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大京班后台。
〔左宝奎正扮《打渔杀家》里的大教师,对镜戏做打架的姿势。
〔新闻记者何景明上,从后捏住他的手,他动也不能动了。
何景明 怎么这一点本事也没有?
左宝奎 有本事就不做“大教师”了,您老。——哦呀,何先生!请坐,请坐。怎么老没有到后台来玩儿。
何景明 这一晌报馆里的事忙,前些日子到广州去了一趟。……刘老板呢?……
左宝奎 他刚上,一会儿就下了。
何景明 他得罪了谁?怎么我在火车上见有人在报上骂他呢?
左宝奎 您看见哪一个报骂他?
何景明 这种无聊的小报多得很,我也记不起名字了。
左宝奎 是怎么骂的?
何景明 说刘老板现在的玩意儿不比从前了,又不肯卖力气……
左宝奎 你以为他骂得对不对?
何景明 我是知道刘老板的,不用说了。
左宝奎 何先生,咱们都是刘老板的好朋友,不是我说句袒护他的话,骂刘老板脾气不好,可以;骂他运气不好,更可以;可不能说他的玩意儿不好。说他不卖力气吗?那更加冤枉,我挺佩服刘老板的地方就在这一点,挺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这一点。——他对玩意儿太认真了。因为认真所以他无论什么戏不肯不卖力怠慢观众,也不肯太卖力讨好观众。别瞧他外表一点也不火,但是骨子里他使了全身的气力,一下来里面衣裳总是潮的。他近来身体不像从前好了,医生劝他休息几个月,我也劝他带起凤仙儿走动走动,可是因为他欠的债太多,一时走不动,又因为合同的关系,老板一定不放他走,所以他总是带着病上台,一上台他又是一样地卖力,像今天这样他还唱双出哩。我劝他说:“老板你有病,马马虎虎过了场就得了,犯不上这样卖命。”他说:“宝奎,咱们吃的是台上的饭,玩意儿可比性命更要紧啊!”像他这样把玩意儿看得比性命还要紧的人,外边还要骂他不卖力,他要不要气得病上加病呢?
何景明 可是捧凤仙的好像很不少哇。
左宝奎 可不是。谁不愿台下人缘好啊,老板也挺希望凤仙儿成名的,可是她一成名就跟臭肉一样给苍蝇叮上了。老板被这事都气病了哩。
何景明 我好久不到后台来,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报上说凤仙同一个什么姓杨的——
左宝奎 (急止之)嘘。
〔刘凤仙同杨大爷上。
刘凤仙 唷,左老板,辛苦辛苦。
左宝奎 辛苦辛苦,你打哪儿来?
刘凤仙 家里来。
左宝奎 咖啡馆里来吧?
刘凤仙 别瞎说了。先生上了吗?
左宝奎 上了。(见杨大爷,故作惊状)哦,杨大爷,老没见,您好吗?
杨大爷 这坏蛋!前天不是还见过的吗?
左宝奎 对,咱们前天还见过的哩,只有一天没有见,怎么好像长远没有见似的,这真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大爷,您昨天怎么不来。您每晚来捧我,昨儿个特为着您演了一出《化子拾金》,您没有来,您猜怎么着?我演得简直不得劲儿了。您昨天上哪儿去了?
杨大爷 (得意地)昨天我同她上吴淞去了。
刘凤仙 (扯杨大爷)没有的事。昨天不是待在家里吗?
杨大爷 (含糊)哦,不错,待在家里的。
何景明 (一直望着他们,低声问左宝奎)难道那……是真的吗?
左宝奎 咳,何先生,世界上的事在我们小丑的眼睛里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真,也没有什么假。
〔内生唱《打渔杀家》的〔摇板〕:“他本江湖二豪家,大战辽寇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
何景明 刘老板的味儿真够,他好像改了词儿了。
左宝奎 是啊,他时常把一些不合适的词儿给改了,台底下年轻的观众很欢迎,守旧的先生们就不大赞成。坏蛋们就利用这些不明白的老先生们来反对他,说他不守规矩,破坏老戏。
何景明 是啊,听说还有人恐吓过他,有这事吗?
左宝奎 怎么没有,还说他跟进步分子有来往,要拿手枪对付他哩。可是老板没有向他们低头。
何景明 行。刘老板总算一条硬汉子。告诉他不要害怕,支持他的人也多着哩。
左宝奎 是啊,老板也时常接到年轻人的信,他给我看过好几封……
〔内旦唱:“昔日子期访伯牙,爹爹交游也不差。一叶渔舟往前驾……”生唱:“猛抬头!晚江上一片红霞。”
左宝奎 老板要下了。
杨大爷 (对刘凤仙)你得赶快扮戏了。
刘凤仙 是吓。阿蓉打水来。
杨大爷 (接过阿土送来的晚报,得意地指给刘凤仙看)瞧,戏照登出来了。念念这篇特写,你简直快红得发紫了。
刘凤仙 (媚笑)还不是您捧的吗?
杨大爷 这也是你的运气好,碰上了我。
左宝奎 对呀,凤仙儿要不是碰上了杨大爷,这会子恐怕还在那儿当小丫头,挨太太的揍呢。
刘凤仙 (生气)左老板这是什么话!这个前后眼儿非罚你不可。
左宝奎 罚,该罚,该罚。(拿出四毛钱来)阿福,快去买点什么东西来。
阿 福 买什么东西好呢?
杨大爷 两毛钱良乡,两毛钱长生果。
〔萧郁兰扮桂英扶刘振声扮萧恩上。阿福下。
刘凤仙 唷,先生,辛苦辛苦。
〔刘振声点点头。
萧郁兰 老爷子休息会儿吧。刚才圆场的时候我担心您会摔倒的。
刘振声 郁兰,谢谢你照顾。(一面接过阿蓉的手巾拭汗)
萧郁兰 (笑着)客气什么呀,女儿不应照顾爸爸吗?
刘振声 (有感)你不讨厌我这个爸爸?
萧郁兰 哪儿啊,能跟您配戏我太光荣了。快休息会儿,回头还有一出重头戏哩。(扶他坐)老爷子您有病,以后别再演双出了。我去换行头。(她下去了)
何景明 刘老板,久违了。辛苦,辛苦。(伸手)
刘振声 (如发见亲人似的急握手)喔,久违了!好久没有见,我当您也把我忘了哩。
何景明 哪有的事。您近来怎么样?听说您身体不大好。
刘振声 还好。谢谢您关心。
何景明 您得保重保重。……要是能够休息的话,简直就到什么地方休息几个月吧。我陪您上青岛去,好不好?
刘振声 何先生您知道咱们学上了这个玩意儿,一辈子就没有过休息的时候,好像命中注定了——他非得唱到死的那天不可!
何景明 您别把人生老朝着悲观的方面想。会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唱玩意儿的也翻了身,该唱的时候尽情地唱,该休息的时候舒舒坦坦地休息。
刘振声 真有那么一天吗?
何景明 真会有的。
刘振声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可是现在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此时杨大爷一直挨着刘凤仙细语。
〔左宝奎一直不安。
杨大爷 (好像在商量衣料)你还是要件红的呢?浅绿的呢?
刘凤仙 是料子不是?还是粉红的吧。可是我又喜欢那小蓝花儿的。
杨大爷 那么,回头我叫泰丰给你送几匹花绸来随便你拣得了。
〔刘振声愤然作色。
何景明 (对刘振声)您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上烟台去吗?
刘振声 一时还走不动。(但听得杨大爷的话气极了,意殊不属,以拳击桌)
左宝奎 (见机)杨大爷,谢老板在找您呢!(推去)
杨大爷 那么,我一会儿就来了。(由左下场)
〔内白:“晓得了,有请师父。”
〔管场:“左老板上了。”
〔左宝奎急下,在内白:“好吃,好喝,好睡觉,听说相打我先跑。徒弟们有什么事?……”
何景明 我好久没有看见您的戏了。今天很巧,碰上您的双出好戏。
刘振声 看看戏吧。阿蓉带何先生到前台去,关照案目一声。
何景明 那回头见。
刘振声 (点头)回见。
〔何景明下。
〔刘振声与刘凤仙对看。
刘振声 (愤怒的沉默)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卖自己的东西!
刘凤仙 我怎么出卖了自己了?
刘振声 你自己想一想。
〔刘凤仙哭。
〔杨大爷匆匆上场。
杨大爷 (独骂)左宝奎这个坏蛋,有什么谢老板找我!(急到刘凤仙前,见她哭)凤仙,你怎么哭?你为什么哭?(望望刘振声)难道谁还敢欺负你吗!
〔刘凤仙愈哭。
杨大爷 你说什么人敢欺负你?哪一个杂种敢欺负你?
刘凤仙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难受。
杨大爷 刚才好好的,谁让你心里难受来着,快说!
刘振声 (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 (勃然)哈!你骂谁?
刘振声 我骂你!
杨大爷 你认得我吗?
刘振声 我认得你,你是浑蛋,你是孬种,你是我们梨园行的敌人!
杨大爷 你敢骂我!你……(伸出手杖要打刘振声)
刘振声 我不但是骂你,我,我还要揍你。(气极了,抢过手杖,很熟练地给他一推)
杨大爷 (摔在地下)好。你敢打我……好……
〔内四小教师白:“此话怎讲?”大教师白:“凑胆子走。”
〔左宝奎听得声音匆匆上,后台闻声者同上。拉住两人。
杨大爷 (再起要打)好,你敢打我。……大不了一个臭唱戏的,好大的狗胆。看你还敢在我们这码头混。
左宝奎 (急劝止)有话好说,怎么动手动脚的,老板快上了,我们台上的人,犯不着和人家争台下的事,还是爱重自己的玩意儿吧,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
刘振声 好。(凝凝神,立归平静,勉强登场)
杨大爷 好。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欲下)
〔刘凤仙拉着杨大爷的袖,杨大爷将刘凤仙一甩,急步下场。
左宝奎 真是怎么闹的。
〔大家紧张。
〔内刘振声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左宝奎 凤仙!你真能够离开你的先生吗?
刘凤仙 (自捶其胸)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内唱:“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左宝奎 (注意听刘振声的唱腔)嗳呀,刘老板的嗓子气坏了。
刘凤仙 (担心)怎么办!?
〔内刘振声唱:“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左宝奎 好。
〔大家很担心地听,仍有许多人叫好。大家安心。
〔刘振声唱到“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嗓子忽哑。
〔台底下有人叫,倒彩连起。“好呀!”“通!”“滚下去!”之声。
〔内声:“嗳呀,不得了,刘老板倒了。”
〔后台的人都一齐拥到前台。
〔一时大家把面如白纸的刘振声扶到后台他的戏房。
刘凤仙 先生,先生!
左宝奎 老板,老板!
经 理 刘老板,刘老板!
众 人 刘老板,刘老板!
〔何景明急上。
何景明 刘老板呢?……(见刘振声)刘老板,振声!振声!
〔内闹声大起:“打死那喊倒彩的人!”“哪来的混账东西!”“打死这批坏蛋!”
〔经理急奔下。
何景明 振声!挣扎呀!挣扎呀!你犯得着这样牺牲吗?
〔萧郁兰戏装赶来。
萧郁兰 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怕他们干吗?咱们跟那些坏蛋干到底。挣扎呀!挣扎呀!
〔刘振声慢慢有些转动。
刘凤仙 (哭)先生!先生!只要你转来,我以后随你把我怎么样!先生呀——
〔刘振声略睁眼睛望着大众,及见刘凤仙不觉泪下。
左宝奎何景明好了,好了。
众 人 好了,好了,气转过来了。
〔经理又奔上。挤进来看的更多。“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好了,好了。”
杨大爷 (悄步上见刘振声,得意地)刘老板,你好呀。你可认得我?
刘振声 我认得你,我们唱戏的饶不了你!(挣起举拳头欲击之,但心脏已弱,不能支持,倒下了)
〔萧郁兰盛怒地走近杨大爷,抓住他的胸襟。
杨大爷 萧小姐,别开玩笑。
萧郁兰 谁跟你开玩笑。你这流氓头!你这丁员外!(打了他一个巴掌)
群 众 打呀,打呀!
杨大爷 怎么,你敢打人,你这小娼妇!抓到巡捕房去!(与萧郁兰互相抓着,同下)
左宝奎 老板,老板,你怎么样了?何先生你是懂得医道的,你快来摸一摸脉吧!
〔何景明握着刘振声手腕,一直不响。
刘凤仙左宝奎 (同声)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何景明 (暂时紧张的沉默。猛然地叫出来)振声!难道你一代名优就这样下场吗?
左宝奎 老板,老板呀!难道我们活在台上的也要死在台上吗?你瞑目吧,我们跟那些鬼东西没有完!
刘凤仙 (良心发现地哭出来)先生呀!只要你醒转来,我什么事都依你。我一定听你的话,你你……你难道不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吗?先生呀!
〔杨大爷又悄悄上来,走近刘凤仙。
杨大爷 凤仙,走吧,(低声)车子在后面弄堂口。
〔阿福匆匆买花生米上。
阿 福 (见状呆然,问)刘老板怎么样了?
〔众人不答。
刘凤仙 (不理,仍握刘振声)先生啊,先生啊。
杨大爷 凤仙,走啊。
阿 福 (明白过来,无限气愤地走近杨大爷)怎么,是你把老板给气死了!?
杨大爷 把他气死了怎么样?你也想进巡捕房吗?
〔阿福举起花生米、良乡栗子向杨大爷掷去。
〔全后台的人站起来向着杨大爷。杨大爷溜下。
刘凤仙 (一直不理会别人,摇着刘振声,伏在他身上哭)先生,先生,先生啊!您转过来吧!
——幕落·剧终
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