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之1

—太兴奋了啊!老头儿。
—一个年纪比较轻一点的火夫,这时正坐在煤堆旁的一根铁杠上,向着老人微笑地点着头说。接着,老人也笑了起来。他把手里拿着的一铁铲煤块都洒落了。老人重新俯下身子去,更多地铲了一铲煤块,用力送进炉门去,他看看炉火给煤块一压,低抑了一下,立刻又旺将起来,他愈加喜欢得厉害。他把身子斜倚在铁铲的木柄上,竟大笑起来。他好像不觉得那融融的炭火的焦灼了。
—当然,这是喜欢的日子啊!
一个人的喜怒,常有牵引旁人的力量,那个年纪较轻一点的火夫也接着兴奋起来了。他静静地站将起来,伸起赤裸着的两膊去夺老人的铁铲。
—我来吧,老头儿,你到外面吹吹风去。
—为什么呢?……
老人回头去坐到铁杠上,他的赤裸着的上半身,显示着过分紧张的筋肉在颤动,他的肌肤是过分的焦黑,突出在外面的大半是骨骼的轮廓。从炉门内发出来的炭火的烈炎,映红了他的肌肤,百四十度以上的温度刺激着他,他微笑着,炉门内不绝地发出几声煤块爆裂的声音,机器房里送过来阵阵机轮的奔吼,和升降机上下时不断的辘辘。这些并不会吵扰他们的清谈,他不时站起来向炉门内添些煤块,谈着家常。
—我吿诉你,老朋友,明天是我外孙的周岁!你要晓得,这是怎么样聪明的孩子……听着,老朋友,我有一个外孙—这是谁都知道了的—他明天周岁。但是你决不能想到他是怎么样可爱的……是的,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孩……他是不避生人的,他看见什么人都笑,什么人都可以抱他……老朋友。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孩……
他们相互对视着,相互地笑起来。他们欢喜得像一对可爱的顽童,在灼热的炉火旁边,像谈着无稽的仙人故事似的,他们入了忘我的境地。
老人站了一刻,把铁铲向煤堆上一丢,过去坐到他的同事的身旁,接着又说下去:
—我送了一样礼物……你知道么!礼物应该要实用一点……你猜,我送的是什么?
两人对视一下,微笑了一次,那个人始终沉默着。
—是么,你不知道?
老人愈加奋兴,接续下去:
—我送了五斤面粉,一斤精肉……明天就可以动手做包子吃……老朋友,你有几个月不吃包子了?……明天,明天我请你,你可以去做个客人,不?……去罢!明天是我的外孙的周岁,为什么我不能请你呢?
—你明天早一点起身罢,我们可以热闹一天……并且你可以看看这孩子,他真是一个聪明,伶俐……他真是一个惹人爱的孩子啊!
—不信?我不会骗你的……只要你一见他的面—虽则他有些黄瘦;这是他的母亲没有多少乳的缘故—那你一定会惊奇的。你不要说“小鸡窠里不出凤凰”,要晓得这孩子决不会像我们一样过下去的,他……他总会弄得好些的……
那个火夫对着老人很可爱地报答了一个微笑,站将起来,走近炉门去,提起铁铲来铲了一大堆煤块送进炉门去,并且把风箱上的螺丝扭开,放了许多空气进去。把炉火煽得旺旺的,那时汽表上的红针跳跃了一下,升高了几度。他很熟练地把汽缸察看一下,扳开热气管的活塞,放出一些过剩的热气来。于是满空中充塞着汽力冲出铁管的尖声,一阵浓重的白烟向黑空中激射。
老人有些发怒了,走将过去把炉门关紧,又把热气管塞住。
当他回过来重新坐下的时候,他又笑了起来。他滔滔不绝地反复着,他把他想到的话重复了好几回。
—五斤面粉,一斤肉,这不算是少了罢。我们可以添上些油菜……最好是白菜……这不是很少的礼物!我为了这个,我节省了一个月了……这当然不算是一回难事。我可以一天吃一顿饭,一连三天。譬如说,三天省下三顿,三顿只少有二斤煎饼。而且这并不难,这因为不是没得吃……没有钱买饼吃,这样的饿才难受……
—太兴奋了,老朋友!你去息息罢。
老人站起来。在一只油黑的瓦器中倒了一杯白水,一口气把来吞了下去。他察看了一下汽表的度数。这时他的赤裸着的上体被炉火熏得通红,全身像火球一般地发热;刚才喝了一杯水,汗珠就像雨点般从皮肤孔中泛溢出来。
他的两眼也红晕起来,一直到他的颧骨下面,脖颈以下一段,正发着青紫色。他的白眼珠几乎变成了红色的,瞳人失神地呆定着,凝视的时候半天不会转动。
但他还是兴奋着,还在谈论他的外孙。
另外那一个火夫有些厌恶他了,在他的旁边坐着,半天不和他交谈。老人还是没有觉得,他还在喃喃自语,他在打算着明天怎么摆排场,请些什么样的客人。
炉子里的煤炭给他们添得太多了,火势不绝地增大,这一间铁壁的小屋中的热度也随着增高,因此凡是铁质的东西都发着奇烫。老人有些受不住这猛烈的煎熬了,他走向门框去站着。门外是沉黑的深夜,一根高大的烟突竖在门口,好像撑天的大柱。
—我可以休息一下罢,老朋友?
他说着,披上了一件夹衣,跨向门外去。
外面没有一个行人,天上也不见有星星。密接着的厂房,笼罩在浓厚的烟雾里发着青灰色。他从亮处出来,突然走到了暗地里,他的两眼昏花着,眼前幻现着无数金色的光轮。厂房的暗影在浓烟里浮动,不散的烟丝绕着房屋蒸腾,从参差不齐的铁柱间,厚厚的不甚透明的玻璃窗里透出无数暗红色的灯光,在老人的昏花的眼底闪烁着,厂房背后的一带杂渣堆上,有几个工人的黑影,推着运煤车从轻便铁道上走动。老人从厂房的旁面转过,走向围子外去。一路上他没有碰到什么人,有时从煤堆后面闪过一团黑影,他高声喊起来!
—碰鬼!偷煤的贼!
老人静静地向前走去,天空中荡动着砭骨的朔风,风势虽则并不厉害,但是北地的冬天,就这样也已经够使穷人们受苦的了。
在近围子的练煤场上,烧着一堆堆的炭火。一些练煤工人,都围聚在火堆旁烤他们冻僵了的手指。
他们笑闹着,推挤着,围着火堆在打架。
老人在遥远处就笑将起来了,他的从鼻管里哼出来的笑声,和着他的咳呛声咽哑在冷冷的朔风中震颤。他自己觉察出他的声音有些凄凉,想把他的孤独感调节一下,于是转过方向去,向着这一堆烤火的工友们。
在走近他们的时候,他唤了起来:
—快活啊,朋友们!
他们还是继续他们的欢娱,有几个人仅仅抬出头来看了他一眼。
老人再走近一些,在离炭火稍远的地方的一块木桩上坐了,很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四下里沉黑得可怕,四旁堆积着山一般的煤堆。他们就坐在一堆煤屑堆的后面,因为在这里可以避风些。
老人在那里坐得很久,他找不出和他们说话的机会,虽则他曾经好几回提起勇气来想插进去和他们谈些关于他外孙的事。当他们的笑闹暂停着的时候,他认为这是机会了。他就立刻警觉了一下,留心着不要失去了这个时机。于是他把身子向前伸出些,先咳了一声嗽,笑了一笑:
—听我说,兄弟们……
但总还是不中用,人家还是不要听他的话。他们仅仅沉寂了一下,立刻又回复到他们的笑闹中去了。
这样的机会他足足失掉五六次,他总没有办法来使人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末了,他从木桩上站了起来,向他们再走近一点,和他们一起坐到炭火的近旁,他再等着他的机会。他应和着他们一同高声地大笑。粗暴地狂啸。
但总没有用,他简直没有方法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起来。
—听我说,兄弟们……
他的话刚说得半句,他们又为别的事情在狂啸了。
他在那里坐了一刻,他觉得皮肤愈加灼热起来,在炭火的旁边终于坐不住了,他重新站将起来。
—多么快活啊,兄弟们……
无论他怎样说话,他还是引不起他们的注意。终于,他走了。
他沿着铁道向北走去,他走向这群聚的茅草棚丛中去。
他的皮肤还是发着热,颜色几乎是深紫的。虽则他仅仅穿着一件夹衣,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从他对面吹来的朔风,便他感到凉爽而且温柔。
这里本来是短短的路程,他费不了多少的功夫,已经走近了那里。
那里沉黑得很,远处的厂房前的几盏路灯的淡淡的光辉之外,这里没有一盏灯火,没有一点声息。但他好像没有觉察到这是深夜似的,仍然摸索着前去,他摸索着走进了这条狭隘的小巷。
等他一走进巷弄,眼前更加沉黑了,几乎看不见他伸在眼前的手指。
他还是迂回着前进,用他的记忆力去挨户找寻。
等他走到了他所找寻的目的地,他站住了。
他张大了两眼,先向四围溜视一过,再伸出手来摸着芦壁,摸着板门。
一点也没有动静,一点也没有声息。
然后,他再轻轻地,敏捷地,把耳朵贴着窗口,来探听里面的消息。
还是没有听见什么,只有几声微弱的鼾声,但是太低微了。
老人听了半天,他还不走,只是退回了几步,站在巷弄的中央。
他笑了。
他在那里构思起来。他想:阿根绻缩着,睡着在他母亲的怀里,或则……他正衔着他母亲的乳头。
—这是一定的,我不必亲眼过目。
当他想到走回去的时候,他重新把耳朵贴向板门去。他轻轻地向着里面说:
—睡得好些,乖乖!
—明天是你的周岁,这是很快的呵,阿根,我的乖!要不了几年,你就会长大的,孩子,你长大了,我们可以休息休息。
—将来,呵,我们的将来啊,我在守着。乖乖,你将来可以……
他在那里幻想了很长的一大套。他为这孩子设想了很多的计划。
终于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幻想,他带着漠然的欣喜而走回去。他走回去时不像出来时走得那样慢;道并不是一度的休息给他的兴奋,这是他自己的幻梦所给与他的活力,他一路上兴致勃然地摇摆着他的头,挥起他的两臂,有时简直想要哼出几句京调来了。
他在这深奥的夜幕里看着沉黑的工场,在他的直觉上只少感到一度严肃的震惊,但他并不是有所感触:看他,他笑起来了。他以为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的平常,他的一生是早就注定了的。他没有其他的要求,他想像这样子倒也算过了一辈子了。
到他走回到工场时,他的头开始感到昏眩起来,而且突然的疲倦困顿着他。他的浑身如火烧般在发热。于是他走到靠墙处去,两臂扶着铁皮包裹的墙壁向前走。几次使他走不动路了,头郑重地压着他,他昏花的老眼看见这世界正在转动。他把他身上的夹衣脱下来,把赤裸的背心贴着冰冷的铁壁。这样他觉得爽快了一些。
他知道,他自己是病了!
从一百五六十度的空气中出来,就跑向零度以下的冷风中去纳凉,这对于他的身体当然有极大的损害。但他还没有觉得他的病态的危险,他还挨延着要走回他的火炉间去。
在他回到火炉间之前,他先到附近的一间矿夫的浴室里,用冰冷的自来水把全身淋了一下。冷水淋过了,他觉得爽快一些。但是火炉间里的高度的闷热,使他在入门处站住了,并且由于一阵猛烈的头晕,他怔住了。
—怎么哩,你?
另外一个火夫把撬煤的铁铲向煤堆上一丢,向老人走了过来。老人的脸泛着青紫的颜色,他的全身在震颤,他的一件破夹袄还挂在他的肩膀上,头发上正滴着他未曾擦干的水滴。
半天以后,老人把半合的眼睛张大开来,他颤动了一下,他肩膀上挂着的那件夹袄滑落了下来,那一个火夫把他扶着,让他坐到一堆煤屑上。
老人茫然地环顾了一下,他的双目显然是表露着很厉害的肉体上的痛苦,但他还拼命想要微笑起来,他竭力要把他自己装得泰然些。
火炉的门开着,里面燃烧着炽热的火炎。他凝视着,他还想要站立起来。
—给我,我们的铁铲……
—我们应该加些煤块进去……这是要不断地燃烧着的……出力一点罢,老朋友……
—做工,出力一点做工!……我们且出力一点,在现在……
—并且我们要等着,等着我们的孩子们……
—记好啊,明天是我的外孙的周岁……
他说话是近于呓语似的,他是再没有多大的作为了,他只多只能把身子震颤一下。
最后,他向煤屑堆上倒下去,他已经是没有用了。
然而,他还要想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