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之2

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得高高了,阳光映射着屋顶上的积雪,把空间照耀得格外光亮,把一切都弄成了透明的结晶体似的。眼前更充满了喜悦。檐前聚鸣着成群的麻雀,间或落下几匹家鸽来,在空旷的泥泞地上找寻它们的食料。这看来倒好像是还和平,还温雅的地方。
今天是矿工们发工钱的日子。这一个美丽的早晨,替他们实在添了不少的兴趣。换班的汽笛声还响得没有多少时候,山谷间已经布满了快乐的歌声。
工钱领到得早一点的,他们都在转回家来了。他们把瓦斯灯挂在腰里,手里提着一布包东西,在泥泞的道上踯躅着。他们唱着粗俗得很的情歌,也有哼着几句断片的京调。他们一路上逗笑着,三三五五地缀满了四下的山麓。
在这里,谁都很喜悦,谁都很舒闲。简直不像是饿着肚子的人们啊!
渐渐地,矿夫们都络续地到来了,这蜂窝式的茅屋丛里,顿时热闹起来,小孩子嚷着要东西吃的时候,母亲们的答话也就和顺起来了;在这时,我们不时会听见妇女们爽利的回话声:
—等着你的爸爸呀,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阿根和他的母亲才从睡梦中醒来。
阳光不会从他们的小窗洞中射进足够的光线,里面还是黑暗得很,她简直没有觉得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因为多日来失眠的缘故,在早上她还是昏沉得很。待她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后,她才想起来了:
—啊,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于是她奋兴起来,她翻身坐在床上。
起先她沉思了一下,眼睛微茫地,又要闭合拢来了。被躺在她怀里的孩子挣动了一下,她才重新把半合的眼皮张大开来。她俯下头来看了看她的孩子,突然想起了似的,从床头上拿起那昨夜未曾吃完的半个烧饼来,她放到嘴里嚼细了,慢慢地喂着她的孩子。她不时地谛听着,她想她的丈夫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屋外布满了喜悦,屋内充满了爱意。这真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啊!
在太阳光从篱壁的破隙中射进一点点零碎的光芒的时候,她的丈夫回来了。
他粗暴地,带着愉悦的豪爽,把门一手推了开来,到他走进了屋内,篱壁还在微微跳动。他进来了,脸上装得很庄严地看着她,但是他的不可抑止的喜悦,已经在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他先把手里提着的酒壶和一大包的食物在桌子上放好了,跑回去把门和小窗打开。这样一来,屋里就觉得明亮得多了。那女人起先看着他做,她一句也不说,尽量遏抑着她的高兴。等到他把窗门都打开了,才忍不住开起口来:
—冷啊,今天比昨天冷得多呢!
—ch!关着却太暗啦!
妇人不说话了,她好奇地随着她的丈夫去支配,她仍然继续着把烧饼喂给小孩。
—哙,那来的烧饼呀?
—爸爸给的呢;昨夜爸爸来过了!
—他没有说什么?
—很使他担忧呢,他已经看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不要担忧,今天可是什么都有啦,什么都有啦!
他走到桌子前来,把他带回来的布包解了开来。妇人把脖颈伸长着,惊奇地看着他。
—哈,你看……煎饼……牛筋……牛肺……咸菜……大葱……高粱……小米……酒……好啦,你瞧,你瞧,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妇人一句也不答,她笑着,她瞧着。但她立刻好像悲哀起来了,郑重地问他说:
—那么一共化了多少钱呢?
—不要急,难道这个不够吃三天么?
—但是再等到发工钱还得要五天呀!
—ch!又是你的空着急,这里还有钱呢!
妇人被他的粗暴的答话噤住了,坐在床上不出声。孩子把半个饼吃完了,开始活泼起来,伸出他的小手去抓着他母亲的脸,扭着他母亲的衣服。他扰动得异常厉害,竟使他的母亲不能安坐。
—睡下呵,真会吵!
男子正安排起他的酒菜来,给妇人的语声惊觉了,他走过去,一把将小孩抱起,送到他黝黑的嘴巴上亲吻。小孩被他的父亲从被里拖了出来,他昏茫了半天,抬起眼来看着他的父亲的粗暴的神情,他哭了。
—看啊,你总是这么粗心,看,看,他的裤子落下了,你要冻死他呢!
妇人很关心地,尖声地叫了起来。她伸出手去,想夺回这孩子。男子却并不立刻给她,他贪食地连吻着那孩子,他笑了,并且笑得如此地大声。
男子完全是兴奋的。他把孩子还给了他的妻后,他立刻跳到桌子前去,喝起他的酒来。
妇人等到把孩子哄得不哭了,她才抬起头来向她的丈夫说:
—给我一张煎饼呵!
啊,忘啦,你饿了二天了!你喝酒么?
她并不喝酒,她只吃了二张煎饼,半支葱,一点咸菜。吃完了,她重又睡下去,把身子紧紧地缩进破被里,两眼长久长久仰望着屋顶出神。
在屋外,喧腾着欢欣的热情,满处喧嚣着粗暴的笑骂。
矿工们在屋檐下谈笑着,诅咒着,叫骂着,妇女们在禁止男人喝酒,争吵和喧扰,形成了这周遭的给人兴奋的空气。间或有人走过这里,互相招呼一声,他们一变了平常的冷淡的,漠不相关的态度而热烈地融洽起来。他们的嘴里不住地哼着粗俗的小曲,把声调装得散佚而且淫荡。男子们和女子们调笑着,他们相互卖弄风情。
间或有一声妇女们的惊叫,是谁调笑得太放肆了;但是接着还是一阵高兴的狂嚣。
在这个屋子的里面,也不是完全像是死寂的。男的狂饮着白干,女的戏弄着孩子。在高兴的时候,夫妇俩相对着微笑了;他们确实已经遗忘了昨天的绝食给他们的苦痛。
有个矿夫从他们的茅檐下经过,探着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提高噪音向他们喊一声:
—老陈啊,你喝酒呀!
女的连忙从床上抬起头来注目一下,男的立刻站起来,跑向门外去,站在门口和他们搭讪起来。
—哙,你呢,你喝了几两酒?
—我么?我还没有买呢!
—啊,我吿诉你,丁顺记的酒不好,你得到老森泰去沽……
—现在的酒里都冲着火酒呢!
—哙,还有老森泰里的牛肺很便宜,你来尝我一块……
—算了,我还有高粱没有磨呢!
—你不能去买几张现成煎饼吗?
他们这样搭讪下去,没有尽头的时候。并且渐渐地人聚得多起来了,他们谈话的资料也渐渐加多起来。他们谈着家常,谈着天气,谈着过去,谈着未来……
顿时这个地方热闹起来,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讲谈点什么。
有时矿夫们在言语间发生了冲突,他们黝黑的脸上,涨起了满面的青筋,在很平常的砥触中,都会使他们扭打起来。
于是四围集着许多喝醉了酒的矿夫们,他们大笑着,狂呼着,把空气激涨得热烈,兴奋。他们把小石子掷他们,他们鼓励他们的勇气,他们决不曾想到给他们排解一下。
妇女和孩子们的手里都捏着一大卷裹着咸菜的煎饼,立在远一点的地方呐喊助威。
一场喜剧还没有结局,别的地方又起来了,于是人群的中心移到那边去,骚扰的声音也跟着跑向远去了。
老陈退回到他自己的屋里来,继续喝他的白干,他狂笑着,接连饮干了好几杯。
在他的门外,还逗留着几个人,他们相互谈论着某人的力气来得大,某人的手段来得高强。
酒喝得太多了,老陈带了一点微醺。他醉眼迷朦地把凳子更搬近门框去,他的脸上涨得通红。
这时,他的脸上浮泛起一层微笑来,把两眼向着高高的天空。
屋外的冷风吹着他,使他微醺的两眼感到一点刺激而昏花起来。他的头开始觉得晕眩,他看见目前的一切景物都像移动了原位,并且以他为中心而转动起来。他醉了,他的耳膜中发着混杂的骚扰声,他的听觉也就模糊起来。
从他的醉眼中,看出了这里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依然如故;这个世界还很和平,还很幽雅;这个世界虽然不甚可爱,但也还过得去。因为这里还有微笑,还有生机。
所以他微笑了,他摇摆着他的头,把他的外衣的钮扣解了开来。
太阳渐渐由天空的中心移向西边去了,射下来的光线正照在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来向着太阳,他又无端地微笑了。
他又把头略偏过来,从茅屋的顶上望向远处去,他看见了煤矿工场里的崇高的大烟突,和一直伸向天上的升降机的大铁架。这些东西都在他那被阳光刺激着的目光中闪耀,愰荡,他又微笑了。
一切对于他都是很熟悉,很可爱。他笑着,他爱这些。
—啊,这些东西,这里的一切一切哪,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头就相伴着;不是么,我是陪伴着你们从我一生下来直到现在了。
他这样想着,就笑起来了!
从他的对面,走来了一个矿夫,老陈向他直喊起来:
—哙,老沈,你的眼泪还没有哭干么?哈……你看,你的一个儿子倒还不过这么大,但是你为他掉的眼泪已经不止这一点了啊!……哙,老沈,你喝了几两酒?……丁顺记的酒不好,老森泰的好啊!
—你喝你的罢,你这醉鬼!
—死了儿子又有什么呢,难道这也值得和人家相打么!我们这里统算每天有人死的呢!
—死你的爹,死你!
—哈,东西,你的眼泪还没有哭完!
他只是兴奋地狂笑,他和每个来住的人们搭讪着,调笑着。他的老婆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他的老婆从睡梦中听着他和人家斗口时,才把他唤了进来,他还是喜欢得像个小孩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残冬的午后是很容易暗黑下来的。他拿出几张煎饼来,分给他的老婆和孩子,他自己坐在桌子前面,大吃起晚餐来。
他们的晚餐很简单,只有几张高粱煎饼和一块咸菜,二支大葱,几只干辣蕉。他把葱和咸菜卷在煎饼里咬着吃。他把他的两眼抬起来向着屋顶时,他觉得很舒服,很安闲,他又无端地笑了。
又到上工的时候了,他似乎还没觉得,他仍然这样兴奋着,逢人调笑着,直到屋外的泥路上挤满了上工去的矿夫们,他才想到预备着动身。
他把衣服的钮子扣上,把瓦斯灯的灯嘴通了通,装上了电石,灌上了水。当他要动身走路的时候,他又跑回到床前去,伸手把他孩子拉着:
—来,爸爸抱罢!
孩子不睬他,把一个头偎贴着他母亲的前胸。
—你这小狗仔!
他伸起两臂,从他老婆手里把孩子夺过来,紧紧地把来抱着,贪食地吻着他的小脸。
孩子不高兴起来,又哭了。
起先他还摇动着这孩子,竭力哄骗着,但是孩子的哭声更厉害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孩子掷还给他的老婆。他返过身来,立在床的前面,两眼钉着这孩子,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工去罢,是时候了,你看,你又把他弄哭啦!
妇人起初还责备着他,但她立刻把口气改得平和了,带着微笑说:
—上工去罢,是时候了!
他这才转过身去,提起瓦斯灯来点上了火。但他立刻又踌躇起来,他把瓦斯灯又放下了。
—啊,今天不去啦,明天打个联班罢!
妇人不说话,她惊奇地瞪视他,带着询问的神气,长久看着他。
他仍然是踌躇着,他低着头思索起来,显然是他的内心的苦闷骚扰着他,使他无所适从起来。
终于他悲苦地诉说起来:
—这样的刑罚,我总是受够了。难道我必得每天这样做下去么?
但是他已把瓦斯灯提在手里了,并且挟起一布包的高粱煎饼。当他要走出门去的时候,他回过脸来向着他的老婆和孩子。
这一回,他的孩子向他笑了一笑,把个小脸贴着母亲的胸脯。
孩子的迷人的笑脸,使他又停止了脚步,他笑了起来,妇人也微笑了。
—汽笛快响了呢!……你看,看这聪明的孩子,昨天爸爸说:我们守着吧,这聪明的孩子,他总不会和我们一样了。守着罢,守着我们的将来罢……哙,看这多么聪明的孩子啊!……
夫妻俩都满意地微笑着,当男子提着瓦斯灯走出了门限,把门带关时,她的眼泪滴下来了,她久久地呆看着那扇未关闭的窗子。
这时周遭又热闹起来。由远处送过来一阵阵炭矿夫的散佚的歌声。在近处,更骚扰着妇女与孩子们的吵闹声,调笑声。
孩子的双手抓着她的奶峰,她的两眼瞪视着前面,漠然地很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