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之2

暴风雨的夏夜。山谷间咆哮着震天地的响雷,从远处的山头上,不住地闪烁着耀目的电闪。雨像从天上倒下似的奔流着,低洼的地方泛溢着从山顶上奔下来的雨水。人都躲避到屋内去了。
西山麓下的那一丛茅草房,都像满浸在洪水中了。上面是倾泻下来的粗而且密的雨点,雨点不住地从屋顶的破隙中漏下来,使得屋内没有一个可以够躲雨的地方,芦壁被大雨浸润的全湿了,雨水从屋顶上延着它流下来,简直像山谷里的瀑布。地下是厚厚的积水,把一切东西都浸在水里了。外面的雨似乎没有止息的时候,弄得穷人们没有一小块干燥的地方可以避雨。
夜已经深了,四下里沉黑得怕人。除了急雨的奔骤声外,连机器的声音都不听见一点。
阿根和他的母亲正绻缩在家里的屋隅,他们已经把床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把来堆叠在漏不到雨的地方。屋子里点不住一盏火,因为户外的狂飙不绝地从破壁中吹来,弄熄灭了他们的油灯。
母子两个简直像绻缩在山洞里的猴子,他们过着非人间的生活。在他们的周遭,雨水直淌下来,间或还滴到他们的头上或是身上来。他们的脚还浸在水里,在他们的全屋中,弄得没有一块干燥一点的地方了。他们互相依靠着坐,长久长久没有一句话说,天空中不住地耀烁着电闪,不息地响着雷鸣。突然一线刺目的银色的光波从窗隙中射进来,他们抖悚了一下,小孩子立刻掩着他的两耳,妇人轻轻地念一句谒语:
—南无阿弥陀佛,不知不罪。
暴风雨简直没有止息的辰光,他们坐在一条狭狭的板凳上,连瞌睡都不能。小孩子已经疲倦了,他倒在他母亲的怀里,有几回迷朦起来,但立刻又被雷声惊醒了。
—什么时候雨会停了呢,妈妈?
—立刻……不再会下一整晚的了,乖乖。
雨总这样不停地下着,四下里奔腾着从山坡上流泻下来的积水。
—是怎么样的预兆……好多年没有这样的雨了!
母子俩没有合式的话可以讲。每当一个雷吼声把孩子从朦胧中惊醒时,就要问一声:
—什么时候雨会停止了呢?
母亲弄得没有话回答了。两人持续着这死一样的幽默,在这里太可怕了,而且我们也过分地疲倦了。
时候还不过是在半夜里,他们已经焦急起来,他们急于要等候白天的到来,他们想白天总能安定一点了。但是对于白天,他们还是没有什么把握呵。
—爸爸该回来了罢?
小孩子想了半天,突然问起他的爸爸来。
—等着,等着到天亮的时候。
—什么时候天亮呢?
—你等着罢,等到天上放光。明天是你的外祖父的生祭,明天我们还要买肉……等着,明天吃包子。
孩子感到了兴味,他奋兴起来,把两眼张得圆圆地凝视他的母亲;等电光一闪的时候,他看见他的母亲也正在看着他。
—外祖父是很爱你的,阿根!他死了已经六年啦……他最喜欢吃包子,但是他一生中仅仅吃到过一回。明天我们一定做包子,我们把包子来祭外祖父!
—外祖父怎样的呢?
—他是一个好人,他很喜欢尔……你是记不得了,你吃了他很多的东西。而且他常常夸奖你,他说你很聪明,他说你很能干……乘乘,将来你不要忘记了他……他是一个好人!
—什么时候天亮呢?
—快哩,乖乖!
母子俩的对话说到无聊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假眛一回,忽然被一个雷声惊醒了,再接着谈几句关于外祖父的话和对于未来的希望。
就这样,到也安分地把一个长夜挨过了大半个。
在半夜里,暴雨曾经停止过一刻,但是将近黎明时,突然又雷电交加,雨比上半夜下得愈加厉害了。
母亲在焦虑着。她看见被褥已经打湿了,家具通通浸在水里;她要打算明天的食宿。小孩子却在渴望着明天的来到,黎明时候他的爸爸回家。明天是外祖父的生祭,他可以有好一点的东西吃;有肉,有包子。
他们在一样的朦胧中思索着他们各各的心事。雨不像是要停止的样子;从烂泥地里发出来的闷人的霉腐气触鼻欲呕。一夜来的不眠,眼睛都发着红,头郑重而疼痛。屋内漆黑,四野幽静,只有单调的骤雨声,使愁人感到不快。
长久的幽默中,突然—一阵骚扰的轰闹声打破了四野的沉寂。
—呀,怎的?
—放工哩,妈!
这不是每天所习闻的放工的声音,这里没有歌声,也没有高兴的呼啸。这里所听见的只是一片杂乱的混淆,嘶声的呼号。而且时间也没有到放工的钟点呢。
妇人带着侦察的心情留心听着。这声音渐渐地猛烈起来,渐渐地向这方而近来。孩子也听出这不是放工的声音了,他扑到他母亲的怀里去伏着,他已经预感到所发生的不是一件平凡的事件。
轰闹的声音愈加迫切了,终于是整个炭矿工场骚动了起来,并且在近处送了一阵妇人的号哭声来。于是母子两人都震惊起来,立地从凳上站起,妇人急忙地冲出去,站到茅屋的门口,小孩子跟在她后面。
在屋外,空气已经非常紧张了,在各家的门口,已经站着很多的人们。他们都在雨里站着,都带着热情的惊叹声在观望着。这里母子两人畏缩地骑着门框站着,他们长久没有观察出这是什么一回事。
在过分沉黑了的夜里,简直看不出什么来,只有借电闪的刹那的光芒,看见那里有人。经过了长久的注意,那妇人才知道阿森正站在她对面的门檐下。
—什么事呀,阿森?……倒了支柱?……炸死了人,……什么事呀,在这样大的雨里?
—听着!或则是倒了大架子。接着是一片沉默,在这里的人都不说一句话,都在谛听着远处的轰闹。
轰闹声过于混乱了,一点也听不出什么来。但是这里的空气,因了这一度的沉默而变得恐怖起来。母子俩紧紧地靠着门框,微微觉得有些抖悚。
报吿消息的来了,在这漆黑的夜里,看不见人在那里,只听见有个人在大雨里奔跑着,他从远处呼号着走来。
—枪毙了人哩,枪毙了人哩!……
在奔来的人的吆呼声里,站在门口的人们都震惊起来,同声喊起来。
—嗳!……
在这一个情景之下,谁都紧张了起来。多少人都放下了旁观的漠然而骚动起来,人们都从屋角里或门框边跑向街上来。虽则雨像瀑布一样从天顶上倾倒下来,他们都像没有觉得。
—谁呀,枪毙了谁?
—怎样啊?是什么一回事?
一阵同时的,带着一点惊惧的颤声的询问声,愈加闹得混乱起来。
母子俩也跑向街心去,挤向热闹一点的人群中来。妇人似乎听见一句说:
—老陈也枪毙了!
她不能断定就是她的丈夫,但她感觉到一阵恐惧,从脚跟升到她的头顶。她右手紧紧挽着她的孩子,她跟在人群的里面骚动起来。—在人群里简直摸不着头脑,又其是沉黑得异常,她找不着一个人可以向他询问一声。
雨对于他们似乎没有半点应响,虽则他们的衣服都淋得湿透,脚都浸在水里;但是他们的暴躁的喧闹把什么事都放到脑后去了。他们继续着他们的骚闹,呼啸,他们正在同一的茫然中混乱着。一瞬的电闪打过来,映着他们,他们看见这里拥挤得很密切的一大集团。电光映在人们的脸上,都被蒙上了一层淡青色的光耀。谁都辨别不出什么来,太快了的电光,不能给与他们凝眸的机会。
妇人愈加感觉到焦躁起来,她更用力地向人群中乱挤,随便拉着个人就问一声:
—枪毙了谁啊!
别人和她同样地是不知道。被她问着的都掉过头去避开一点,或则直截地回她说:
—我也不知道啊!
她在那里乱挤着,到处和人们碰住了,找不出一条出路。有些人戴着一顶大笠,帽边上挂下来的雨水常常泻了她一头,她没有头绪了,只好挤在里面乱攒。
在西山的前面一方空地上,送过来一阵阵矿夫群众的叫嚣。在那里也不见一盏火光,只有相近工场的大道上,闪烁着一点点零碎的电灯的光芒。
人众愈加聚集得紧密起来,简直把一条狭狭的巷弄挤得没有空隙了。
他们的身上都已全身湿透,这样大的骤雨,好像整个天空是一片汪洋,人们都整个儿地浸在这海水的深处。但他们没有去留意到雨水,他们都被恐怖所镇慑着,他们的胸腔里燃烧着热火。
在人群的那一面,似乎在骚动起来了,群众慢慢地一个紧跟着一个向前移动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回事,群众都跟着向前移动,他们密挤着,几乎后边的人的鼻子要碰到前面那人背脊。
他们波动着向前,在不平整的山道上走着,积雨太多了,常常使他们滑跌下来。
一行人经过了西山的北麓,朝西山的前面去,走到大道上了,在那里疏落地挂着几盏街灯。但是也没有什么用,街灯没有给他们多大的光明,他们还是在水里滑跌着,波动着。
母子两人紧紧地捏住手走着,他俩紧紧的跟着前面的人,他们是在群众的中间。
—什么事啊?
—用枪打死了人!
—为了什么打死的?
—为了加薪。
—枪毙了些什么人呢?
—当然是代表啊!
—谁呀?
—去看!
—怎么的呢?
—夜班全体罢工。
他们的谈话大多是这一类的。
她也挤向说话的人们中间去,等了半天,她大声地问:
—打死了些什么人呢?哙!
—鬼知道打死的是谁!
终于还得不着一点消息,她烦闷到了极点。在这一个集团中,似乎都带有点这同样的烦闷。他们都在恐怖着,或则是父亲,儿子,丈夫,兄弟……这一回或许被打死了。
雨永远不像会有停止的时候,他们的走路也不像有停止的时候。
走完了这条大道快进工场去了。就在这斜坡形的山麓上,看见在远处闪烁着一盏红灯。这是一盏红色的点火油的船灯,每当暴风雨的晚上,电石灯不能点燃,来富叔就要拿出着照路了。
—看啊,来富叔的红灯。
—他们也在来了!
—来富叔的红灯着实有点用处。
于是一行人认定了红灯的目标向前去。他爬过了一道堤岸,在工场的入门口,两群人众会着了,立刻他们聚到一块儿,并且攒集拢来。
在最前头,一盏红灯荡漾在人头的上面,举灯的人不住地把来招展着。
两群人众会集到一起的时候,起了一阵琐碎的对话。
—怎么哩?
—我们开过了会!
—怎样?
他妈的!混他们一下再说。
—哦?
—打他妈的一场落花流水。
—怎么的?
—管他们是怎的!
—枪毙了谁?
知道枪毙了他们的爷爷,枪毙了他们的祖宗!
红灯不住地在招展,一行人跟着向前波动。他们在黑暗中,在暴风雨里,他们无忌惮地冲向前去。
立刻,四下里的电灯通通熄灭了。虽然电灯的熄灭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却都同声地欢呼起来:
—电气工人也罢工了啦!
—哈!
这一阵叫嚣给与了他们不少的勇气,他们一点没有踌躇地向前去。
母子俩被他们卷在垓心里,几乎是被推动着在向前。妇人的鞋子被水浸透了后,紧紧地包着她的两足,使她的足发痛。走在不平整的路上,东倒西歪简直要睡倒了;幸亏旁边有个人把她搀扶住了,她还能勉力走去。虽则这样,但她一点也不畏缩地紧紧地跟着前面的人。
—是阿陈嫂?
半天以后,扶着她走的那人才觉得是她。
—你是谁呀?
—阿陈哥也死在内呀!
—是么?
—也死在内!
妇人始而一怔,身子倒下去,幸而被搀扶着她的那人撑住,没有跌到地上。但是立刻又被后面的群众推挤,她又随着向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