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第一课

进了那黑色大门以后,那两个特务便把我领进一个办公室里去。有一个坐在桌旁的小职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从那厚厚的玻璃里仔细地向我端详了一番,便打开他的簿子,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年纪多大等一大堆的话,然后一一记下来。另外给那两名特务写了一个收条,条上写着“今收到犯人余某某一名”,盖了一个红色的椭圆形的图章,那两个特务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不但是被特务抓起来,而且正式有了“犯人身份”。在这里的手续完了之后,这“近视眼”就叫了一个看守来,对他说:“把他领进去。”我想我得进监牢了。
我踏进这监房的头一道铁门,远远地就瞥见立在前面桌旁的一个人影,五尺高的身材穿着军服,显得挺健壮,使我大吃一惊,原来真是谢士炎,他先我一步到了。我们彼此望了一望,没有说什么。看守兵就开始搜查他,叫他脱去上衣、军裤、鞋袜,拿下他的手表、自来水笔、日记本、皮裤带,和皮鞋上的带子。他很不耐烦地抗议起来:“我是国家的一名将官,我对国家有过不小的功勋,你们这样子地对待我吗?”我知道他很年青,又是那么的高傲,自尊心素来是极强的。当然这种侮辱谁也受不了。我碰了一碰他,因为这些话说也无用。虽然这样,我的心几乎痛苦得使我晕倒。他被搜查完了,紧接就轮到我,我咬着牙齿,瞪直了眼,让他做他愿意做的一切,取去他愿意取去的东西。不过,麻烦从此开始了,没有鞋带还不打紧,没有了裤带这可难坏了,而且我们的裤子是特别的大,现在裤脚已经踩在皮鞋下,我非用一只手提抽着裤子就不能走动。看守在给我们登记着一切东西。谢士炎直溜溜地望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们找不出一句话来。他向看守要了两支刚被扣去的香烟,点着了火,递一支给我,默无一言。等到登记完了,我们就被送进了两个监房。
到了这时候,“犯人”当上了,罪名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今天干我的这一手儿,自然是非同小可。从王冶秋、谢士炎的情形来看,这一网下的范围相当广,倒霉落网的一定还不止这些。而我呢?自知是完了!新事件且不说,单就过去,一本旧账,件件都是铁案如山,特务们想下手,已不是一天的事,尤其那个流氓头子对我。此刻还有什么可说可想的,大丈夫生有时,死有地。流血!那,太光荣了!
过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一个看守把门打开说:“你出来,那边去‘问话’。”我想:“法庭开得好快呀。”我被领到办公室旁的客室里,里面摆着三只沙发椅子,一张镶着玻璃的小圆桌,有一个长得白白胖胖操着湖南口音的中年人,看样子象是个军事机关的文职人员,他用一种狡猾的谦虚语调问我:“你就是余先生吗?请坐,请坐。”接着他又问:“你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案子吗?”我说:“不知道。”我反问他:“究竟为了什么案子呢?”他支吾地说:“行辕有一个人被捕获了,有一件事牵涉到你,请放心,我们等着行辕的公事一到,便请你回去。”忽然电话响了,他就出去接电话,他在电话上“呕,呕”了两声,便挂上了听筒,但也没有再回到这间客室来。随后走进来一个人,说着一口地道北平乡间话,是个黄面孔黄牙齿鼻孔朝天的非官非兵的家伙,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监房里的“看守长”。他对我说:“请你仍然回到监房里去!”我就跟着他去了。我猜想刚才的事,也许是孙发觉我被特务抓去了之后,便去和李宗仁(当时的北平行辕主任)商量释放,后来不知道有什么人从中作梗,经过了什么波折,就决定了把我囚禁起来。
过了约有半个钟头,“看守长”打开了我的房门,手里拿着一套黄色旧单军服向地下一扔,板着他那冰冷而带杀气的面孔对我说:“你把衣服脱下来,换上这一套,回头好去‘问话’。”做了囚犯,当然要穿囚衣!北方的秋末,天气是多么寒冷,我望着他那一身散着温暖的棉衣服,脱下我的夹袍,脱下我的绒衣,脱下我的西服裤,换上单薄的囚衣。今后监狱就是我的课室,法庭就是考验我的地方。
谈到这所“课室”,里面除了墙壁、门窗、地板和角落里一个粪坑外,一无所有,我象一只刚被捉进铁笼子的野兽一样,烦躁而痛苦,蹲一会儿,站一会儿,沿着墙走一会儿,有时用肩头去抵一抵墙,有时用拳头去捶它几下,再抬头从位置很高的窗子向外瞧,窗外的天变得比碟子大不多少;那面围着的高墙,象是插在云霄里。据说:这是日本人在占领北平的时候,为了囚禁抗日分子特别建筑的。一切的设计,都是出诸一位日本建筑监狱的专门工程师的心裁。在建筑上说,真是做到了坚固、严密、科学的地步,比一般中国式的监房高明得多多了。在这些方面,毕竟日本人高出一筹。
这座监狱很大,周围圈着灰色的高墙,墙上竖着岗楼,岗楼上的兵不断地在墙头上来回逡巡着。他们夜间换班查哨时问口令的吆喝,会叫你的心跳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对着门是看守所的办公室,前后两层院子。院前有一条环形的汽车道,特务们的汽车常是彻夜不断地在这上面跑,这跑的次数愈多,会叫你感到苦难又落在更多的朋友们身上去了。
办公室是两用的,特务们审案子也在这里。这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大概古今中外,应有尽有。这些都是考验一个革命战士的设备,蒋介石的政治军事只有两个法宝:一是“利诱”,一是“威胁”,除此之外,别无高妙。
形式上这里是警备司令部的看守所,其实警备司令部另外还有十几个看守所。这里是特务们大规模关人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建筑特别好,所以把重要的“人犯”,都关在这里。
监牢是“厂”字形,中间是甬道,两边对着大小不同的监房。监房的门厚重象一扇城门,门的上半截,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孔,上面按着一块铅铁盖子,盖子上有插销,这是为牢头禁子和看守长们窥视里面犯人用的。门的下半截开着一个方形猫洞,传递饭和水。
一只象铁道上的搬闸钉在门上作拉手,一把铁锁象巨熊之掌,禁卒们常常抛出那把钥匙打耗子。门开关的时候,响声特别大,尤其在夜里,打开门象什么人撕裂你的心一样。
监房里的窗子安得很高,站着举起手也摸不着下沿。窗子的下沿是坡形,为的是防备犯人攀登去挖窗户越狱。窗上里层是铁沙,中间是玻璃,外面是铁条。靠甬道的墙角下,还有两个漏斗形的窗子,这是为窥听犯人的谈话设置的,虽极细微的声音,也会传出去。
监房的一角有一个水泥做的便坑,坑底通到墙外一个大坑,这样掏粪便的人,就无从与犯人接触,后来有人发明借着这粪坑与隔壁的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