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一年

从上海出发,航行三天,到了天津。休息一夜,九月三日的下午,抵达阔别了八年的古城。
对于这座古城,我有着二十五年的记忆。在这里,我从事过三年的教育工作。冯先生驱逐溥仪,囚禁曹锟,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革命运动。段祺瑞的三一八事件,那些躺在血泊中的青年,仿佛就在眼前。以后多年中,我衔着秘密的使命,奔走南北,这里是我来往的驿站。八年抗战,这里最先沦陷,血腥的统治,记载下又一次异族侵凌的史实。这是一块多灾多难的土地,这次看到它,觉得我老了,它也更衰颓了。
在我到平的头一个多月,我和孙个人间的接触很少,除了我被当作他的一个上宾外,他没有向我表示过什么,我自然也不去找他谈什么。听说这些日子里,各方面对我的攻击很多,使他很难应付,他现在是“哑吧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象这样的冷板凳,我坐过不止一次。这次北来,只要能够站住脚,其余的问题,都等候机会到来去解决。虽然内心有时有些焦急,但表面上还得装着满不在乎的潇洒。
到了十月底,孙终于对我开口了。他要我给他主持一个顾问团体,对于整个战区的军事和政治问题,随时提供意见。他若遇到了困难问题的时候,也交给我们替他解决。很明显的,他要我给他组织一个班子——智囊团。
把整个环境作了一个估计,孙的这种动机完全是基于一种未来政治上的欲望。他的左右,一般地说来,都是些脑子里充满了旧的封建意识的官僚,还掺杂些不露面的特务分子。在这个集团里面,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和我拉到一起,现在还不知道。因此,对于孙提的这个任务,如果措置的稍一失当,我会立刻被打垮的。
经过了审慎的考虑,我建议组织一个设计委员会,广泛地网罗学者名流和专家,经常地研究华北一般的军政和建设问题。这个会只与孙个人发生联系,而非军方的,会中委员由孙聘任,不接受任何津贴。主持会务的,设正、副主任各一人,我只担任副的,但我愿负工作上的全部责任。这样,就可以避免因过分出头而遭遇不必要的打击。最后,孙同意我的办法。以后的一年,我始终站在这个岗位上。
工作上,决定先从教育孙下手,希望使他在思想上能够有所转变。我们开始就组织了几种不同的座谈会,最主要的是国际问题座谈会,参加的是各大学中的一些教授们。邀请时我对几位朋友说:“这并不是捧角,而是为了发展工作。”记得在第一次座谈会中,孙起立致词说:“诸位先生,我虽然是个军人,但我并不爱打仗……。”
这个会举行了两次以后,引起了特务们的一阵慌张,军统和中统一些分子,纷纷要来旁听,自然我不能拒绝,孙也无法不接受。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研究国际问题的兴趣,多半不终席就跑了。
广阔的河北平原上的战事,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反动的国民党军队,愈打愈觉得吃力,兵力也愈不敷分配。联系北平到石家庄的铁路线,时断时续,河北的省府保定,经常在被包围中。每次孙由战地回来,都带着懊丧的神情。
这几个月中,我们有过不少次谈话,孙逐渐地向我表明一些心迹。他看清了战事的前途,他也看清了蒋介石的前途,“象这样地搞下去,结果是同归于尽。”一次他这样地对我说。“那么,你为什么还走死路呢?”我问他。“我指挥的队伍都是别人的……”他叹了一口气。
以后我好几次向他建议,劝他振作起来,深入到民间去,看看问题在哪里?同时集中财力,把地方的武力整顿起来,如果能掌握住三十个团,那就是力量。也就能和友军联合起来,参加革命工作。“尽着力量干吧!”这是他最后的回答。
这些日子里,我认识了两个朋友,一是谢士炎,一是陈融生。谢是孙的战区第一处长,陈是孙的外交处副处长。他们不断来找我谈问题,后来并且希望我领导他们,共同地把孙领到光明的路上。
我和谢、陈的认识,中间没有通过任何关系的介绍。我相信他们完全是凭着直觉,但彼此认识的深度,也是渐进的。在这里,从此我不再感到孤立了。
大约是五月的上旬,解放军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地攻下沧州,接着进逼天津,这里早乱作了一团。孙星夜把军队从平汉线转移到天津,而他自己也跟着去了。等到军队刚刚开到,解放军又向平保全线猛攻,把一条铁路和公路切成好几段,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这时长辛店的炮声已经响到了北平。
孙赶忙从天津跑回来,想到前线,路已不通了,一筹莫展,急得在屋子里乱转。人心惶惶,全城陷在恐怖中。在新闻记者席上,曾经批评共产党里没有人懂战略战术的李宗仁,这时候连一个屁也不敢放了。他的参谋长王××对鹿钟麟说:“如果河北不保,我们只有退走西北的一条路。”
一天下午,鹿打电话给我说:“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请你立刻过来。”我跑到西城他的家里,他紧张地把王的话告诉我一遍,然后对我说:“刚才我从孙仿鲁那里来,他同意和解放军取得联络,希望停止作战,进行局部和平,这是保全平、津生命财产的唯一作法,我已向孙建议,请你去办这件事,他就会找你研究的。”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套。“保全生命财产,只怕是为了你自己吧!”我心里这样地想。沉默了一下,我对他说:“等和孙见面以后再研究吧!”
第二天清晨,我和孙见面了,他住在北总布胡同一座住宅里。我们隔着餐台对面坐下,他好久不开口,我也不说话,最后他问我:“你和鹿见面了吧?”“是的,”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呢?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打败了走开,到南方去当寓公,一是和解放军合作,参加革命阵营。”我这样问他。
“到南方去做什么,我没有那么多的钱陪着他们花,我决定留在北方,你去联系一下。”他低着头好象在和餐台子说话。
“我一定尽力地去找线索,先把联系弄好。不过中共不会有重要的人留在这里,如果要进行合作,还得请他们派人来商谈。”我答复他。
“好吧!”他点一点头,然后想了一想对我说:“来人的时候,你和他们见面,我不参加。”
我回来的时候,对于最后的一句话,心里很不痛快,这明明表示没有决心,并且存着在必要时出卖朋友的后手。不过同时我想到,象这样的人能够有这样的表示,已经很不容易,他总算是迈进了一步。事情既然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揭开了,以后的工作就更好推动了。
我把孙的事和王冶秋商量一下,并且要他找个线索发电报。他迟疑了一会儿对我说:“我看孙这家伙不可靠,不要上了他的当。”我向冶秋解释说:“他既然有了表示,我们就可以接头,我们的工作到现在,总算有了进步。”“我去找找看,不一定找到,因为我认识的人,他们能找到我,我却不知道他们的住处。”他说的时候有点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等了三天,冶秋对我说,“那个朋友没有找到。”听了这句话,我有点失望和焦急,怎么办呢?我认为这件事对于孙,对于华北局势都有影响,危险只有机密泄漏这一点。王既然不干,我得另找路子。
凑巧得很,在王推脱了之后,当天下午陈融生来了,我问他有没有方法给我向解放区发一个电报,他说:“办法是有的,但是我要先去请示一下,等到同意以后,再告诉你。”说这话的时候,丁行也在座,但他却一言未发。
第二天陈来了,他告诉我:“可以办到。”我问他:“机密性可靠吗?”“没有问题。”他坚决地劝我放心。
我们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张沙发上,这时刚吸完了一包三炮台香烟,我把纸盒子翻过来撕了一半,递给陈:“你写吧!”他问:“怎样说?”我想了一下:“孙决心合作,请速派负责人员来商。”写完了,陈问我谁出名?“写我的名字。”我毫不犹疑地回答着他。
我们坐着一辆汽车,穿过中南海,到市政府附近的路口上。陈下了车:“你在北海西面那个大图书馆门口等我。”说完了他向东边走去。我把车子停在桥边,一个人在马路旁的树荫下徘徊,“这个工作,可能是有成就的,也可能是有危险的。”我内心这样地对自己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