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一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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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掌子面作业区里,矿工们在紧张地作业。
焦裕禄、小关东几个人往“轱辘马”(在铁轨上运煤的电动斗车)上装煤。杨把头倚着掌子面的一根立柱在监工。他手里拎着榔头,气狠狠地叫着:“快点!快点!今天完不成‘大出炭’的指标,不准上井!”
焦念重抡着十字镐刨煤,干着干着,他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停下来用镐把顶住胸口,还是咳个不停。王大个儿给他捶着背:“老焦大哥,你怎么了?”
焦念重咳出了一口血,大家吓了一跳。李大哥惊叫一声:“血!老焦大哥,你咯血了!”
焦念重使劲儿喘着气:“没事,不……不要紧……”
王大个儿把他扶到一边,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他垫在身子后边:“你先歇歇气。”
这时杨把头过来了:“怎么回事?你怎么跑溜子上睡大觉来啦?”
王大个儿说:“老焦病了,刚还咯了血,让他歇会儿。”
杨把头脑袋一歪:“病了?早不病晚不病,一干活儿就病?”
王大个儿说:“老焦这几天总是咳嗽得厉害,今天都咯血了。”
杨把头伸过手:“来,我摸摸他脑袋硬不硬。”
他在焦念重头上摸了几下:“脑袋还硬着哩,快起来,脑袋硬就得干活儿!”
他拉了一把,没拉动,举起榔头就往焦念重身上砸。
刘大哥捏住杨把头的腕子,杨把头疼得直转圈:“哎!哎!哎!你想干什么?”
刘大哥眼睛瞪得血红,他一松手,杨把头摔了个跟斗。
焦裕禄也跑过来,扶住焦念重。杨把头骂着走了。
王大个儿说:“老焦大哥你就歇着,阎王还不差病小鬼呢,这群混账东西倒比阎王还阎王!”
大家继续干起活儿来。
2
巷道里,焦裕禄和小奉天装满了车。乘人不备,小奉天把一块大矸石放在走“轱辘马”的小铁道上。他凑到焦裕禄耳边说:“我给他来个倒翻连城。”
第一辆“轱辘马”走到那儿,轧上石头,就翻了车。后边的撞上前面的,一辆车接一辆车全翻倒了。
负责监车的一吹哨,杨把头过来了:“越忙越出乱子,咋又翻车了?咋整的?”
小奉天故作着急地说:“前边的‘轱辘马’脱轨了。”
杨把头看了看,一拉溜翻倒了十几辆“轱辘马”,要清理妥当,没半天时间不行。他骂着:“净他娘的误工,快让人来清理。”
这半天,工友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轮番休息了。王大个儿说:“清理道轨呢,咱歇歇。可惜许大哥死了,没人讲《水浒》了。”
焦裕禄问:“许大哥讲到哪儿啦?”
王大个儿说:“讲到《吴用智取大名府》了。”
焦裕禄说:“我接着讲吧。”
王大个儿高兴得直拍巴掌:“中!中!忘了,咱这儿有个文墨人儿哩,你讲吧。”
焦裕禄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开讲了:“好。先说这大名府是个啥地面,这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地方,有各路买卖,云屯雾集,十分热闹。上一回许大哥讲的应该是《时迁火烧翠云楼》,那个时候正是大名府元宵节放灯,这大名府比寻常更热闹了,来看灯的人挤得不得了……”
正讲着,杨把头拎着榔头来了:“借故磨洋工了不是,快干活儿。”
王大个儿说:“你不看见了吗?‘轱辘马’翻倒了十几辆,道轨清不出来,挖了煤也没地儿放。”
杨把头说:“那你们清道轨去!”他走到焦念重身边:“我刚才摸了,你的脑袋硬着呢。脑袋硬你就得干活儿,听明白没有?”
焦裕禄说:“他真的病了,干不了!”
杨把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是个刺儿头,我杨大榔头就是不怕刺儿头!我告诉你,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焦念重撑着站起来:“我干活儿……干活儿……你别难为禄子……”他站起身子,刚掂起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
杨把头一看:“哎哟!还真有血。别是伤寒病吧?我叫两个人弄你上去,送医院。”他叫来两个人,把焦念重架上走了。
焦裕禄要随去,杨把头拦住他:“你不能动!快到溜子上去!”
3
从井下回到工号的工友们累得东倒西歪。
焦裕禄对王大个儿说:“我得去找我小爷去,不知他咋样了。”
王大个儿犯了难:“医院不在矫正队院里,咱进不去呀!”
焦裕禄说:“我找老洪去。”
井口门房里,老洪正一个人拉二胡,焦裕禄来了,老洪乐了:“来得正好,咱俩拉一段吧。”
焦裕禄说:“洪叔,我小爷病了,从溜子上给弄医院去了,我想找医院去问问。你给我帮个忙。”
老洪说:“医院在西院子那疙瘩,不让你们矫正队的人去,我一个人值班也走不开。这样吧,我打个电话,找个人去问一问。”他抄起了电话,摇了半天:“喂,劳务系吗?是,我老洪。你老邹呀?就找你。今天上午有个老乡,丙字号的,叫——”
他瞅着焦裕禄。焦裕禄说:“叫焦念重。”
老洪对着听筒说:“叫焦念重。他在九号小掌子面被弄上来送医院了,你去问一下这个人情况咋样了。”
焦裕禄感激地说:“洪叔,真谢谢你啊!”
老洪一笑:“谢啥谢。这几天我就想到你们工号去找你呢。你这个孩子,一看就不一般。”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老洪抄起电话:“喂,老郭呀。你问了?什么?送到了医院,没进门,就送大房子了!”
他放下了电话,神色戚然。焦裕禄焦急地问:“洪叔,我小爷送哪儿去了?”
老洪叹口气,摇摇头:“说到了医院没进门,就送大房子去了。”
焦裕禄问:“大房子是什么地方?”
老洪说:“大房子,就是死人仓呀。”
焦裕禄疑惑了:“死人仓?”
老洪说:“死人仓是放死人的地方。这些日子听说有伤寒病,发现了不管死没死,都往死人仓里送。天天有送进去的,攒多了再拉到埋尸坑去埋。”
焦裕禄说:“我小爷不打摆子,不泻不吐,肯定不是伤寒,他吐血是累的。”
老洪愤然地说:“他娘的啥世道!”
焦裕禄说:“我小爷肯定没死,我得把他找回来。”
老洪说:“你哪行啊,死人仓里都是死人,四周野狗成群。你一个孩子……”
焦裕禄说:“我不怕!”
老洪说:“我跟你去吧。”
他拿了把手电筒,揣了把钳子,背上枪,带上焦裕禄走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风啸叫着,四外是皑皑雪野。远处近处,鬼火般的亮光像星星一样闪烁,忽明忽暗。
他们走近了一排大房子。老洪指着大房子说:“这就是死人仓。”
那排大房子笼罩着神秘、恐怖的气氛。一群群野狗围在房子周围,足有几十只。这些野狗吃死人吃得眼都红了,见来了人,毛都竖了起来,狺狺低吠。老洪拉了几下枪栓,喝开了野狗,又用钳子砸开了锁。推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洪问:“你敢进去吗?我认不得你小爷是哪一个。”
焦裕禄说:“敢!”
老洪说:“那你进去仔细找找看,我在外边看着门。”
他把手电筒交给了焦裕禄。焦裕禄打着手电筒进了死人仓。死人仓里横七竖八全是死难矿工的尸体。靠墙的一排大都被剥去了衣服,赤裸着。这些冻成直棍的尸体被整齐地叠码着,等待马车把他们运走。丢在地上的人是刚进来不久的,有的显然还没有断气,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
焦裕禄吓了一跳,手电筒摔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小心地捡起手电筒。他往前走一步,差点让一具尸体绊倒,不由得捂住胸口,失声叫了一声。
门外老洪轻声喊:“别怕,别怕。有活着的肯定往门边上爬,你在门四周看看。”
焦裕禄用手电筒四下照着。他听到一个人细微的呻吟声。他把手电筒照过去,惊喜地叫一声:“小爷!”
在墙角缩着的那个人正是焦念重。焦裕禄靠近他,叫着:“小爷!小爷!”
焦念重听到了他无比亲切的声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小声问:“是禄子吗?”
焦裕禄说:“小爷,是我呀。我是禄子!”
焦念重哭了:“禄子,俺还活着吗?”
焦裕禄也哭了:“小爷,快,俺背你走。”
他背上焦念重出了门。老洪关上大门。焦裕禄说:“洪叔,俺小爷还活着。”
老洪拍了拍焦裕禄的肩:“快背回去,别让巡夜的看见。”
他把手电筒关了。焦念重在焦裕禄背上唏嘘着问:“禄子,小爷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安慰着他说:“小爷别怕,没事了。多亏了洪叔,你把命捡回来啦。”
焦裕禄和老洪把焦念重背回工号。大伙儿睡不着,正等着焦裕禄的消息,见把焦念重背回来,都上来接着。
王大个儿问:“禄子,咋从医院把你小爷背回来啦?”
老洪说:“不是从医院背回来的,是从大房子背回来的!”
王大个儿吃了一惊:“啊,他们把老焦哥送了死人仓?”
老洪点点头。李大哥问:“明天把头来催工,看见老焦哥咋整?”
老洪说:“别怕,明天一早我带个医生来给老焦哥开几服药,我跟催班的说,就说老焦哥是我亲戚。你们放心,一切有我呢。”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给焦念重喂水擦脸。焦念重死后重生,百感交集,早哭得抬不起头来。
4
矿工们在掌子面上劳作时,杨把头照旧倚着掌子面唯一的木柱子监工。他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每一个人,谁抡镐的动作慢了些,谁的风枪停了,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掂起手里的榔头就打。
焦裕禄和小奉天往“轱辘马”上用大铁锨装车。车斗装满了,焦裕禄瞅瞅无人,在小铁道转弯的地方放了一大块煤矸石。
不想这个情形却被潜在巷道背影处的杨把头看了个满眼。这时,启动“轱辘马”的工人刚刚推上电闸刀,杨把头上来把闸刀又拉了下来。他揪住焦裕禄的衣襟:“看你这回还怎么赖账!你干的好事,被老子逮了个正着。”
焦裕禄推开他:“你干啥?”
杨把头阴笑着说:“干啥?老子盯你好几天了。你不觉得掌子面天天在闹鬼吗?不是传动机里放了石块,就是轴瓦里放了沙子,轴瓦天天烧,‘轱辘马’天天翻车,我早就怀疑了。今天看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捣鬼呀!”
焦裕禄说:“你别血口喷人!”
杨把头嘴一歪:“你他妈的嘴硬有啥用?你说,你往铁轨上放石头干吗?说呀!”
焦裕禄说:“那石头不是我放的,是从前边过的车上掉下来的,我怕矿车轧上会脱轨,想搬开它。”
杨把头冷笑道:“真会说,我明明看见你放石头了。”
干活儿的工人们也都过来给焦裕禄帮腔,掌子面上一片吵嚷声。安藤带了两个日本矿警过来了。安藤问:“吵什么?”
杨把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媚笑着,腰也弯下去九十度:“报告安藤队长,我抓到了往小铁道上放石头的人,他不认账。”
安藤问:“是谁?”
杨把头一指焦裕禄:“就是他!”
安藤挥挥手:“带走!”
两个矿警把焦裕禄带走了。王大个儿们拦着,安藤拔出洋刀,顶住了王大个儿的咽喉,把他们逼到掌子面上去。
5
焦裕禄被带到了矿警队,进了门,就给捆在一条大长凳上。
安藤亲自审问焦裕禄:“你的说,为什么故意搞破坏,把石头放在轨道上?”
焦裕禄说:“我没放石头,那块石头是从前边车上掉下来的,我是想搬开那块石头,以免让后边的车脱轨。”
安藤不信:“你的说谎,杨的亲眼看见你放石头。”
焦裕禄说:“那个杨监工是想邀功请赏,这几天矿上有些事故,他怕上面说他无能,才陷害我们。”
安藤眼一瞪:“你的说谎!打!”
矿警们抡起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焦裕禄。一鞭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岗子。安藤又问:“说,你这么干受了谁的指使,有没有共产党让你这么做?”
焦裕禄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放石头,我是把石头搬开。打死我也是这事!”
安藤手一劈:“实话的不说,打!”
皮鞭再次雨点般抽下来。焦裕禄一次次昏死过去,日本矿警用冷水一次次把他泼醒。安藤扳着焦裕禄的下巴:“你的实话的说,这是最后问话,实话的不说,拉出去喂狼狗的干活!”
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模糊了眼睛。这时焦裕禄眼里的安藤,成了一个红毛的恶魔。焦裕禄吐了一口嘴里的血块:“我说的……全是……实话。要杀要剐,随你……随你便!”
安藤见问不出什么,挥挥手,让矿警们把焦裕禄拖了出去。
两个矿警把打得遍体鳞伤的焦裕禄拖回丙字工号。工友们围上来,给他揩拭头上、脸上的血。
焦念重拖着病躯扑过来,叫着:“禄子!禄子!”
李大哥擦着他脸上的血:“日他姐,鬼子下手太狠了,看把禄子打成了啥样!”
王大个儿骂道:“日他姐的,杨大榔头这个犊子,全是他害的,老子有一天活剥了这个王八蛋!”
小奉天也过来给焦裕禄擦洗:“禄子哥,我给你报仇,你等着,我让杨大榔头这杂种死了也不知咋死的。”
6
杨把头又转到丙字号的溜子上来了,他走到焦裕禄身旁,问:“小子,问你个事。”焦裕禄不理他,抡镐刨煤。杨把头扳着焦裕禄的肩:“问你话呢!耳朵塞兔子毛啦!”
焦裕禄停下:“有话你就说,俺干活儿呢。你不是让‘大出炭’吗?”
杨把头歪着头:“问你,马王爷几只眼你知道不知道?”
焦裕禄眼皮也不抬:“不知道!”
杨把头冷笑道:“好小子,有种,告诉你,马王爷他三只眼。”说完,抬起手里的榔头在焦裕禄肩上敲了两下,背着手走了。
杨把头回到大掌子面上,倚着柱子,哼起了小调。正唱着,听见有人叫:“榔头,安藤大票头让你到三号去一下。”他答应着走了。
看见他走到了巷道的另一头,小奉天快步跑到大掌子面上,把杨把头经常倚着的那根木头柱子的楔子用斧子凿下来了。小奉天晃了晃柱子,又把楔子虚插上,用煤埋住。干完这事,小奉天回到溜子上,对焦裕禄说:“一会儿杨大榔头这王八犊子就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他又凑到王大个儿耳边说:“王叔,等杨大榔头来了再点炮啊!”
王大个儿会意:“好嘞!”
不一会儿,杨把头又转回来,仍旧倚在那根柱子上。他冲这边喊:“哎!我说王大个儿,你们怎么还没点捻子?”
王大个儿答应着:“就点,就点。”
他喊一声:“大伙儿往棚空子避避,点炮了!”
轰隆一声,浓烟充满巷道。烟雾里,杨把头倚着的那根柱子被群炮震倒了,大片煤层轰隆隆砸下来。杨把头被埋在厚厚的煤堆里。
大伙儿开心极了。小奉天又叫又跳:“禄子哥,俺说了要给你报仇的。这下杨大榔头一定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李大哥说:“这狗日的砸死了,除了一大害!小奉天,看不出你小子人小鬼大。”
小奉天得意地说:“俺早留心了,这小子天天倚着大掌子那根立柱,俺把那柱子的铆楔给弄下来了,咱这边炮一响,柱子就会给震倒,柱子一倒大顶准会塌,大顶一塌,杨大榔头就是再生两条腿也跑不出去!”
王大个儿说:“俺也看出来了,这回多点了四个捻子,来个群炮送他上西天大路。”
小奉天见焦裕禄不说话,问:“禄子哥,仇报了,你不高兴?”
焦裕禄却说:“快,咱们动手把杨大榔头扒出来!”
王大个儿一头雾水:“禄子你说啥?把杨大榔头扒出来?”
焦裕禄说:“对。”
焦念重说:“禄子,咱们让姓杨的糟害苦了,好不容易把他收拾了……”
焦裕禄说:“要快点扒,晚了杨大榔头就真闷死了!”
李大哥说:“这个铁杆汉奸有了今天,让他活过来又会糟害咱们弟兄呀。”
哑巴刘大哥又跺脚又攥拳。
小奉天问:“禄子哥,你怕了?”
王大个儿更是吼叫着:“杨大榔头这个犊子,早该死上一百回了!饶了他?俺宁愿饶了蝎子!把这王八犊子刨出来?那先把俺埋进去!”
焦裕禄说:“各位大叔大哥,要说恨,我最恨杨大榔头这个王八蛋了!可咱们静下心来想想,如果姓杨的死在掌子面,鬼子会不会善罢甘休?这可不是杀十个八个兄弟能了结的事。他死了,再换哪一个把头都不会是个好东西。假如把他救出来,还能感化他,对大家有些好处。这回惩罚了他,也是给他个教训。”
王大个儿不吭气了。他开始佩服小他十多岁的焦裕禄。
焦裕禄问:“王大哥,您说呢?”
王大个儿沉吟:“嗯,有道理!有道理!弟兄们,快点扒,晚了这王八犊子可就真没命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扒起了煤堆。没多久,杨把头从煤堆里被扒了出来。他的头被砸破了,满脸是血。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双流血的手,看见了焦裕禄和矿工们。
他满怀狐疑地问焦裕禄:“真的是你们救了我?”
焦裕禄点点头。
杨监工问:“你们不恨我?”
焦裕禄咬着牙关说:“恨!”
杨监工不解:“那你们为啥还救我?”
焦裕禄说:“因为你说过你也挨过饿,因为你现在还算是个中国人。”
杨监工深深地低下头去。
7
晚上,老洪来到了工号,他端着给焦念重熬的草药,还拿着那把二胡。大家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老洪问焦念重:“老焦大哥,好些了吧?”
焦念重说:“好多了。多亏了你熬的药,吃了这几服药,心口不疼了。”
老洪说:“再吃两服调理调理,就差不多了。”
焦念重感激地说:“洪警官,你真是难得的好人哪。”
老洪说:“要说好人,我知道你们可都是好人。禄子一个孩子,敢闯死人仓,这是多大的德行啊!听说你们今天把杨大榔头也救了?”
王大个儿说:“老洪哥,你咋知道了?”
老洪笑笑:“杨大榔头自个儿说的。他说掌子面的撑柱让炮震倒了,顶子塌了,把他给埋在里边了。你们为救他手指头都扒成了血葫芦。我对他说:‘就凭你小子对人家做的那些阴损事,死上十回人家也解不了恨。可是人家把你救了。人的心要坏了,狗都不吃啊,对不?以后咋做人,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不说啦,禄子,我拿板胡来啦,咱俩拉一段?”
焦裕禄说:“行。拉段啥?”
老洪说:“拉那段《苏武牧羊》的西皮流水 吧,上回在我那儿咱们练过的。你拉,我来唱。”
焦裕禄调了调板胡的弦,拉了“过门”,老洪就唱起来:
咱本是忠良将,
怎教咱顺夷虏背离君亲……
8
用绷带吊着胳膊的杨把头又来巡视丙字号作业区了。
他见了大家满脸堆笑,手里常拎着的榔头不见了,脸上也早没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向大家拱拱手:“各位兄弟爷儿们,大家歇会儿,歇会儿。今后大家有什么事,杨某一定会尽心尽力。”
他看了看地上的水桶,桶里已没水了。他把空桶拎起来晃了晃:“井下这么重的活儿,没水咋办?让人去上面打点水吧。”
王大个儿说:“矿里不让到上面打水。”
杨把头说:“你们到井口门房去打,就说我让去打水的。”
焦裕禄说:“我去吧。”
他拎起水桶去了。井口门房里,老洪正拉着板胡唱京戏,椅子上坐着安藤,他眯着眼听着,手里还打着拍子。老洪唱的是《琵琶记》:
叹双亲把儿指望,
教儿读古圣文章。
比我会读书的倒把亲撇漾,
少甚么不识字的倒得终养。
(念白)书啊——
我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
却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
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
我误文章……
焦裕禄拎着水桶刚要推门,隔窗见安藤在里边,就停下了站在窗下。安藤摇头晃脑接着唱:
我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
却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
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
我误妻房……
唱完了,安藤站起来:“洪的,我是个帝国的军人,不能在战场上与中国军队作战,心里大大的委屈。中国京戏大大的好,让我开心,我的大大的喜欢。下次再把后边一段教我。我的走了。”
焦裕禄忙闪在墙后。安藤摇摇摆摆走了,一边走一边哼着刚才的戏文。
送安藤出来的老洪正要进屋,焦裕禄喊了声:“洪叔!”
老洪见焦裕禄拎着水桶,问:“干啥 ?”
焦裕禄说:“洪叔,我来给矿上打点水。”
老洪乐了:“行,杨大榔头这块顽铁,算是让你们给熔化了。”
焦裕禄说:“真没想到,安藤这老鬼子还会唱京戏!”
老洪的神色暗下来:“这家伙因为不能到战场上杀中国人,觉得心里窝憋,脾气暴虐。他是个中国通,专爱听中国京戏,没事就到我这儿来散心,让我唱几段,有时让我拉弦他唱。”
打了水,焦裕禄要走。老洪拉住他说:“慢——”
焦裕禄问:“有事啊洪叔?”
老洪说:“咱俩整一段。还是你拉我唱,就唱那段《苏武牧羊》。”
焦裕禄问:“洪叔,还没唱够?”
老洪摇摇头:“禄子你不知道,我恨这个鬼子,可又不能不陪他唱。我不陪他散心,他就会把火往咱中国矿工身上发泄。这小子手黑着呢,简直是个活阎王,撞他手里谁也囫囵不了。陪安藤唱一回戏我心里就别扭好几天,非得自个儿再唱几段、再拉几回,才能把心里的闷气发散了。心里苦啊!”
焦裕禄说:“洪叔,我陪你。”他拉起板胡,老洪唱:
你那咳咳的泼佞臣,
巴巴的逞花唇。
恁只管絮絮叨叨聒杀人,
我把你那臭名儿万载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