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被牵走了

在我的大门口外,停着四部颜色不同的轿车。对于这么多的汽车停在我的门口,我并不感到惊异,并且我知道这许多汽车,也许有我平时熟人的汽车在内,因为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一天我向一个熟人的太太说:“前天的晚会,为什么他们请你,你答应了来,结果你没有来!”她说:“很对不住,我本想来,因为车子不在家。”我带玩笑地问她:“你丈夫不在家,车子干什么去了呢?”她很天真地告诉我:“那天晚间他们抓人,车子借出去,一夜不能回来,所以我没来。”听她说完了之后,我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你们一家都是特务啊!”这对我也是一个不小的教训。因为他们夫妇平常表示对我很友善,谈话中对于现状也深表不满,自然我不会同他们谈到任何关于政治方面的问题,只是我不会怀疑到他们是特务。
这时,我们来到一辆红色轿车前面,那个大汉把车门扭开,那位王向导先进去,让我坐在中间,大汉坐在我的右边,他那一支左轮手枪始终紧紧地握在右手里,在汽车夫的旁边,坐着另一个矮矮的特务,把右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姿态颇为安然。车子开动了,出了胡同的西口,转向到沙滩附近的一个胡同,在一棵大树对面的朱漆大门前,停下了车。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弓弦胡同十五号,戴笠的纪念堂,特务的机关部。大汉和矮子先跳下车,好象熟练的侍从副官似的,小心地开车门在恭候着。这位姓王的就领着我进了院子中的一个大客厅,客厅里放着五套沙发椅,里面坐着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有穿西装的,有穿军服的,还有的肚皮凸凸的,好象猪肉铺的老板,有的象跑街的小店员,还有两个象卖油条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大概都是进行各种各样“勾当”的特务们吧。从前我想象中的特务,只是些鼻歪眼斜、面带杀气的副官型、流氓型的一批,没有想到还有这一般从不同的职业部门中挑选出来的牛头马面。
姓王的指给我一个沙发椅子,我便坐下,他转身由客厅的另一个门里走了,从此我再没有看见他,直到今天。屋里的人,都向我投了一个好奇的眼光,他们互相间在耳语着,大概是在问:“这捉来的是一只獐子,还是一只虎?”等到那大汉进来,对一个穿少校军服的瘦小子耳语了一句什么,就走了。于是这瘦小子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脸上浮出一种愉快的神情,“把你捉住了。”好象他心里在说。
没有五分钟的时间,一个特务走到我面前说:“请你到后边屋子去。”我便跟着他走,那是第二层院子,在左跨房里摆着一个长台子,一个沙发椅子上放着一床棉被,大概是捉了什么人夜里把他禁闭在这里,看守的人所用的。地上抛满了烟卷头,领我进来的这个人,要我坐在他指定的一只椅子上,他坐在对面的另一张上,两个人默默不交一语。过了不大工夫,忽然听到有人在院中说话,操的是湖南口音,声音很熟,“我的朋友谢士炎也被捕了吧!”窗户上接着很厚的帘子,我没法看到外面,只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向外走,“大概是把他解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心里一沉。
约莫坐了一个钟头。在这么一个沉重而孤寂的空间里,我的神经好象麻木了似的,什么也不想,可是我在心里冷笑,笑着我的命运,笑着我身旁的那狗爪子。你们今天抓我,哼!小心,不久的将来,有人会把你们照样抓起来。
早晨起床后,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立刻先喝一大杯凉开水,今天这习惯是没法继续了。但喉咙非常干渴,因为昨天晚上喝了酒。桌上放着一个茶壶,我和在家里一样举起就要倒,那看我的小子把眼一瞪,狠恶地说:“不要动!”我望望他,把手缩了回来。
院子里又传进来边走边说的声音,这声音对我并不陌生,而且是我安徽家乡的声音,我知道这家伙就是北平“警备司令部”陈继承手下的大将倪超凡,他是陈的稽查处长,我在一个宴会上碰见过他,还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下。他好象下命令似地告诉另外一个人,似乎是说把我解到另一个地方去,然后要他到办公厅碰头。又有十分钟的工夫,走进来两个人对我说:“请你出去。”我就跟他们从侧门的一个夹道里走出去,上了一部黑色的小轿车,车在朦胧的朝雾中向前走,路上很少看到行人,细雨在飘着,深秋的风在吹着,身上感到微寒,心里感到凄凉。车又走过了我的门口,我扭转头来向前看一看,两扇铁门,象伸开的两只手掌,仍和平时一样的在等待着我进去,只是我不能再进去了,我只留给它最后的一瞥。
“绥署”的大门口,还是站着那平时的两个岗兵,昨天我从这大门里走出来,今天我却要从这个大门外走进去。那位朋友仍然是里面的主人,不知道在我被捕以后,他还是不是朋友?他是不是能把腰杆子挺起来,和我一样地干到底?这一切只有留给事实来考验吧。
这时候,我对于生命倒没有什么顾虑,只可惜事件来得太快一点,把我的许多计划打破了。
一件使我惦念和不安的事,就是我的小女儿,她跟我由重庆来到北平,现在还在一个初中里住读,今天是星期六,她照例是十二点半回来,我被捕了,把她交给谁?朋友们是否还能和平时一样亲切地照顾她?她一定会哭的,谁给我去擦干她的眼泪?
车一直向北驶,走过了北新桥便掉头向东,又曲曲折折穿过了好几道胡同,好象是在雍和宫附近,我虽然是在北平住过了不短的时间,但是这些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司机忽然向坐在他旁边的家伙伸出左手,意思是问,是不是向左方开去?那家伙摇摇头,把右手向前一伸。我猜想他们在这一个区域中,一定有不少秘密的窟穴。那么,左边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现在把我向一直的方向送去,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从一条泥泞的路上,又转了一个弯,看见了一排高墙,我隐约看见墙边挂着的一块牌子“河北军人监狱”。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放在这里,但是车还是向前驶,在这一排高墙的尽头,连接着还有围着一所院落的高墙,远远地看见墙上有岗楼,和一扇铁皮包着的黑门,门上还有一个小门,这时汽车喇叭尖声地叫响了,一个兵从门上的小方孔中伸出头来,望了一望,车上那个特务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于是这黑色的大门打开,车子就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