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南下! |
|
1
武装部里,焦裕禄正在补衣服。张区长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块肉、两个点心包。张区长问:“裕禄,干啥呢?”
焦裕禄笑笑:“张老师,我这衣裳破得挂不住身了,拿针线连一连。”
张区长说:“了不得,了不得,没想到你还会针线活儿呢。”他拿过焦裕禄补的军装,赞叹不已,“了不得,了不得!比巧媳妇的活儿还巧哩。”
焦裕禄见张区长手里提着东西,问:“张老师,您这是……”
张区长说:“裕禄啊,这一仗打完了,该回家看看老娘了吧?”
焦裕禄说:“正想请天假呢,就在家门上,可有个把月没回家一趟了。”
张区长说:“我批准了,现在就去看老娘,刚割了几斤肉,买了两包槽子糕,给老娘捎去。”
焦裕禄说:“张老师,这咋行?”
张区长说:“咋不行?你那老娘呀,是天下第一的好娘!多坚强啊!”
焦裕禄说:“张老师,俺总觉得对不住俺娘。俺从大山坑煤矿回来,跪在俺娘跟前发誓,再也不离开俺娘了。可俺没做到。等不打仗了,俺天天陪着她老人家。”
张区长把手按在焦裕禄肩上:“裕禄啊,恐怕还得对不起老娘一回。”
焦裕禄马上站起身子:“张老师,又有任务了?”
张区长按住他:“坐下,坐下。裕禄啊,县委让我和你谈谈对你的安排。”
焦裕禄一时怔住:“对我的安排?”
张区长拿起桌上的茶缸倒了杯水,说:“眼下咱们新解放区在迅速地扩大。上级党组织决定从解放区抽调一批优秀干部随军南下,为解放区的行政管理和土地改革注入新鲜血液。县委点了你的名啊!让区里征求你有啥意见。”
焦裕禄又站起来:“我服从组织安排。啥时走?”
张区长说:“明天天亮就随大队出发。”
2
夜茫茫,雪茫茫。老北风啸叫着,搅着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在平原上拧着旋子、打着滚儿地撒野。
雪夜里,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跋涉。这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每个战士都背着背包、米袋、枪支。雪深可没膝,顶头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行军的战士走得趔趔趄趄。不时有人掉进雪坑里,一个人陷进雪坑,周围的人连拉带拽半天才能把他拽出来,队伍行进得十分艰难。这支队伍是为支援和建设新解放区而组建的“淮河大队”,焦裕禄也在这个队伍里。
从七月离开家,到渤海地区惠民县的油坊张家集训,三个月过去了。南下开始时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十月天气。淮河大队有一千多人,来自全国各地,以山东人为最多,是部队建制,有三个中队、九个分队,焦裕禄是一中队一分队三班班长。
敌机的轰炸,敌兵的围堵,逼迫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军,而且夜奔百里。此刻,走在队伍里的他背上有三个背包、三只米袋、两支枪,差不多有七八十斤重。这些都是替身边的战友背的。背包一个是老涂的,一个是王艾的。
老涂名叫涂明伦,安徽人。本是牛高马大的一条汉子,因为得了重感冒,浑身没有四两力,平时走路还打晃,大风雪夜里行军,一个背包压在身上好像扛着一座山,焦裕禄就把他的背包抢下来了。
王艾是个从苏北来的女娃娃,刚十七岁,瘦瘦弱弱,焦裕禄替她背了背包,连米袋子也捎上了,只让她背上那支七斤半重的汉阳造步枪。这么多东西背在后边,看上去像扛着两三个大麻包。
正走着,身边的王艾一个失脚没影子了,焦裕禄听见她叫了一声:“俺娘哎!”焦裕禄四下寻找,看见雪坑里只露着半个头,身子整个陷进去了。焦裕禄忙去拉她,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他只好把背的东西放在一边,去拽王艾。他刚一靠近王艾,扑通一声,自己也掉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往下沉,再看王艾,连露出的半个头也不见了。
糟了,这一定是个土井,井口让厚厚的雪盖住,就成了一个天造地设的陷阱。这个井到底有多深,他也感觉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塌下的雪盖住了头顶,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他顾不得多想,赶紧去找王艾,他两手拼命在雪坑里扒着。扒了一会儿,他摸到了王艾的军衣。他拽着王艾的衣服,又拉到了王艾的胳膊。他大声叫着王艾的名字。王艾连吓带摔,差不多快昏过去了。
雪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他们一下滑到了井的深处,焦裕禄感觉到脚下咔嚓响了一声,水一下没到了齐腰。
他另一只手往外一撑,摸不到井壁,只有软绵绵的雪。上边是压下来的积雪,下边是深不可测的井水,焦裕禄只觉得连空气也稀薄起来,喘不出一口气,憋得胸腔都要炸开了。巨大的恐惧一瞬间攫住了他。他心里叫了声:这下怕是要光荣啦!
他努力让自己定下心来,再摸一把,他摸到了王艾背着的枪。他使出浑身解数,把枪从王艾的肩上解下来,一手托着王艾,一手把枪举起来往上捣。他用这支枪捣出了一个雪窟窿,空气透进来了。清爽的空气让他如同吸了仙气一般,身上顿时有了力气。
捣开了雪窟窿,他也听到上面一片嚷乱的声音。他憋足气力大叫了一声:“我在井里!”
上面的闹嚷声一下停息了。他听见有人喊:“老焦!”他又大叫了一声:“井里啦!”
上面,战友们飞快地扒着积雪,井口被扒开。几个战友用背包绳子系着下到井里,把两个人救了上来。焦裕禄说了句“别管我,快看王艾怎么样了”,就昏过去了。
天亮后,队伍在一个村子里休整,焦裕禄才苏醒过来,他觉得身子像架在炭火上一样,通身燥热,喉咙里直蹿火,后背和两条腿却如同浸在冰水里,连骨头缝都是冷的。他打摆子一样浑身发抖。
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围了一圈人,连王新友政委也在身边。王艾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只是哭泣。他咧开嘴笑了,一张嘴仿佛被钳住一样,挣得两片嘴唇刀割一样疼。他说:“王艾,你挺够意思的,跳水晶宫里也没忘捎上我。”大家一下子笑起来。
3
一夜百十里的行军,淮河大队很多人支撑不住了。全队一千多号人,全都脚上打了泡,有些人小腿都肿了,行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涂明伦走在焦裕禄前边,走着走着,焦裕禄发现他身子摇摇晃晃,直往后仰,忙上前扶住,刚要问他怎么回事,却听到老涂鼻子里发出了打鼾的声音,原来他是睡着了。焦裕禄推了一把,老涂懵懵懂懂醒了,问:“在哪儿开饭?”队伍里立刻爆出一阵大笑。
走了一段路,中队长说声“休息”,立马躺倒一片。很多人倒头便睡。中队长说:“别睡别睡,这大雪地的,一睡着非得场大病不可。谁来讲个笑话,给同志们醒醒盹儿?”
半天没人应声。
老涂说:“中队长,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谁还讲得出笑话来?”
焦裕禄站起来说:“我给同志们唱支歌行不行?”
中队长说:“太好了,焦裕禄同志给大伙儿唱歌,同志们呱唧呱唧啊!”
中队长是河北人,他说“呱唧呱唧”就是让大家鼓掌的意思,大伙儿一起鼓起掌来。焦裕禄就唱了一个《热血滔滔》,这一下,把大伙儿情绪调动起来了。
王艾说:“俺也唱一个吧。”
她就唱了一个《打秋千》,大伙儿一个劲儿鼓掌,都说:“看不出,这丫头嗓子银铃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淮河大队政委王新友也来了。他说:“咱们干脆就组织个宣传队吧,把你们中队像焦裕禄、王艾这样的文艺人才推荐出来,排练一些节目。一来鼓舞士气,二来也可以宣传群众嘛!”
涂明伦说:“俺老涂也报名参加!”
中队长问:“你会啥?”
老涂说:“俺会说快板书。”
又有很多人举手报名。
王新友说:“好好好!你们中队先搞个选拔,把选出的人才推荐到大队,过几天咱们就把宣传队组织起来。”
淮河大队的宣传队很快就组织起来了。王新友政委还给宣传队买了二胡、板胡、笛子、锣鼓等乐器。他们不仅排练了便于行军演出的歌曲、快板,还排练了一出大型歌剧《血泪仇》。
《血泪仇》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剧目。剧情大概是河南贫苦农民王东才为还债把自己的三亩地、两间房抵押给了地主,一家人以讨饭为生。在讨饭路上,王东才的儿子小栓又被田保长抓了壮丁。王东才走投无路,只得卖掉女儿桂花去赎小栓。田保长又欲对桂花图谋不轨。在这个戏里,焦裕禄演男主角王东才,王艾演王东才的女儿桂花,从三中队来的一个大老李演田保长。焦裕禄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演得声情并茂。他们一路走一路排练,到了河南鄢陵,戏就在行军的间隙里排练好了。王新友政委决定来一场公演。
那天,淮河大队驻扎在鄢陵标岗村。这村上街口有个带戏台的小戏楼。据说清时村上有个做京官的,这人特别喜欢听戏,告老还乡时带了一个戏班子回来,就盖了这座戏楼。百十年过去,戏楼、戏台都还很完整。王新友政委说:“就在这儿公演了。”
一听说八路军淮河大队要演戏,而且是演《血泪仇》,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了,加上解放军的一支部队,台下黑压压地坐了一千多人。
这个时候后台却出了岔子。演戏的服装,都是向村上的老百姓借来的,又脏又破。王艾拿着给她借来的一件花棉袄,眉头直皱。这件棉袄要多破旧有多破旧,补了十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两只袖子上的洞还露着棉花。她翻开里面一看,头皮一下子就麻了,她看见里边密密麻麻一层麦粒大的虱子,一只只撅着尾巴,头拱进衣裳缝里。王艾说啥也不穿了,谁劝也不听。有人把在另一间屋子化妆的焦裕禄找来了。王艾见了焦裕禄就哭了:“焦班长,你看这棉袄,咋穿呀,那虱子一层。”
焦裕禄把那件棉袄拿过来看了看,问王艾:“王艾,你参军以前穿没穿过破棉袄?”
王艾嗫嚅地说:“穿过。”
焦裕禄又问:“生没生过虱子?”
王艾点点头。
焦裕禄说:“穷人家穿的棉袄,都这样。你看看我穿的这身。”
他那身棉衣也是从老乡家借来的,更脏更破。焦裕禄把棉袄脱下来让她看,棉袄里子的衣缝里,虱子更多,有的吸饱了血,翘着血红的肚子。焦裕禄说:“这棉衣是我和地方上的同志在老乡家借来的,你这件是老乡闺女的棉衣。这父女俩把棉衣借给咱们,他们连戏也不能看了,因为他们父女俩都只有一件棉衣。可为了让更多的乡亲看戏,他们还是把这唯一的一件棉衣借给了我们。我们今天穿上这棉衣演戏,就是为了明天老乡们不再穿这样的棉衣呀,对不对?”
王艾眼里闪着泪花,二话不说,把棉衣穿在身上。
开戏的锣鼓响了。男女主角演得十分投入,台底下的观众也看得忘情。演到女主角被卖一场,台上台下的气氛一下子达到了高潮。
台下,看戏的人纷纷议论。
一位老者说:“你看人家演得多好!”
一个女人说:“就像真事一样。”
一个中年人说:“演王东才的这位同志我认识,是淮河大队里的焦班长,他上午去村上借衣裳、板凳来着。焦班长肯定是受过苦的,演受苦人当然演得活了。”
台上,王东才看到了田保长拉扯着女儿往前走,忙上去拉扯。田保长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下来。王东才护住女儿,田保长一脚把王东才踹倒,皮鞭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
这时台下哭成一片。有人喊:“打死狗日的田保长!”
解放军方队最边上的一位战士端起枪,瞄准演田保长的大老李就搂火,他旁边一位地方干部急忙把枪往上一推,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射向天空。
枪一响,满场大惊。人们都围过来,纷纷询问着:“咋回事?”
那位干部夺下战士的枪:“你疯啦,这是演戏!”
那个战士哭着说:“俺想起俺爹来啦,俺妹也是被卖了的,俺爹也是让保长打死了的,和这上边一模一样,俺忘了是演戏啦!”
部队的干部命令战士们:“都坐好,把枪栓退下来!”
戏接着开演,饰演田保长的大老李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以后,淮河大队宣传队就出了大名,部队上来请,地方上来接,一连演了几十场。都知道淮河大队里有个焦裕禄,把《血泪仇》里的王东才演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