兵班长王西月,几个人正说得热闹,焦裕征带着焦裕禄进来了。
焦裕征对焦方开说:“队长,俺禄子哥有个请求。”
焦方开笑了:“说吧,啥请求?”
焦裕征说:“俺禄子哥他想当民兵。”
焦方开一拍巴掌:“禄子想当民兵,好哇!你们说咋样?”
焦方亭说:“那当然好!禄子,你有文化,又机灵,你来参加,那太好了。”
王西月说:“好!禄子当民兵,咱民兵队又多一员虎将!”
焦方开说:“禄子,咱北崮山虽然是解放区,可离咱六七里路远的八陡就是国民党还乡团的老巢,他们经常来进攻。咱们北崮山呀,就是解放区的前沿阵地,对敌斗争形势还是很严峻呀。当了民兵,要有坚强的革命意志,不能怕流血牺牲。”
焦裕禄郑重地点点头。
焦方开说:“那从今天起,禄子就正式加入咱民兵队啦!”大家鼓起掌来。焦方开发给他一支枪,还有一把军号:“禄子,你上学时就喜欢摆弄个乐器啥的,这不是,区上给咱民兵队一把军号,可咱没人会吹,就交给你了。”焦裕禄郑重地接过来。
走进家门的焦裕禄已经是一个英俊的民兵战士了。他穿一件大袄,皮带扎腰,肩背一支汉阳造步枪,斜挎一只公文包,红绸缨子军号系在腰带上,一副英豪男儿风度。
娘喜得合不拢嘴,抻抻他的衣角,理理他的挎包:“禄子,明儿个到你爹坟上磕个头,让你爹看看,我儿出息了,能为国尽忠了!”
4
焦裕禄被派到天井湾区部去短期受训。
到了区部,刚报上到,通信员来招呼他:“是北崮山的焦裕禄同志吧?张区长要见你。”
焦裕禄跟着通信员进了一个院子,通信员喊了声“报告”,张区长就从屋里迎出来了。焦裕禄一见张区长,吓了一大跳,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俺娘哎!这不是张老师吗?
张区长笑着说:“怎么了?焦裕禄同学,不认识了?”
焦裕禄还没缓过神来:“张、张老师……”
张区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来,屋里坐。”
进了屋,他给焦裕禄倒了一碗水。焦裕禄看张老师,还是那张英俊的国字脸,比以前清瘦了些,头上也有了一些白发,那容貌是一点也没变化。他心里一直在想着,当年在博山县城四十亩地日本鬼子的监房里,明明是我把被鬼子打死的张老师抬上运尸的马车的呀!
张老师说:“焦裕禄同学,我看见北崮山民兵队报上来的受训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当时也很吃惊,你这几年是不是一直不在村上?”
焦裕禄说:“日本鬼子把我抓进四十亩地,关了三个多月,就送到了抚顺大山坑煤矿挖煤。在那里待了一年多,因为打死了日本监工,跑出来了。没有良民证,在家里不能住,又到安徽那边当了两年长工。日本鬼子一投降,我就跑回来了。”
张老师说:“我打听过你,知道你被送去了东北,再以后就不知道了。”
焦裕禄问:“张老师,您……”张老师拦住话头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被日本人抓进四十亩地,打得昏死了几次。最后一次,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就把我扔进了山沟里。半夜里下了场大雨,把我浇醒了,我爬出了山沟。我在老乡家养好了伤,找到了队伍,先是在军区,后来又从军区到咱们县大队。日本鬼子投了降,刚调回咱们区工作。”
焦裕禄说:“张老师,您不知道,那年在四十亩地,就是我把您抬上马车的。那一天我发誓,一定要记住日本鬼子的这笔血债,给您报仇!我真没想到您逃过了那场生死大劫。”
张老师说:“裕禄啊,我们参加革命队伍,不光是为了报仇,而是对民族解放的担当。我这里有几本书,你看看,一些道理慢慢就清楚了。”
焦裕禄郑重地点点头,张老师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培训,时间虽短,但内容非常丰富。有政治课、军事课,还有文艺课,更重要的收获,是他重新回到张老师身边,亲耳聆听他的教诲。再就是他在培训班上认识了很多朋友。
跟他住同屋的,有从邀兔崖村民兵队来的一个名叫盛子的小伙子,他枪法特好,在墙头上摆一溜酒瓶子,单手举枪,一枪一个,枪枪不空。他还有一手绝活儿,拆了枪,让人蒙上眼睛,只需三五分钟,就能把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拼装好。焦裕禄天天缠着他学,没几天,也能熟练地蒙眼拆装枪零件了。还有北蚕场村一个叫张虎头的民兵,是个石匠出身,天天抱块石头,琢磨着制造石雷。他总爱拉上焦裕禄跟他一起搞试验,可惜还没试验成功,培训班就结束了。
5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从外边看,这个溶洞的洞口被丛生的灌木遮掩着,不很显眼。但通过一个狭长的巷道走进去,马上豁然开朗。这个洞府迎面如大厅般开阔,洞里有一个小潭,潭水清澈见底,洞壁上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在松明子的照映下折射着五彩缤纷的光晕。
外边热浪滚滚,而洞府里却凉爽宜人。
从区上受训回来,焦裕禄当了北崮山民兵队的政治教员,在山洞里教大家认字。
这天,放哨的战士来向焦方开报告:“焦队长,张区长来了。”
张区长一进洞就说:“方开,你们这里好凉快呀,洞天福地!比孙悟空的水帘洞还漂亮呢。”
焦方开问:“区长,您咋来了,有情况?”
张区长说:“是啊,还是个紧急情况,博山保安队和八陡镇谢老晌的还乡团最近要有大的活动。”
焦裕禄一怔:“谢老晌?他不是‘第四方面军’的团长吗?”
张区长说:“对,就是他!他那个‘第四方面军’是个土匪加汉奸的队伍,日本人投了降,他的队伍又让国民党收编了。不知为了啥和他上司闹内讧,从队伍上回了老家,正赶上这一带的被斗地主组织还乡团,这小子是个兵痞,就让他们拉去成了还乡团的头目。”
焦方开说:“谢老晌可把咱们看成眼中钉了。他这回又打啥主意?”
张区长说:“这两年咱们这一带遭灾,粮食打得少,我们缺粮,敌人也缺粮。眼下马上就秋收了,我们得到情报,县保安队联合谢老晌的还乡团,正准备到崮山抢粮,最近县委发出了开展保粮战的指示。我们的任务,就是卡住敌人的脖子,不让敌人抢走一粒粮,也不让一粒粮通过北崮山进入敌占区……”
张区长离开后的第二天,八陡的还乡团和博山保安队就开始了对崮山根据地的突袭行动。
这一次可真算得上是“兴师动众”,除了八陡的还乡团倾巢而出,谢老晌还联合了岱庄的还乡团,又搬来了县保安队的援兵,浩浩荡荡四百多人,后面还跟着几十辆马车,是准备拉粮食的。
而崮山的民兵也早就为他们布好了口袋。他们设伏的地方就选在崮山口。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子,可以掩护。焦裕禄却不同意把伏击圈设在这里。他说:“方开叔,咱们打伏击的这个地方,我觉得再往上走一走,选在三道口那里会更好。”
焦方开说:“禄子,三道口那边没这片灌木条子,光秃秃的,不好隐蔽。”
焦裕禄说:“怕是谢老晌也会这么想。方开叔,但他们想不到三道口那边的山坡是个斜坡,看起来没遮没拦,实际上坡上有一道石砬子,正好可以隐蔽。”
焦方开想想,一拍大腿:“着!好计好计!”
谢老晌的队伍出现在山道上。谢老晌骑在马上,不时用望远镜向四外看着。保安大队长陈乐天问谢老晌:“老谢,你说的北崮山土八路真有那么厉害?”
谢老晌说:“可不咋的,要不我怎么会到县保安队搬你老兄的大兵呢?”
陈乐天向四外望了望:“这里没有八路的正规军吧?”
谢老晌说:“我派出去的人探听实了,没正规军。”
陈乐天放下心来:“只要没八路正规军,北崮山的民兵再厉害也经不住我保安队的小洋炮儿!”
他问身边的一个副官:“你说,他们要设伏,会在什么地方?”
副官说:“这条路没啥遮拦,只有崮山口那儿树棵子最密,容易藏人。到那地方加点小心。”
民兵们埋伏在斜坡一侧石砬子后边。对面传来一高一低两声斑鸠叫,是放哨的焦裕征、王西月发过来的暗号,表明敌人已进入包围圈。焦方开兴奋地说:“狗日的来啦。准备战斗。”
谢老晌的队伍进入山口。谢老晌下令,让队伍向两侧的灌木丛疯狂开枪射击,子弹打得灌木丛枝叶乱飞,打了一阵枪,谢老晌让两个还乡团去看一下动静,两个还乡团在树棵子里蹚了蹚,报告说:“没情况。”
听见崮山口那里响枪,民兵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焦方开轻轻捣了身边的焦裕禄一拳:“好小子,料敌如神!”
谢老晌的队伍向灌木丛扫射了半天,不见动静。他挥挥手,队伍继续前进。
见敌人进了伏击圈,焦方开下令:“狠狠地打!”
一时间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大作,这下谢老晌蒙了。半天醒过神来,知是中了埋伏,忙组织还击。哪知这地方没遮没拦,民兵们又是居高临下,还乡团只有挨打的份儿,立刻乱了阵脚。
谢老晌喊:“土八路就几杆破枪,剩下全是老套筒,怕什么?弟兄们冲啊!”
保安大队支起几十门小洋炮,向民兵的阵地猛烈轰击,民兵的火力被压了下去。保安大队和还乡团再次在火力掩护下发起攻击。民兵们渐渐抵挡不住了。焦方开的胳膊中了一枪,血一下涌出来。民兵们一下慌了神。焦裕禄忙撕下自己的袖子给他包扎伤口,焦方开推开他:“禄子,顶不住了,我掩护,你和大伙儿往后撤。”
焦裕禄说:“不行呀,方开叔,咱们一撤,乡亲们就要遭殃了。”
焦方开问:“那咋办?”
焦裕禄刚要说什么,一发小炮弹落在不远处,焦裕禄急忙按倒焦方开。炮弹炸响了,两个人差点让土埋住。扑打身上的土时,焦裕禄的手碰上了腰里别的军号。他愣了下神,对焦方开说:“方开叔,你等着!”
焦裕禄飞步登上北崮山顶,面对着凶焰万丈之敌,吹起了军号。他吹的是激越的“调兵号”,气势如虹,回声激荡。号声在四山回应,大山中似埋伏了千军万马。
准备撤退的民兵们听到“调兵号”士气大振。焦万开喊道:“同志们,八路军主力部队来增援我们了,顶住啊!”
民兵们抢占了有利地形,组织抵抗。
正在组织冲锋的敌军听到四山回响的军号,一下乱了。陈乐天问谢老晌:“你说这里没有八路主力,那这‘调兵号’是咋回事?”
谢老晌也乱了方寸:“这……是土八路吹的号吧?”
陈乐天说:“胡说!土八路哪里有军号?就算有军号,也吹不出这么规范的‘调兵号’!这‘调兵号’只有八路正规军才会有!”
谢老晌一拍脑门:“真是没想到,这八路……诡计多端。”
陈乐天说:“咱中了八路正规军的埋伏了,快撤!”
还乡团和保安大队回头就跑。
焦裕禄见敌人撤了,又吹起了“冲锋号”。保安大队和还乡团队伍大乱,敌兵们喊着:“八路正规军来啦,快跑啊!”
陈乐天叫骂着:“谢老晌,你个浑蛋,明明知道这里有八路正规军,还谎报军情,我的队伍少了一兵一卒,饶不了你!”
一颗手榴弹在旁边炸响,谢老晌的马受了惊,把他掀翻在地。谢老晌号叫着:“谁往后退毙了谁!”可谁也顾不上听他的了。
民兵们越打越来劲,焦裕禄沉着冷静,他枪法很准,一枪一个,看得人都愣了。吃了大亏的谢老晌急忙下令撤退。民兵们收拾战场,缴获了十几支枪,还有一些马匹、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