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骤的敲门声

我在北平住的地方,是孙(连仲)替我预备的。这个房子坐落在北平铁狮子胡同,隔壁就是“绥署”——当年北洋政府时代的海军部,段祺瑞的执政府,门前曾屠杀过一大批学生造成了著名的“三一八”惨案。据说这个胡同在明朝时是阁老的官邸区,陈圆圆也在这里住过。到清初的时候,是蒙古王公府。民初不知道经过了一个怎样的手续,就转移到张宗昌这长腿将军的名下,当他从山东督军卸任以后,就住在这里,把所有房间都编成号码象大旅馆一样,分配给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姨太太们居住,直到他在山东被杀死的日子。后来宋哲元使华北特殊化的阶段中,他向张宗昌的遗族手中,买了这座房子,作为他们的俱乐部,即“进德社”,里面现在还挂着当代冠盖人物所送的丈二长的歌功颂德匾对。日本人占领北平的时代,因为隔壁那座海军部做了冈村宁次的“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而我所住的这座房子,也就成了冈村宁次的官邸。有人说这是一座凶宅,谁住这里谁倒霉。我住在这房子的西跨院内,中间几座宫殿似的正厅,就用作为“设计委员会”的办公室。
一年的时间,在这座房子里,开过不少秘密会议,也举行过多次的专家座谈会和各门各式的座谈会,为了教育孙,要他进步,要他转变,请了不少知名的大学教授来,和他一道讨论国际问题,朋友们很热情地帮助这一工作,知道这不是甚么“捧”和“巴结”的事。一些革命的朋友,在这里住过,联系过。中共方面的徐冰常常突然闪到这里和什么人接头。后来我同许多地下工作者,也在这里接线。
我在这里的日子,军事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显着严重、恶化,工作的进展又是那般地迟缓,效果更是微乎其微,尤其是作军事工作,比赶牛车还费力。这些显赫一时的“将领”们,他们知识是贫乏的,思想是反动的,能力更说不上,简直是一群“草包”。他们的自私观念和野心却是很大的,都以为自己不可一世;其实不过是兔子充老虎,蚯蚓冒蛟龙。他们对于现状不满,很少是由于认识,而是为了个人利害!我们明明看到了他们是燕处火堂,鱼游沸鼎,他们还想乘机会捞一笔横财。浪费了时间,无限的苦痛藏在我的心里。但是为了工作,为了整个的革命前途,不能不耐心地和这般家伙熬火候。中共的大军,正进行着革命的主力战,我所能做的,只不过在挖挖蒋介石王朝的腐朽墙脚,挖多少,算多少,即使让这蒋流氓的部队将领,丧失一点点作战信心,也是好的。
为了挖墙脚,那么,力之所及,就无所不挖了。在军队里挖,在大小头目中挖,在美国人中挖,这也是我和魏德迈在北平见面的主因。学生们不断进行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运动,同样是在挖,只要挖去了这小子一点墙基,就是革命胜利了一点。
五月里由于沧州的解放,平汉路的“剁鳝鱼段”的攻势,促成我给中共打了一个电报,电报是由孙的一位外交处副处长陈融生转发的,在我以为这是工作上唯一的收获,却没有料到陈因此而悄然离平,我也因此而落入虎口。
冶秋夫妇走了以后,我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瞅着天花板发呆,我担心冶秋这样地回去,有没有特务们在后面盯梢呢?会不会今夜就被捕呢?明天早晨他要来,我是不是陪着他一同去呢?孙要是把他交给那个姓王的特务,我又怎么办呢?
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也考虑着,既然电台被破获,又搜到大批文件,我的那个电报怎样?香烟盒上写的东西,该不会留着吧!不会,决不会的。我这样地宽慰着自己,“万一被搜到了怎么办?”我反问着自己。那就乱子大了,事情也不可想象了!因为我刚把他——孙——领上路,他现在还在摇摆中,如果这时候出事,胆小的他,也许一下就倒下去;一年来的工作,等于白费,整个打算,功败垂成,华北的问题,从此也就大变了。
蒋介石不抓我则已,一抓起来,新帐且不说,旧帐也算不清,坐牢、枪毙,用不着问是连着的,死后的事怎么了?孩子呢?妻子呢?老母呢?一连串的问题赶集似地堆上心头。“管不了许多,怕死的就不造反,造反的就不怕死。”把牙齿一咬,站起来就躺倒在床上。
我沉沉地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一阵急骤沉重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我很奇怪,以为是什么朋友带了和昨天事件有关的紧急消息来,才这样敲门。“这总不是生朋友吧!”我赶紧地从床上起来,穿着睡觉的那一条短裤和毛线上衣。开了房门,喊起那招呼我的工友叫他快快去开门,等到工友把门打开,一个陌生的大汉快步地走进来,右手里握住一支左轮,食指紧扣着扳机,我就感觉到事情的不妙。后来才知道这大汉就是北平“警察局刑事警官队的大队长”、专门捕捉重大案件的顶顶大名的马快李连福。紧随着就是“绥署”第二处的处长王耀先,他是来当向导的。在他的后面又拥进来四个穿西装和中山服的特务。
我请那一位王处长到卧室外面那间客室里坐下,同时我也穿上了一件夹袍(这件夹袍在牢里我一直穿着它),袜子还没来得及穿上,我就坐下问他:“你们有什么事,这么严重地来看我。”他脸上浮起一丝冷酷的微笑!眼睛睨视着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他们拖我一同来,听说有一点小事要和你谈谈,请你穿好衣服,跟我们一块儿去。谈完话便可以回来。”我原来想问问他究竟是些什么事,但是这多年听说过特务们捕人的方式,万变不离其宗,先软后硬,抗辩也无用,拒绝也无用,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一套的实地表演吧。我说:“好!我跟你们走!”我便穿上了袜子和鞋子,那个大汉寸步不离地站在我旁边,那双豺狼的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也许是怕我会从口袋里掏出能致他死命的“那个”来吧!我们就这么样站起来了。我用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房间,回头对我的工友老张说:“你给孙主任打个电话,中午孩子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好好地招呼她。”
这时候,我想到冶秋,他一定是先我被捕了。他的家庭负担是那么重,孩子们又是那么幼小。做事的时候,已经不能维持,今后的生活怎样过下去?现在他内心的痛苦,将是怎样的沉重。
从卧室走出大门,要经过几座大厅,我看见每一座房子里都站着几个端着手枪的陌生人,这是他们认为捉老虎必需的一种排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