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风雨飘摇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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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逃出了大山坑,焦裕禄按照老洪指点的,一直往北跑。
他不知道鞑子营还有多远,也顾不得看看四外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地跑。
他不觉得累,不觉得乏,甚至不曾感觉到天黑了,月亮又出来了,两条腿就像安上了风火轮。不知跑了多久,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身子也不由得倒了下去。他的心嗵嗵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去。嗓子眼里像是烧着一个火球,从嘴里吐出一口黏痰,有血的腥味儿。
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心不那么跳了,可两腿却更软了,软得站不起来。这个时候,他感觉到通身燥热。他脱掉了上衣,赤着胸脯贴近泥土,泥土是温热的,有风吹过来,挟带着一种香气。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豆子地里,身旁就是足有半人高的摇铃的大豆。他听到了叫蝈蝈的声音,“啯啯啯啯”,特别好听。有几只蝈蝈大概离他很近,就在他脸颊旁边的豆棵上,他甚至听见了它们翅膀的摩擦声和弹击大腿的声音。
头上是一轮刚从云缝里挤出半个身子的月亮,有些灰蒙蒙的,但边缘异样的发亮,像镶了一道金边。焦裕禄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月亮了,而这镶了金边的月亮更带给他一种别样的新鲜感。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饥饿。一感觉到了饥饿,心又嗵嗵跳起来。他顺手摘下了一把豆荚。豆荚鼓鼓的,剥开,即将成熟的豆粒浆水丰盈。吃在嘴里,略有一点豆腥,回味却很香甜。饱餐了一顿之后,他浑身涌动起了一股热流。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自由身了。他不再是大山坑那活地狱里的一个戴着锁链的奴隶,不再是日本鬼子刀下的一块肉,不再属于凶险四伏的掌子面,不再属于在日本鬼子刺刀下流血汗的矫正队,不再属于连身也不能翻一下的丙字号,不再属于电网和死人仓……他自由了。他可以裸着胸膛让大野的风吹拂;他可以躺在如洪波翻涌的豆子地里吃着浆水丰盈的豆粒,看镶了金边的月亮;他可以欣赏蝈蝈们合奏的天籁。自由啊!自由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他转而又为老洪和工友们担心起来。如果鬼子发现安藤死了,会不会把矫正队的工友们抓到矿警队去?让他们受刑,甚至会让狼狗去撕咬他们的肉身。老洪会不会受连累?想到这些,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焦裕禄深知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找到鞑子营,找到剃头的范师傅。如果幸运,他可能会打听到他逃离之后大山坑的情况。
确认身上有了力气,焦裕禄又上路了。夜里辨别不清方向,他就去摸树干,以树皮的平滑和粗糙来辨识方向。到了天亮,他进了一个村子。在村口他问一个下地的老汉,这个村子是不是鞑子营。老汉说,这个村子叫午马营,鞑子营已经过了二十多里了。往回走过大柳趟子、东小营,有个木牌坊的才是鞑子营。鞑子营是个大村镇,好找。
焦裕禄只好又往回折返。到了鞑子营,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剃头师傅范慎五。
范慎五有五十多岁,微胖,慈眉善目。这个剃头匠自己却没头发了,油亮的光头上冒着热气。一听焦裕禄是老洪打发来的,范师傅很是热情,满口答应帮忙去弄良民证。他找了经常在他铺子里剃头的一个警官,说自己的外甥从山东来看他这个舅舅,把良民证弄丢了,回去连火车也坐不上,请他帮忙办一个。
那个警官说:“良民证不好补办了,这几天上峰督察很严。我给他开个证明,再把他送上车,车上没人会为难他。”
焦裕禄在范师傅的护送下坐上火车的时候,还不知家里已经发生了塌天大祸。
2
那场灾祸发生在三个月前。
那天,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大队的鬼子、汉奸闯进了北崮山,整个村子哭声一片。焦裕禄的大嫂赵氏正在生病,来不及跑,盖着棉被躺在床上。五六个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屋里。他们翻箱倒柜,乱砸一气,一枪托打倒在床前守护着儿媳的禄子娘,用刺刀挑开盖在赵氏身上的棉被。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鬼子哈哈狂笑,他们叫着:“花姑娘!花姑娘!”
鬼子用刺刀一刀刀挑开她的衣服,又用刺刀在她胸前、眼前比画着杀的动作,“呀呀”怪叫。
小守忠哭叫着:“娘!娘!”一个鬼子把他拎起来摔到地上。禄子娘几次扑上去,几次被枪托打倒。赵氏一声声尖叫着,往墙角躲闪。鬼子狂笑着要扑向赵氏,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鬼子收拾起抢的东西走了。
赵氏缩在墙角,裹着被子抖成一团。小守忠抱着赵氏的头,喊着:“娘!娘!”
禄子娘从地上爬起来,去安抚儿媳:“孩子,别怕,鬼子走了。”
赵氏瞪着惊恐的眼睛尖叫着跳下炕,跑到院里大叫:“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她疯了。
疯了的赵氏天天在大街上跑着呼喊:“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焦母请了医生,来给儿媳医治。开了药方,焦母把儿媳抱在怀里,一口口给她喂药。
外边一阵狗叫,赵氏推开药碗,裹着被子躲到墙角,叫着:“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就这么折腾了三个月。就在焦裕禄逃出大山坑的三天前半夜里,赵氏突然从婆母怀里抬起头来,问:“娘,啥时候了?”
禄子娘说:“三更天了,孩子,你快睡吧。”
赵氏抓住婆母的手:“娘,苦了你了。”
禄子娘一阵惊喜:“孩子,你醒过来啦!”
赵氏问:“娘,禄子有音信吗?”
禄子娘说:“还没有。你放心,禄子这孩子机灵,他不会有事的。”
赵氏又问:“娘,守忠他爹,也没信吧?”
禄子娘说:“前两天有人捎了信来,说在汉口那边呢。这兵荒马乱的,也没法子给他写个信。”
赵氏说:“娘,我等不来守忠他爹了。”
禄子娘把赵氏搂在怀里,劝慰儿媳:“好孩子,快别说这话,年轻轻的。你醒了,娘心里就踏实了。”
赵氏流泪了:“娘,我要去了。您告诉守忠他爹,就说,就说……我是让鬼子害死的,我没有……没有给他丢人……还有……守忠这孩子……刚这么小,就没……没娘了,您老……”
禄子娘也伤心起来:“孩子,别说了。你这不是醒过来了吗?”
赵氏从婆母的臂弯里垂下头去。禄子娘呼喊着:“孩子!孩子!”
可怜她醒过来没一个时辰就死了。
3
一弯冷月下,死一样静寂的村庄。
胡同里,断墙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这个黑色的影子顺着墙根,走进麻石铺地的小巷,隐在夜幕里的炯炯发亮的眼睛机警地看着四周。
身影靠在焦家老屋门前的小槐树上,他是回到家乡的焦裕禄。
家已破败不堪,门上贴着残破的报丧的白纸。焦裕禄吃了一惊,身子抖了一下。经过了九死一生,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故乡。当他看见自家破烂的、如死鸡翻卧的草屋之时,不由得心如同刀绞。
屋里,禄子娘正在油灯下纺线,小孙子守忠在地上骑着板凳玩耍。
“忠儿,奶奶困了,你给奶奶唱个歌吧。”
小守忠唱起《小白菜》:
小白菜呀,叶叶黄呀。
娃儿三岁,没了娘呀……
奶奶擦起眼泪来:“忠儿呀,别唱了。”
听到有拍门板的声音,她一口气把灯吹灭了。禄子娘贴在窗户上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到有个耳熟的声音,心里一惊。
她立刻点亮了油灯,隔着门,问:“谁呀?”她听到的是一个盼了许久的声音:“娘,我是禄子。”
“禄子!真是禄子?”
焦裕禄急切地回答:“娘,真是我呀,我回来了。”
门哗地打开了,娘把焦裕禄搂进怀里。焦裕禄哭着:“娘。”
“孩儿呀,娘天天盼着你,眼都快瞎了。”
进了屋子,禄子娘叫着:“忠儿,你老叔回来了。”
小守忠怯怯地望着焦裕禄。禄子娘笑了:“傻小子,这是你老叔呀!”
小守忠怯怯地叫了声:“老叔。”
焦裕禄抱起了小守忠。娘端起油灯,拉过焦裕禄:“禄子,让娘好好看看,我儿瘦了,也黑了。”
焦裕禄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
娘没回答,只是问:“禄子,你饿了吧?”
她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筐子,筐子里有几个菜饼子。焦裕禄真的饿坏了,抓起一个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了两个菜饼子,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焦裕禄又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
“你让鬼子抓走后,你爷爷生了场大病,二十天不到就没了,临死还喊:‘禄子!禄子!’三个月前,你大嫂着了一场惊吓,也死了,他们都是让鬼子害死的呀。”
听老娘讲了一遍嫂子被日本鬼子惊吓而疯,又最终死于非命的经过,焦裕禄哭得站不稳了。
娘说:“埋了你嫂子,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我就带上守忠去要饭。各村的人都知道咱一家遭的灾祸,都知道守忠是个没娘的孩子,到谁家门上也没空过……我对守忠说:‘忠儿,腰杆挺直些,别看咱是要饭的,这腰杆可不能塌。你再小也是个男孩子,男孩子无论啥时候都要直着腰见人。’守忠这娃儿懂事,每次出去讨吃,腰总是挺得直直的。”
焦裕禄说:“娘,您老头上添了这么多白头发?”
娘说:“禄子,看看咱这个家吧,就这么几年,你爹死了,你爷爷死了,你嫂子也死了。你哥走了几年,不知流落在哪儿,你又让日本人抓了,好端端一个家,家破人亡啊!娘不是心里盼着你,不是因为守忠这个没娘的孩子,娘也随他们去了。”
焦裕禄扑在娘怀里:“娘,娘!我回来了,我哪儿也不去,天天守着娘!”
4
乌云密布。
崮山脚下焦家坟地里,凸起了三座新坟。焦裕禄在为父亲、爷爷和嫂子上坟。他跪在坟前烧化纸钱:“爷爷、爹、嫂子,禄子来给你们烧纸了。爹,禄子没能给你顶棺打瓦;爷爷,你走的时候还喊禄子的名字;嫂子,俺在家就不会让鬼子把你害死……禄子对不住你们……”
爷爷、父亲、嫂子的面容交替在他眼前浮现。
隆隆的雷声滚过,大雨滂沱而下。焦裕禄站在雨中,任雨的鞭子抽打。
上坟回来,焦裕禄就病倒了。他躺在炕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娘坐在他身旁给他喂水,他一个劲儿地喊着:“小爷!小爷!洪哥……洪哥打狗……”
一邻家大婶过来,送了些鸡蛋,问焦母:“禄子好些了吗?”
“他去给他爹、他爷爷、嫂子上坟,让雨淋了,回来就发烧,烧得说胡话,喊叫他小爷。”
娘用湿毛巾擦着他的脸,叫着:“禄子!禄子!”
焦裕禄醒过来了。他睁开眼,嘴唇抖动着:“娘,娘……”
乡亲们也来看他,纷纷问候着。有人问:“禄子,你小爷没回来啊?”
焦裕禄痛哭失声:“我对不起小爷,他一条命扔在东北了,我连他一把骨头都没带回来呀。”
乡亲们劝慰他:“禄子,别难过了。让鬼子抓到煤窑里的人,能有几个回来的?”
突然外边一阵嚷乱,镇长带着一群乡丁闯进屋里。他们一进门就叫嚷:“焦裕禄呢?回来了为什么不到镇公所去报告!”
禄子娘说:“我儿子病了。”
镇长走过去摸摸焦裕禄的头:“病了?你的良民证呢?”
焦裕禄说:“丢火车上了。”
镇长头一歪:“丢火车上了?你看看你这样子,是坐火车回来的吗?八成是跑回来的吧?走,到镇公所走一趟!”
娘忙拦着求情:“你们不能这样,行行好吧,孩子还发着高烧哪!”
乡亲们也帮着讲情。乡丁推开禄子娘,硬是把焦裕禄从炕上拉下来带走了。
禄子娘在后边追着:“你们这是把我禄子带哪儿去呀?他还病着……”
焦裕禄被关在八陡镇镇公所一间黑屋子里。
一个背枪的乡丁进来了,轻声叫着:“禄子。”
焦裕禄疑惑地看着他。这个乡丁给焦裕禄带来两个烧饼。乡丁朝外看了看,悄声说:“我是南崮山的。你们村焦家的亲戚。这些天你娘为救你,到处借钱,给镇长买了大烟膏,镇长才答应要放你走。你趁热先把烧饼吃了。”
焦裕禄吃着烧饼,那个乡丁又说:“镇长说了,如果你答应参加‘和平救国军’,就放你走。你不答应,就把你送博山日本人的宪兵队。”
焦裕禄问:“啥叫‘和平救国军’?”
那个乡丁说:“就是日本鬼子组织的地方保安军。”
焦裕禄说:“那不当汉奸了?”
乡丁说:“你就先应下来,最后去不去不在你自个儿啊?长个心眼儿,别跟他们硬较劲。”
焦裕禄问:“上哪儿当这‘和平救国军’去?”
乡丁说:“先要到天井湾区公所去报上到。”
外边有人喊:“镇长让把崮山那个焦裕禄带过去。”
镇公所里,镇长躺在太师椅上刚烧完一个大烟泡,焦裕禄被带了进来。镇长说:“焦裕禄,你逃亡回家,拿不出良民证,按规矩就得把你送县里日本宪兵队发落。念你孤儿寡母,就不追究了。你愿意当‘和平救国军’,今儿个就放你。你不愿意,只能把你送博山宪兵队了。你愿不愿当‘和平救国军’?”
焦裕禄点点头。
镇长挥挥手:“那你拿上文书,自个儿去天井湾区公所报到。”他把一张纸交给焦裕禄。
焦裕禄走在半路上,掏出那张“文书”看了看,上边写着:兹有北崮山村焦裕禄一名前去和平救国军部报到。他骂了声:“呸!去你娘的‘和平救国军’!让俺当汉奸,瞎了你狗眼!”
他把“文书”团了团,扔在山路边草丛里了。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把那张纸捡回来,在石头上弄平整,揣回兜里。走了四五里路,恰好撞见一队扫荡的鬼子、汉奸从山路的另一边走过来。他们枪刺上挑着抓来的鸡、鸭,背着抢的东西。焦裕禄拐过山坳,看见了鬼子的队伍,就想赶快躲开,但已经躲不开了。
他又一次被抓走了。再一次被抓到红部。
一个鬼子和一个翻译官审问他,鬼子咕噜了几句,翻译官问:“少佐问你,你是不是八路?”
焦裕禄摇摇头。翻译官问:“那你为什么没良民证?没良民证就是八路!”
焦裕禄说:“我是当‘和平救国军’去啊!”
翻译官问:“上哪儿当‘和平救国军’去?”
焦裕禄说:“去天井湾区公所。”
翻译官喝道:“净他娘的胡说!你蒙谁?去天井湾是从那条路上走吗?那是去崮山的路!”
焦裕禄说:“俺先回家拿了东西再去。俺这儿有‘文书’。”
他掏出那张纸给了翻译官。翻译官看了看。焦裕禄说:“你可看仔细了,俺要是八路,能去当‘和平救国军’吗?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俺这还没去天井湾吃粮,先弄你们四十亩地红部来啦,误会,都是误会!”
翻译官给鬼子少佐咕哝了一阵日本话。日本少佐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挥挥手。
翻译官说:“小子,的确是场误会。你可以走了。到了‘和平救国军’好好干,跟着皇军,吃香的喝辣的。你走吧。”
5
焦裕禄不敢进村,怕再让汉奸看见,他藏在村外一片柳树林子里,直到半夜了才潜回家中。
娘把回家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禄子,吓死娘了。你千里万里九死一生地回来,又进了狼窝,娘的命好苦呀!”
焦裕禄说:“娘,俺让鬼子汉奸抓了这两回,把咱一个家折腾光了,你的头发也白了,这回俺一定好好守着娘。”
娘抚摩着儿子的脸:“禄子啊,只要有你,娘受多大罪都没啥。天就要亮了,你睡会儿,娘给你打更!”
刚睡下不久,鸡叫了。天快亮了。娘没睡,她在油灯下纳着鞋底,爱怜地看着熟睡的儿子。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来,焦裕禄猛然惊醒。
禄子娘拉起儿子:“禄子,别是他们来抓你,快到柴火垛里去躲躲!”
焦裕禄钻进了院里的柴火垛。敲门声越来越急迫了,禄子娘问:“谁呀?”
外边人回应:“婶子,俺是裕征呀。”
禄子娘打开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进了院子,问:“婶子,俺禄子哥呢?”
焦裕禄从柴火垛里钻出来,十分惊喜地说:“是裕征兄弟呀。”
焦裕征是他一个本家兄弟,俩人从小就十分要好。
禄子娘给焦裕征搬了个杌子:“让那些鬼子汉奸都折腾怕了。俺这会儿一听有人打门心里就哆嗦。”
焦裕禄问:“裕征,有事啊?”
焦裕征说:“禄子哥,俺来找你商量个事,咱村的窦安庆回来招兵了,咱们一块儿去当兵吧!”
焦裕禄问:“招兵?什么兵?”
焦裕征说:“听他们说是正规军,刚成立的,叫个啥‘第四方面军’。说这队伍是打鬼子的。他们队伍就在交庄,离咱村又不远。”
焦裕禄问:“真是打鬼子的队伍?”
焦裕征说:“是啊!有不少人去报名啦。”
焦裕禄说:“真要能打鬼子,我就干。”
禄子娘拉住儿子衣襟:“禄子,你还要走?”
焦裕禄说:“娘,俺在家,没个良民证,真保不住哪天又让鬼子汉奸抓了去。还不如出去先闯一闯呢。”
6
他们到了交庄。村口大槐树下放着一张破桌子,插着的布招子上写着“第四方面军新兵招募处”。
两个穿着灰不灰、黄不黄颜色军装的军人,衣冠不整,坐在那里填写登记表。一个叼烟卷的问:“姓名?”
焦裕禄回答:“焦裕禄。”
叼烟卷的又问:“哪个村的?”
焦裕禄说:“天井湾区八陡镇北崮山,哎,你把我名写错啦,是‘富裕’的‘裕’、‘俸禄’的‘禄’,不是‘玉石’的‘玉’、‘走路’的‘路’!”
叼烟卷的不耐烦了:“咋写不行?你就叫‘焦玉路’不行呀?”
焦裕禄说:“名字哪有随便写的。”
叼烟卷的说:“长官点名叫你时就应个‘到’,哪这么多讲究?”
焦裕禄说:“你咋不讲道理?”
叼烟卷的把烟卷一吐:“啥道理,老子咋写咋就是道理!”
焦裕禄一甩袖子:“这兵俺不当了!”
他拉起焦裕征就走。叼烟卷的刚把耳朵上夹的一支烟取下来叼上,见焦裕禄要走,当胸就是一拳。焦裕征上去揪住那小子的衣服,扭打在一起。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喊:“住手!”
他问焦裕禄:“你识字?”
焦裕禄点点头。
当官的说:“你自己把名字写上去吧。他写不出来。”
焦裕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了焦裕征的名字。那个当官的说:“你们俩上第四连。”
第四连在一个财主的场屋里,报到的也就只有三十来个人,都是附近村上的农民。有的问:“发不发饷?”有的问:“发不发枪?”
到了中午时分,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响起,有人喊:“第四连,集合了。”三十来个人站成稀稀落落的一排,只有三四个人背了枪。还是开头让焦裕禄自己写名字的那个军官模样的吆喝着:“站好,站好。团长来训话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矮胖子,穿了身黄呢子军衣。焦裕禄认出来了:这不是谢老晌吗?他咋成了第四方面军了?
连长喊着口令:“立正,向前看!报数!”最后一个报数是三十一。焦裕征悄声问焦裕禄:“咋一个连就三十一个人呀?”连长说:“不许说话!谁说三十一个人,俺就不算人?三十二个!”队伍里一阵笑声。连长大声说:“不准笑,听团长训示!”
谢老晌站在队前,往队伍里扫了一眼:“本团长,大名谢老晌。你们都给我记住!‘上不谢天、下不谢地’的‘谢’,‘老子’的‘老’,‘晌午’的‘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俺就宣布军规:第一条,一切要听从命令。让你上东不准上西,让你打狗不准撵鸡;第二条,不准当逃兵,当了逃兵,军法从事,抓回来枪毙;第三条……”
焦裕禄怕让谢老晌认出来,赶紧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晚上睡觉,三十多人挤在一个大车屋筒里睡。门口点着一盏马灯。焦裕禄对焦裕征悄声说:“我认得这个团长,他在日本人红部里当皇协军的营长,咋又到这儿来了?咱得留点心,我看这第四方面军,来路不正。”
焦裕征说:“对。我也觉得他们这个来头不像是抗日队伍。”
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过,一个连副过来,吆喝着:“睡觉了!把鞋子脱下来,把裤腰带抽下来,放一堆收走。”
大家脱下鞋子,抽下裤腰带,他给捡到一个筐里,又问:“今晚上该谁值夜喂马?”
有两个人说:“我们值夜喂马。”
那个连副说:“那你们到筐里找自个儿的鞋子、裤腰带。记住,以后除了值夜喂马的,睡觉前都要把鞋和裤腰带集中放在连部,明天出操再还给你们。”
那两个值夜喂马的在筐子里找了好大工夫才找到自己的鞋和腰带。连副拎上盛鞋和腰带的筐子走了。
焦裕征问:“为啥把咱鞋跟腰带全给收走了?”
一个络腮胡子说:“怕咱逃跑呗。没鞋子,没扎裤子的东西,你能跑到哪儿去?”
第二天一早,连副带着大家在场院里跑步。新兵有跑得慢的,就一顿拳打脚踢。后来见大家都跑不动,就让大伙儿停下,问:“你们咋啦?跑起来松松垮垮的,没个样子?”一个新兵说:“报告连副,吃不饱啊,一顿饭俩糠窝头,不挂肠子。拉了屎,风一刮就刮跑了。”
大家笑了。连副问:“你叫啥?”
新兵回答:“报告连副,咱叫王荣新。”
连副说:“王荣新,关你两天禁闭,一天给你一个窝头。”
那个叫王荣新的新兵说:“报告连副,我还有话说。”
连副不耐烦地命令:“有屁就放!”
王荣新问:“我想问问咱们啥时去打日本?”
谢老晌不知啥时来了,他趿着鞋,端着大烟斗:“打日本?笑话!打日本干啥?谁说咱去打日本了?”
7
马槽上拴着三匹马,还有两头骡子。柱子上挂着的桅灯,灯火在风里晃荡。
终于轮到焦裕禄和焦裕征喂马了。
焦裕征问:“禄子哥,我咋觉得不对劲儿呀?”
焦裕禄说:“是啊,这队伍哪像是打汉奸、打鬼子的正规军呀,咱们上当了。”
焦裕征说:“咱是稀里糊涂当了汉奸了。”
与马房相邻的四连连部院子里,传来一阵喝骂声,他们悄悄潜过去,隐在暗处看。一个老百姓被吊在树上打,谢老晌带着几个人在审问他。
谢老晌问:“说,你是不是八路?”
被吊起来的人回答:“老总,俺不是八路,俺是个卖豆腐的。”
谢老晌问:“卖豆腐的?那你家豆腐坊开得多大?有多少铺面?”
那人说:“老总,俺豆腐坊没铺面。”
谢老晌不信:“豆腐坊能没铺面?”
那人说:“俺一天做两个豆腐,就在家里做,做完了自个儿推车卖。”
谢老晌又问:“那你家还有多少地?”
那人回答:“只有九分地了。”
谢老晌问:“你家能花多少钱赎你?”
那人哀告:“老总,你行行好吧,俺家真的没钱。”
谢老晌说:“行好?行好上庙里去!俺这儿不行好,知道不?你家有钱赎,就放你一命;没钱,割一只耳朵明天送你家去。”那人被打得哭叫连天。
焦裕禄拉着焦裕征回了马房。焦裕禄说:“裕征,咱们真的上当了,这队伍不是什么正规军,更不是打鬼子、打汉奸的队伍。他们不但是汉奸,还是绑票的土匪。”
焦裕征说:“我听他审那个卖豆腐的,出了通身冷汗。禄子哥,那咱咋办哩?”
焦裕禄说:“趁现在还容易跑,咱们跑吧。”
焦裕征问:“咋跑?”
焦裕禄说:“这两天我把周边情形都留心看了,就等着该值夜喂马的机会了,你跟我来。”
焦裕禄拉着焦裕征来到后院。他们凭借一棵树爬上墙头。
翻墙而下的焦裕禄、焦裕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焦裕禄跑回家,娘爱怜地看着儿子三口两口扒完了一碗野菜糊糊,最后把碗都舔干净了。娘说:“禄子,看把你饿的。咱家就这碗野菜糊糊了,天亮了,娘去借点粮食。”
焦裕禄说:“娘,我还是把您老人家送南崮山我舅那里躲几天吧。我从队伍上跑回来,他们一定会到家里来抓人,您在家不行。”
娘问:“那你呢?”
焦裕禄说:“把您老人家安顿好我才放心,我嘛,大不了钻几天山洞。”
娘说:“孩子,这不是办法呀。躲能躲到哪一天?你也没良民证,鬼子、汉奸天天来村里闹腾,又加上个什么方面军,你能躲哪儿去?”
焦裕禄说:“躲一天算一天吧。”
娘说:“咱这一带一连几年闹水灾、旱灾,人们都去安徽那边逃荒了。你还是先出去躲些日子吧。”
焦裕禄说:“俺不敢再离开娘了!”
娘说:“儿啊,只要你好好的,你走到哪儿娘心里都熨帖。不用担心娘,娘等你回来。”
焦裕禄叫声:“娘!”
娘说:“禄子,要走你就早些,天亮了就不好走了。等天亮我就去你舅家。有你舅呢,你就放心。”
外边传来鸡叫声。
娘催促着:“鸡叫头遍了,你快走吧。”
她拿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包袱,取出几张纸币:“这是你被抓进镇公所时,赎你剩下的一点钱,你带上。”
焦裕禄说:“娘!我不走了。”
娘推了儿子一把:“快点吧,禄子。娘好好的,等我儿回来。”
焦裕禄跪在地上给娘磕了个头。
早晨,连副带领一群人扑进焦家老屋,已是人去屋空。
他们发狠地把锅碗瓢盆全砸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