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诞生
“Beeru! Ejo! Kromi Waave!”一个声音耳语道。一开始,这声音遥远而模糊,接下来却近得我耳朵生疼。这语言陌生而怪异,我却能听懂。正是夜半时分,想要在这种时候把自己从温暖火堆旁的被窝中拽出来,谈何容易。可这声音不依不饶地重复着:“Beeru! Ejo! Pichugi memby waave! Nde rö ina mechä! vwa!白人!来!皮楚基的孩子出生了!你自己说想看的!”刹那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恼火,郁闷。他们这样由着我在事情发生的当口闷头大睡,我提前数日叮嘱的一有分娩的苗头就叫我还有什么意义?我那么做是因为,婴儿降生这件事在这个部落中越来越少见,而我又实在太想围观皮楚基分娩了。
俯身在我跟前的是她哥哥卡雷库伦布基,“大浣熊”。火光在他平静的大脸上跳动着,巨大的面庞上看不到半点情绪。他没戴唇饰,一条细细的口水泛着光,从他下唇的孔中流了出来。见我醒了,他便不再多说,站起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我紧跟着他的脚步,暗中祈祷孩子才刚刚生下来不久,我还能找到些东西满足自己作为人类学家的好奇心。因为很有可能,这是我唯一一次围观瓜亚基婴儿降生的机会了。谁知道我会错过些什么呢?整个过程中人们做了哪些手势、说了哪些不寻常的话来欢迎新成员的到来,迎接印第安婴儿的仪式又是怎么样的——我很可能永远错过了这一切。而不论我的提问有多么精确,不论知情人向我提供的描述是多么精准且忠于现实,它们都无法替代现场观察。因为,在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时刻——某个做了一半的手势,或是哪个脱口而出的词语——往往隐藏着意义那倏忽而逝的独特性,往往蕴含着一束光,为世间万物赋予生机。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印第安人一样迫不及待地企盼着皮楚基孩子的降生。我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因为这场分娩从一开始就立马具有了社会性意义,不能单纯地被概括为一个生理过程。每一个生命的诞生对整个群体来说都是一次天翻地覆,绝非某个家庭增添了一个新成员那么简单;相反,它导致人类的世界与不可见力量所在的世界之间失去平衡,并颠覆了现有的秩序,而这正是仪式必须要设法重建的。
距离皮楚基一家所住的小屋不远,一堆火正在熊熊燃烧。严冬时节,它的光亮没能给6月的夜晚带来丝毫温暖。高大的树木如壁垒般将小小的营地挡在南风之外。万籁沉寂,风瑟瑟吹过叶间,微弱不可闻,唯一的动静是各家各户干燥的篝火在毕剥作响。几个印第安人在那儿,围着女人蹲坐着。皮楚基两腿张开,坐在一床蕨叶和棕榈叶上,两手抓着一根木杆,杆子被紧紧固定在她跟前的地面上。这么抓着是为了能更好地配合骨盆处的肌肉收缩,好让孩子的“降落”(因为waa,出生,还有一个意思是“降落”)更容易些。放下心之后,我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卡雷库伦布基。其实,他叫我叫得正是时候——一团东西突然出现了。我偷偷瞄了眼,看到了上面的血痕,紧接着,那团东西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孩子“降落”了。做母亲的微微喘着气,却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是她坚韧如铁,还仅仅是因为她对疼痛不甚敏感?我不确定。但不管是怎么回事,印第安人分娩过程之顺利是出了名的,我的眼前便是铁证:kromi(婴儿)就在那儿号哭着,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数分钟内。是个男孩。围在皮楚基身边的四五个亚契人没有说话,他们专注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甚至也没有浮现任何笑容。我若是再天真几分,很可能会把这一幕当作是野蛮人残酷与不通人情的写照,因为在我们的社会,这样的场景会带来巨大的喜悦。 孩子降生时,全家人聚在一起…… 然而,实际上,印第安人的反应和我们一样郑重。他们绝非漠不关心——任何人若是流露出这样一种态度都会引起众怒;恰恰相反,这份安静是刻意的,是有意为之,他们在这一场合表现出来的 慎重 正代表他们对新生儿的关心。从这一刻开始,他们要照料群体中这个弱小无助的新成员,要负责让他茁壮成长。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必须从那些看不见的事物手中保护他,这些森林中的夜行者已经盯上了它们年幼的猎物,只消一个信号——一点动静、一句话——就足以让它们定位并杀死他。它们若是知道皮楚基的孩子在这一晚降生了,那他就完蛋了,他会被厉鬼Krei闷死。因此,当一个女人分娩时,所有人既不能 说 也不能 笑 ——孩子的诞生过程必须隔绝一切人声。所以我知道,瓜亚基人其实是高兴的,尤其是因为他们对男孩的偏好得到了满足。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那么喜欢女孩:女孩和男孩得到一样多温柔的溺爱。然而这个部落的生活习性如此,因此一位未来猎人的诞生会比女孩更受欢迎。
在皮楚基身边围成一个保护圈的人中,有两个人的角色尤其具有决定性。Kromi chäpirä(双眼充血的婴儿)刚刚发出他的第一声啼哭。他现在还躺在地上。一个男人跪了下来,手中拿着块小竹片。这就是瓜亚基人的小刀,它远比我们以为的要锋利、危险。几下精确利落的动作之后,他切断了脐带、打上了结,胎儿和母亲的分离至此完成。在近旁的地面上有个大daity(一个鸡蛋形的容器,用细竹条编成,外部覆有一层野蜂蜜的蜂蜡使它能够防水),里头盛满了冷水。男人用双手掬起一些水,开始为新生儿沐浴。他将水淋遍了孩子小小的身躯,温柔而稳当地洗去了身体表面的液体。清洗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一位年轻女人蹲下身来,把孩子安置在自己的左臂中,紧紧抱在胸前。这是为了在这个冬夜的冷水澡后让孩子暖和起来。就这样,她的右手开始了piy(对四肢和躯干先后进行按摩),手指灵活地摩挲着孩子的身体。这个女人有时被称为tapave——那个抱(孩子)的女人——但她更多时候被称为upiaregi,那个(将孩子)举起来的女人。为什么印第安人会倾向于用“从地上举起孩子”这样一个看上去无足轻重的动作来称呼这个女人,而非另一系列动作——比如说抱着孩子,通过按摩让他暖和起来?这一语言上的选择并非毫无根据,它的背后有一套微妙的逻辑。首先,upi这个动词(举起),是用来表达出生的动词——waa,下落——的反义词。出生意味着下落,而为了抵消这次“下落”,孩子必须被举起来。Upiaregi的作用不仅仅局限于为孩子带来温暖与舒适;在印第安人的思想中,她的首要作用在于结束诞生这一过程,而诞生始于一次下降。以下降的方式出生,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尚未出生,举起这一动作则确保了婴儿能够“上升”为人。

daity:用于运水的容器